第9章 卷二(7)
莲香看着少女说:“你要怎样处置郎君呢?”少女羞得满面通红,表示自己实在无能为力。莲香笑笑说:“恐怕郎君健壮以后,醋娘子要吃杨梅汤了。”少女拉起衣襟,躬身施礼说:“如果有个起死回生的高明医生,使我不亏负郎君,我当埋头于地下,哪里还敢厚着脸皮再到人间呢!”莲香就解下药囊,取出一丸药,说:“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天,所以我从这里离别后便去三山采药,历时三个月才把药料备全,就是垂死的蛊痨病毒,吃下去也没有不活的。但是病是由谁引起的,还得由谁做药引子,所以不得不反过来求你帮忙了。”少女问道:“需要我做什么呢?”莲香说:“要你的樱桃小口中的一点香唾呀。我把药丸放进郎君口中后,烦你嘴对嘴地唾一口。”少女一听,两颊通红,低头反复看着脚上的鞋子。莲香开玩笑说:“妹妹最称心如意的只有绣鞋呀!”少女听了,更加羞愧难当,低头不对,抬头也不对,好像无地自容了。莲香说:“这是平时的习惯,今天怎么这样吝啬了呢?”说着就把药丸放进桑晓的嘴里,转过身子催促少女。少女没办法,只好嘴对嘴地唾了一口。莲香说:“再唾一口!”少女又唾了一口。一连唾了三四口,药丸才咽下去。不一会儿,桑晓肚子里轰隆隆地响着,如同雷鸣一般。莲香又往他嘴里放一丸药,然后自己吻着他的嘴唇,往他的胸膛里送气。桑晓感到丹田火热火热的,精神焕发。这时,莲香高兴地说:“病好了!”
姓李的少女听到鸡叫后,知道天快亮了,便心神不定地告别走了。莲香认为桑晓久病初愈,还需要调养,而去东邻吃饭又不是好办法,所以把门反锁起来,让人认为桑晓已经回家了,断绝一切人情往来,自己则日日夜夜守护着。姓李的少女也每夜必来,殷勤地服侍,而且把莲香当作姐姐看待,莲香也很怜爱她。
三个月后,桑晓终于恢复了健康。少女就好几天也不来一次,偶尔来一趟,也是看一眼就走。对面坐在一起的时候,心情也是闷闷不乐的。莲香时常留她一起睡觉,她坚决不肯。桑晓追出去,把她抱回屋里,她身子轻得像个草扎的人。她实在逃不出去,就穿着衣服,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把身子卷曲得不到二尺长。莲香越发怜爱她,暗地叫桑晓亲昵地把她抱在怀里,但是怎么摇撼她也不醒。桑晓睡了过去,等到醒来一摸,已经无影无踪了。此后一连十几天也没来。桑晓想她想得很急切,经常拿出绣花鞋和莲香一起欣赏玩弄。莲香说:“这样温柔美丽的少女,我见了尚且疼爱,何况你们男子!”桑晓说:“从前一摆弄鞋子她就来了,心里固然很疑惑,但是终究没有想到她是鬼。现在面对绣鞋,思念她的芳容,心里实在很难过。”说着流下了眼泪。
在这以前,有个姓张的富翁,他有个女儿名叫燕儿,年方十五岁,因为得了重病不出汗,就死了。过了一夜,她又复活,爬起来看看四周,抬腿就要往外跑。张翁锁上房门,不让她出去。她自己说:“我是李通判女儿的灵魂,感谢桑郎对我的关注,送他一只绣花鞋,还留在那里。我的确是个鬼物,禁闭我有什么好处呢?”因为她说得很有来由,张翁就问她来到这里的原因。她左右徘徊,回头瞻望,茫然不能自解。有人说桑生因病已经回家了,她极力说明那是谣传,家人听了也感到很疑惑。东邻的书生听到这个消息,就爬进大墙去偷看,看见桑晓正和一个美人坐在一起说话呢。东邻的书生乘他们不防备突然进屋来,靠近他们。桑晓和莲香看见有人进来,顿时慌了手脚,一眨眼的工夫,莲香就不见了。东邻的书生很惊讶地盘问桑晓。桑晓笑着说:“从前就和你说过,雌的来了就开门请进来嘛。”东邻的书生于是就把燕儿的话跟他讲了一遍。桑晓就打开大门,要去张家看看情况,苦于没有进见的理由。
张母听说桑晓果然没有回家,越发感到惊奇。因而打发一个老女仆去讨取绣花鞋,桑晓就拿出来交给了老女仆。燕儿得到鞋子很高兴。试着往脚上一穿,鞋子比脚小了一寸多,大吃一惊。拿过镜子照照自己的面貌,这才忽然明白她是借着别人的躯壳复活的,因此就把来龙去脉告诉了母亲。母亲这才相信了。她照着镜子,痛哭流涕地说:“我从前的容貌,自信很漂亮,但每次见了莲姐,还要增添几分羞愧。现在反倒变成这个丑样子,做人还不如做鬼了!”说着就号啕大哭起来,劝也劝不住。哭完就大被蒙头,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给她饭吃,她也不吃,身体全肿了,一连七天没吃没喝,竟然没有死,而且浮肿也逐渐消失,觉得饥饿难忍,才恢复了饮食。又过了几天,浑身瘙痒,脱了一层皮。早晨起来,睡鞋突然掉到地上,捡起来往脚上一穿,已经肥大无比了。再试试从前的绣花鞋,不肥不瘦正合脚,这才高兴起来。再照照镜子,看见眉目和脸颊,和从前很相似,就更加高兴了。洗洗脸,梳梳头去见母亲,看见她的人,都瞪着吃惊的眼睛瞅着她。
莲香听到这件怪事,就劝桑晓托媒前去求婚。桑晓认为贫富悬殊太大,不敢贸然行事。一天,恰巧赶上张母过生日,他就随同张母的儿子女婿等,前去拜寿。张母看见桑晓的名字,故意让燕儿隔着帘子认客。桑晓最后一个来到老太太跟前,燕儿突然跑出来,抓住他的袖子,要跟他一起回去。张母大声斥责她,她才羞愧地进了屋子。桑晓仔细一看,觉得很像姓李的少女,不觉流下了眼泪,就拜倒在张母面前。张母把他扶起来,不认为这是一种戏侮。
桑晓回去以后,就请求舅母前去做媒。张母和他的舅母商量了一下,便选择一个吉日,把桑晓招到家里做女婿。桑晓回去告诉了莲香,并且商量怎样办。莲香待了好长时间,就要告别离去。桑晓大吃一惊,不由得流下了眼泪。莲香说:“你到别人家里拜堂成亲,我也跟去,那是什么样子,有什么脸面?”桑晓和她商量,先和她回到老家,然后再去迎娶燕儿,莲香这才同意了。桑晓把这个情况告诉了张家。张母听说他已经有了家室,很生气地谴责他。燕儿极力为他辩白,这才答应了他的请求。
结婚那天,桑晓亲自去迎娶燕儿。家中准备的婚礼用品,极其简单,但是等到他回来的时候,从大门到厅堂,全用红毡铺地了。千百只灯笼,华美灿烂地排在两旁。莲香扶着新娘进了洞房,揭去蒙头纱,姐俩一见面,欢天喜地,如同生前。莲香陪着吃了交杯酒,就详细地问她借尸还魂的经过。燕儿说:“那天我心情很郁闷,百无聊赖,只因是个鬼物的身子,自己也觉得不成个模样。离开你们以后,怀着满肚子怨恨,再也不回坟墓,随风飘荡。每见到活人,心里就羡慕。白天依附在草木上,晚上就听凭两只脚,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哪里算哪里。偶然飘到张家,看见一个少女躺在床上,走到跟前,往她身上一附,竟然能够复活。”莲香听完以后,沉默无语,好像在思考什么。
过了两个月,莲香生了一个男孩。产后突然得了急病,一天比一天沉重。她抓着燕儿的胳膊说:“留下一个孽种,只好托你受累了,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燕儿流着眼泪,只得安慰莲香好好养病,并给她请医求药,但莲香却总是拒绝。莲香的病情越来越重,将要断气的时候,气息只像一线游丝。桑晓和燕儿都哭了。莲香忽然睁开眼,说:“不要这样子!你们乐意活着,我乐意死掉。倘若有缘,十年以后还可以相见。”说完就咽气了。等掀开被子准备入殓时,才发现尸体变成了狐狸。桑晓不忍心把她当作异类,就用厚礼安葬了。儿子名叫狐儿,燕儿精心地抚养着,像自己亲生的一样。每年清明节,必定抱着儿子到她墓上哭泣悼念。
后来,桑晓考中了举人,家境逐渐富裕起来。但是燕儿不能生育,心里很苦恼。狐儿很聪明,但是体质柔弱多病。燕儿常要桑晓娶个小老婆。一天,侍女忽然跑来告诉她:“门外有个老太太,领个小姑娘,要求卖给我们。”燕儿把她们招呼进来一看,大吃一惊,说:“莲姐又出世了!”桑晓一看,真像莲香一样,也很惊异。他们询问老太太:“姑娘多大年纪了?”老太太说:“十四岁了。”又问:“要多少聘金?”老太太说:“老身只有这么一块肉,只要找到一个落脚的人家,我也找到一个吃饭的地方,将来这把老骨头不至于扔到山沟里,就心满意足了。”桑晓送给她一笔很高的聘金,就把姑娘留下了。
燕儿握着姑娘的手,走进卧室,捏弄着她的下巴颏儿,笑着问道:“你认识我吗?”姑娘说:“不认识。”询问她的姓名,她说:“我姓韦。父亲是徐城卖浆的,已经去世三年了。”燕儿屈指一算,莲香恰好死去十四年了。再详细看看这个姑娘,仪容神态,没有一个地方不活像莲香。就拍着她的头顶,向她喊叫:“莲姐,莲姐!十年相见的约会,该不是骗我的吧。”姑娘听了,突然像是从梦中醒过来,说了一声:“咦!”就眼睁睁地瞅着燕儿,桑晓笑着说:“这真是‘似曾相识燕归来’呀!”姑娘脸上滚着泪珠说:“是啊,听我母亲说,我生下来就会说话,认为那是不吉利,就给我喝了狗血,因此从前的因缘就不清楚了。今天才如梦方醒。娘子就是那位耻于做鬼的李妹妹吗?”三个人说起她生前的事情,不禁悲喜交集。
一天,赶上寒食节,燕儿说:“今天是每年我同郎君哭你的日子。”就领着姑娘一起登临莲香的坟墓,只见荒草离乱,当年栽种的小树也有两手合围那么粗了。那姑娘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燕儿对桑晓说:“我和莲姐,两世感情都很好,不忍互相分离,应该把我前世的白骨和莲姐同穴埋葬。”桑晓遵从她的心愿,就挖开那位姓李的少女之坟,捡出骸骨,抬回来与莲香合葬了。亲友们听到这个消息,感到很惊奇,都穿着吉服,来到墓穴跟前吊唁。虽然没有邀请,却会集了几百人。
我在康熙九年南游沂州的时候,被雨所阻,住在客店里。有个名叫刘子敬的秀才,是桑晓的表亲,拿出一篇文章,是他同社朋友王子章写的《桑生传》,约有一万多字,我全部看完了。这篇《莲香》,只是一个梗概罢了。
异史氏说:“唉!死了的要求重生,活着的又要求早死,天下最难得到的东西,不是人身吗?怎奈具有这个人身的,又往往扔到一旁而不可惜,竟至厚着脸皮,活着不如狐狸;默默无闻消亡,死后连鬼也赶不上。”
酒友
车某,家产达不到中等水平,但嗜饮成习,每天夜里不喝上三两杯就不能睡觉。因此,床头常置有美酒。
一天夜里,车某睡醒翻身时,好像有人睡在身旁,先以为是衣服掉下来了,用手一摸,毛茸茸的,比猫还大点。举烛照看,是一只狐,尚酣醉未醒。再看床头,酒坛已空。于是笑着说:“这是我的酒友啊。”不忍惊动,并替它盖好衣服,同时用手搂着它,看它如何变化。至半夜,狐欠身,车笑说:“睡得多美呀!”掀开一看,却是一个潇洒书生。起身跪在床前,感谢不杀之恩。车说:“我嗜酒成癖,别人都当我是个痴汉,你才是我的真知己。如果不见疑,我们做个好酒友吧。”边说边扶他上床再睡,并且说:“今后可以常来,不要猜疑。”狐答应了。车起床时,狐早走了。于是,准备佳酿,等候狐来共饮。
晚间,狐来了。开怀畅饮中,车某发现狐酒量很大,而且性喜诙谐,两人便有相见恨晚之感。狐说:“屡次叨扰,不知何以相报?”车说:“这值得一提吗?”狐说:“话虽如此,但你是个贫寒书生,几个钱来之不易。我将为你想想办法。”第二天夜晚,狐告诉车说:“离此七里,东南方,路边有遗失的银两,可以取用。”等天亮后车前往一看,果然有二两白银,便用它买了美酒。狐又说:“后院有窖藏,可以挖出。”车照着去做,又得了百多吊钱。车高兴地说:“已经够了,再不愁没有买酒的钱了。”狐说:“不然,这仅仅是车辙坎里的几滴水,怎么经得起长期舀用呢?得做好长期的计划才行。”
有一天,狐又对车说:“现在市上荞麦的价钱很便宜,可以多囤积。”车于是买了四十多石,大家都取笑他。不久,遇上天大旱,禾苗、大豆全枯死。只有荞麦可种。车把荞麦卖出去,赚了十倍的钱。由此致富,于是车又买下良田二百亩。一切耕种方面的事,完全听狐安排。多种麦就麦丰收,多种小米就小米丰收,什么时候播种,皆取决于狐。
日子久了,狐便称车的妻子为嫂子,把车的儿子当作自己的侄儿。后来,车死了,狐便没再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