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2)
至晚,果然凤姐命人找了许多旧收的画具出来,送至园中。宝钗等选了一回,各色东西可用的只有一半,将那一半又开了单子,与凤姐去照样置买,不必细说。
一日外面矾了绢,起了稿子拿进来,宝玉每日便在惜春这里帮忙。[自忙不暇,又加上一“帮”字,可笑可笑,所谓《春秋》笔法。]探春、李纨、迎春、宝钗等也多往那里来闲坐。一则观画,二则便于会面。宝钗因见天气凉爽,夜复渐长,[“复”字妙,补出宝钗每年夜长之事,皆《春秋》字法也。]遂至母亲房中商议,打点些针线来。日间至贾母处、王夫人处省候二次,不免又承色陪坐,闲话半时,园中姊妹也要度时闲话一回。故日间不大得闲,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代下收夕。写针线下“商议”二字,直将寡母训女多少温存活现在纸上。不写阿呆兄,已见阿呆兄终日醉饱优游,怒则吼,喜则跃,家务一概无闻之形景毕露矣。《春秋》笔法。]
黛玉每岁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今秋又遇贾母高兴,多游玩了两次,未免过劳了神,近日又复嗽起来,觉得比往常又重些,所以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将养。有时闷了,又盼个姊妹们来说些闲话排遣;及至宝钗等来望候他,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众人都体谅他病中,且素日形体娇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他接待不周,礼数疏忽,都不苛责。
这日宝钗来望他,因说起这病症来,宝钗道:“这里走的几个太医虽都还好,只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不如再请一个高明的人来瞧一瞧,治好了岂不好?年年间闹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不是个常法。”黛玉道:“不中用,我知道我这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别说病,只论好的日子,我是怎么个形景,就可知了。”宝钗点头道:“可正是这话。古人说‘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养精神气血,也不是好事。”黛玉叹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的。今年比往年反觉又重了些似的。”说话之间,已咳嗽了两三次。宝钗道:“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然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健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黛玉才十五岁,记清。]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若不是从前日看出你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你方才说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这个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闻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宝钗道:“这样说,我也是和你一样。”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宝钗笑道:“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分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里。”[宝钗此一戏,直抵过通部黛玉之戏宝钗矣,又恳切,又真情,又平和,又雅致,又不穿凿,又不牵强。黛玉因识得宝钗后方吐真情,宝钗亦识得黛玉后方肯戏也。此是大关节大章法,非细心看不出。细心二人此时好看之极,真是儿女小窗中喁喁也。]黛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道:“人家才拿你当个正经人,把心里的烦难告诉你听,你反拿我取笑。”宝钗笑道:“虽是取笑儿,却也是真话。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得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虽有个哥哥,你也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通部众人,必从宝钗之评方定,然宝钗亦必从颦儿之评始可,何妙之至!]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来,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黛玉忙笑道:“东西事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道:“这有什么放在口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只怕你烦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宝钗答应着便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重,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其词曰: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吟罢搁笔,方要安寝,丫鬟报说:“宝二爷来了!”一语未完,只见宝玉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了,说:“那里来的渔翁!”宝玉忙问:“今儿好了?[一句。]吃了药没有?[两句。]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三句。]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蓑衣,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
黛玉看宝玉脱了蓑衣,里面只穿着半旧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上露出油绿绸撒花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靸著蝴蝶落花鞋。黛玉问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雨的?也倒干净!”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有一双棠木屐,才穿了来,脱在廊檐上了。”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猬似的。”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竟是活的。上头的这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戴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下顶子来,只剩了这圈子。下雪时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度,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满面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妙极之文。使黛玉自己直说出夫妻来,却又云“画的”“扮的”,本是闲谈,却是暗隐不吉之兆,所谓“画儿中爱宠”是也,谁曰不然?]
宝玉却不留心,[必云“不留心”方好,方是宝玉。若留心,又有何文字,且直是一时时猎色一贼矣。]因见案上有诗,遂拿起来看了一遍,不禁叫好。黛玉听了,忙起来夺在手内,向灯上烧了。宝玉笑道:“我已背熟了,烧了也无碍。”黛玉道:“我也好了许多,多谢你一天来几次瞧我,下雨还来。这会子夜深了,我也要歇着,你且请回去,明儿再来。”宝玉听说,回手向怀中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一个金表来,瞧了一瞧,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忙又揣了,说道:“原该歇了,又扰的你劳了半日神。”说着,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进来问道:“你想什么吃,你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直与后部宝钗之文遥遥针对。想彼姊妹房中婆子、丫鬟皆有,随便皆可遣使,今宝玉独云“婆子”而不云“丫鬟”者,心内已度定丫鬟之为人,一言一事,无论大小,是方无错谬者也。一何可笑。]黛玉笑道:“等我夜里想着了,明儿早起告诉你。你听雨越发紧了,快去罢。可有人跟着没有?”
有两个婆子答应道:“有人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黛玉笑道:“这个天点灯笼?”宝玉道:“不相干,是明瓦的,不怕雨。”黛玉听说,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了下来,命点上一枝小蜡来,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照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又忽然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宝玉听说,连忙接了过来,前头两个婆子打着伞,提着明瓦灯,后头还有两个小丫头打着伞。宝玉便将这个灯递与一个小丫头捧着,宝玉扶着他的肩头,一径去了。
就有蘅芜苑的一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说:“这比买的强。姑娘说了:姑娘先吃着,吃完了再送来。”黛玉道:“回去说‘费心’。”命他外头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还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了,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大沾光儿了。横竖每夜各处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也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闷儿。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了。”[几句闲话,将潭潭大宅夜间所有之事描写一尽。虽偌大一园,且值秋冬之夜,岂不寥落哉?今用老妪数语,更写得每夜深人定之后,各处灯光灿烂,人烟簇集。柳陌之(上,花)巷之中,或提灯同酒,或寒月烹茶者,竟仍有络绎人迹不绝。不但不见寥落,且觉更胜于日间繁华矣。此是大宅妙景,不可不写出,又伏下后文,且又衬出后文之冷落。此闲话中写出,正是不写之写也。脂砚斋评。]黛玉听说,笑道:“难为你。误了你发财,冒雨送来。”命人给他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那婆子笑道:“又破费姑娘赏酒吃。”说着,磕了个头,到外面接了钱,打着伞去了。
紫鹃收起燕窝,然后移灯下帘,服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有兄;一回又想宝玉与自己虽素昔和睦,终有嫌疑。又听见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直到四更将阑,方渐渐睡了。暂且无话。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请看赖大,则知贵家奴婢身分。而本主毫不以为过分,习惯自然,故是有之。见者当自度是否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