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全盛(10)
康熙间夺嫡之案,前已叙述。至雍正间,复于诸王多所戕杀,旧时因避时忌,不暇细考其曲折,鲜不以为即夺嫡之余波,颂世宗者且以为能代故太子报怨矣。不知夺嫡之魁为允禩,雍正初尊以亲王,任以总理,极意联络,事实昭然。后来变计,在《实录》情节不备,论者益无所征信。唯事结于曾静劝岳钟琪反清,与吕留良著书排满。诸王同为圣祖之子,岂有党附于反清排满之理,何以并为一谈,此必有故。昔时《大义觉迷录》为禁书,细阅者少,改革后大事研讨,则真相出矣。允禩之得罪于雍正朝,必以不服世宗之嗣位,而世宗之嗣位,自有瑕疵,供人指摘。指摘之根由,出于诸王;指摘之文字,则在曾静笔录。吕留良乃其学派之牵涉,因治及反清排满之罪,非世宗本意所重视也。此事余别有《世宗入承大统考实》,不具述。唯允禩辈前尚身预夺嫡,罪状允禩者犹为有说。至世宗兄皇三子诚亲王允祉,前以保护太子闻,则有功于嫡;后又不入允禩等案内,则无嫌于世宗。只以甘心闲散,不欲预闻政务为罪,至夺爵禁锢以死。此事可作一补叙,知世宗有难言之隐在也。
《东华录》: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甲午,圣祖崩。十六日丁酉,颁遗诏。二十日辛丑,世宗登极。十二月初九日庚申,上释服,移居养心殿。十二日癸亥,谕:“陈梦雷原系叛附耿精忠之人,皇考宽仁免戮,发往关东。后东巡时,以其平日稍知学问,带回京师,交诚亲王处行走。累年以来,招摇无忌,不法甚多,京师断不可留,着将陈梦雷父子发遣边外。或有陈梦雷之门生,平日在外生事者,亦即指明陈奏。杨文言乃耿逆伪相,一时漏网,公然潜匿京师,著书立说。今虽已服冥刑,如有子弟在京者,亦即奏明驱遣。尔等毋得徇私隐蔽。陈梦雷处所存《古今图书集成》一书,皆皇考指示训诲,钦定条例,费数十年圣心,故能贯穿今古,汇合经史,天文地理,皆有图记,下至山川草木,百工制造,海西秘法,靡不备具,洵为典籍之大观。此书工犹未竣,着九卿公举一二学问渊通之人,令其编辑竣事,原稿间有讹错未当者,即加润色增删,仰副皇考稽古博览至意。”此为加罪诸王府官属宾友之始,而适以诚亲王开端。惟[唯]未明言兄弟相戕,用耿精忠牵涉立说。陈、杨与耿藩旧事,久已消释,今忽重提,其实追憾诚王之得圣祖欢心,由于陈、杨之以学问为辅佐。
世宗当时相形见绌,甫即大位,即修此怨。其证如下:
清宫《文献丛编》第三册载戴铎清折十件,其康熙五十七年第九件云:“奴才戴铎谨启:主子万福万安!奴才素受隆恩,合家时时焚祷,日夜思维,愧无仰报。近因大学士李光地告假回闽,今又奉特旨,带病进京,关系为立储之事,诏彼密议。奴才闻知惊心,特于彼处相探,彼云:‘目下诸王,八王最贤。’等语。奴才密向彼云:‘八王柔懦无为,不及我四王爷,聪明天纵,才德兼全,且恩威并济,大有作为,大人如肯相为,将来富贵共之。’彼亦首肯。但奴才看,目下诸王各各生心。前奴才路过江南时,曾为密访,闻常州府武进县一人名杨道升者,此人颇有才学,兼通天文,此乃从前耿王之人也。被三王爷差人请去,养在府中,其意何为?又闻十四王爷,虚贤下士,颇有所图,即如李光地之门人程万策者,闻十四王爷见彼,待以高坐,呼以先生。诸王如此,则奴才受恩之人愈觉代主子畏惧矣。求主子刻刻留心,此要紧之时,诚难容懈怠也。谨启。”件后记云:蒙批:“杨道升在三府已有数年,此乃人人皆知。”又蒙批程万策之旁:“我辈岂有把屁当香焚之理。”又蒙批:“我在京时,如此等言语,我何曾向你说过一句。你在外如此小任,骤敢如此大胆。你之死生,轻若鸿毛;我之名节,关乎千古。我作你的主子,正正是前世了。”等谕。
戴铎十启,自康熙五十二年至六十年间之事。世宗即位以后,令铎汇录原文并所蒙批谕,成折存档,不过明铎时时望己作帝,而己则时时斥绝之,以见其并不与铎同此奢望也。然其批谕语气,岂是实行斥绝,所谓“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证以十启中前后各件,可以味其意旨。
第一启,五十二年,略言:“主子有尧舜之德,奴才受格外之知。当此君臣利害之关,终身荣辱之际,虽一言而死,亦可少报知遇于万一。皇上有天纵之资,诚为不世出之主,诸王当未定之日,各有不并立之心。处英明之父子,不露其长,恐其见弃;过露其长,恐其见疑。处众多之手足,此有好竽,彼有好瑟;此有所争,彼有所胜,此皆其所以为难。孝以事之,诚以格之,和以结之,忍以容之,而父子兄弟之间,无不相得。我主子天性仁孝,皇上前毫无所疵。其诸王阿哥,俱当以大度包容,使有才者不为忌,无才者以为靠。昔东宫未事之秋,侧目者有云:‘此人为君,皇族无噍类矣!’此虽草野之谚,未必不受二语之大害也。奈何以一时之小忿,而忘终身之大害乎?(一段)至于左右近御之人,俱求主子破格优礼也,一言之誉,未必得福之速;一言之谮,即可伏祸之根。主子敬老尊贤,声名久著,更求刻刻留心,逢人加意。素为皇上亲信者不必论,即汉官宦侍之流,似应见而俱加温奖,在主子不用金帛之赐,而彼已感激无地矣。贤日久日盛,日盛日彰,臣民之公论,谁得而逾之?(二段)至于各部各处之闲事,似不必多与闻也。本门之人,受主人隆恩难报,寻事出力者甚多。兴言及此,奴才亦觉自愧。不知天下事有一利必有一害,有一益必有一损,受利受益者未必以为恩,受害受损者则以为怨矣。古人云:‘不贪子女玉帛,天下可反掌而定。’况主子以四海为家,岂在些须之为利乎?(三段)至于本门之人,岂无一二才智之士,但玉在椟中,珠沈[沉]海底,即有微长,何由表见[现]?顷闻奉主子金谕,许令本门人借银捐纳。仰见主子提拔人才至意。更求加意作养,使本门人由微而显,由小而大,俾在外为督、抚、提、镇,在内为阁部、九卿,虽未必人人得效,而或得二三人,未尝非东南半臂也。(四段)以上数条,万祈采纳。奴才今奉差湖广,来往似需岁月,当此紧要之时,诚不容一刻放松,稍为懈怠。倘高才捷足者先主子而得之,我主子之才智德学,素俱高人万倍,人之妬[妒]念一起,毒念即生,至势难中立之秋,悔无及矣。”蒙批:“语言虽则金石,与我分中无用。我若有此心,断不如此行履也,况亦大苦之事,避之不能,尚有希图之举乎?至于君臣利害之关,终身荣辱之际,全不在此。无祸无福,至终保任,故但为我放心。凡此等居心语言,切不可动,慎之慎之!”
世宗奖铎语为金石之言,又自明其无此意,不但无此意,且视为大苦之事,避之不能。其余事实俱不辨,则言行不相符,已显然矣。盖所谓金石之言,唯第一段,世宗后来所持态度,颇与相合,故知其最为心赏。唯所言英明之父,不露长则恐见弃;过露长则恐见疑。此种心理,岂是视为苦事而欲避之;苦欲避之则不露长而听其见弃足矣。即其处兄弟之间,欲不以气焰使人生畏,蹈废太子之覆辙,亦非避事之语,而奖之为金石之言,皆言行之矛盾也。第二段要结名誉,是当时诸王所争趋之路。世宗手法独高,所不屑为,若循铎意,以此博臣民之共赞,是即过露长而使英主生疑也。此段必非所谓金石之言也。第三段见世宗在当时干预各部各省闲事,以招声色货利之奉,与诸王相等。以取赂而有所左右,右者以贿得之,自不以为恩;左者以不纳贿失之,则必抱怨。此亦未尝非金石之言。但可知世宗未正位以前,招权纳贿,是康熙诸王积习。后来亦自言在藩邸时举动,乃别有故,以后不许诸王借口仿行,亦可与铎说参证。第四段可知世宗于门下人,借与赀财,令其捐纳得官,广树党羽,岂非事实。党世宗者有年羹尧、隆科多两人已足,而年、隆两人各不相知,戴铎又何从而知。故雍正元年,铎尚言恐年羹尧与十四王西边有事,己愿以死自誓,倒借给兵丁钱粮,冀用其力,则固不知羹尧专为世宗防制十四王也。
第三启,五十五年,略言:“奴才路过武彝山,见一道人,行踪甚怪,与之谈论,语言甚奇。俟奴才另行细细启知。”蒙批有云:“所遇道人,所说之话,你可细细写来,做闲中往来游戏。”
第四启,五十五年,略言:“所遇道人,奴才暗暗默祝,将主子问他,以卜主子。他说乃是一个‘万’字。奴才闻知,不胜欣悦。其余一切,另容回京见主子时,再为细启知也。福建到京甚远,代字甚觉干系,所以奴才进土产微物数种,内有田石图书一匣,匣子是双层夹底,将启放于其内,以便主子拆看。谨启。”蒙批有云:“你如此作事方是,具见谨慎。所遇道人,所说之话,不妨细细写来。你得遇如此等人,你好造化。”
道人谈祸福,为阴谋储位明证。图书匣双层夹底,中藏启本,又极称其谨慎。此其暧昧妖惑,在史书皆作不道论。当时允禩之于相士张明德,与此何殊?圣祖方议允禩之罪,而世宗以大欲所在,效其尤而加甚焉。“视为大苦,避之不能。”此等口头禅,固亦示戴铎辈不必拘泥矣。
第七启,五十六年,略言:“奴才数年来受主子高厚之恩,惟[唯]有日夜焚祀,时为默祷,静听好音,不意近闻都门颇有传言。奴才查台湾一处,远处海洋之外,另各一方,沃野千里。台湾道一缺,兼管兵马钱粮。若将奴才调补彼处,替主子屯聚训练,亦可为将来之退计。即奴才受主子国士之知,亦誓不再事他人也。”蒙批:“你在京若如此作人,我断不如此待你也。你这样人,我以国士待你,比骂我的还利害。你若如此存心,不有非灾,必遭天谴。我劝你好好做你的道罢。”等谕。
此启可见戴铎之无知识。当五十六年,十一月间正十四王子允禵受命为抚远大将军之日,故谓正在静听好音。而都门颇有传言,即传言允禵之已默承储眷耳。因此请世宗代谋台湾道缺,在海外屯聚训练,冀作一岛反抗嗣君之计,且表明不事他人,赖此一着。此岂知世宗之心。世宗于西陲早置一年羹尧,允禵此去,正落其度内。此固非戴铎所知,但戴铎辈此时已心索气绝直思据台湾以作雍邸孤忠,直可笑可鄙之至。以上各启,世宗若真无幸心,每启皆可斥绝,或竟举发之,安有此迭次批谕乎?
世宗于允禩诸人,从夺嫡案中,已相形取得胜利,知前此力图夺嫡者,更无再得储位之望。而允祉则前以保护太子,为圣祖所心重,又以踊跃修书,合圣祖尚文好学之意。其实效修书之力者,乃陈梦雷、杨文言二人。杨尤身负天算、律吕绝学,为圣祖自命独有心得而举世罕及之事。此实世宗所最忌而无如之何,甫即位遽修怨于陈、杨。其原委撮叙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