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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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贵直论

贵直

一曰:

贤主所贵莫如士。所以贵士,为其直言也。言直则枉者见矣。人主之患,欲闻枉而恶直言,是障其源而欲其水也,水奚自至?是贱其所欲而贵其所恶也,所欲奚自来?

能意见齐宣王。宣王曰:“寡人闻子好直,有之乎?”对曰:“意恶能直?意闻好直之士,家不处乱国,身不见污君。身今得见王,而家宅乎齐,意恶能直?”宣王怒曰:“野士也!”将罪之。能意曰:“臣少而好事,长而行之,王胡不能与野士乎,将以彰其所好邪?”王乃舍之。能意者,使谨乎论于主之侧,亦必不阿主。不阿主之所得岂少哉?此贤主之所求,而不肖主之所恶也。

狐援说齐湣王曰:“殷之鼎陈于周之廷,其社盖于周之屏,其干戚之音,在人之游。亡国之音,不得至于庙;亡国之社,不得见于天;亡国之器陈于廷,所以为戒。王必勉之。其无使齐王之大吕陈之廷,无使太公之社盖之屏,无使齐音,充人之游。”齐王不受。狐援出而哭国三日,其辞曰:“先出也,衣纟希纟宁;后出也,满囹圄。吾今见民之洋洋然东走而不知所处。”齐王问吏曰:“哭国之法若何?”吏曰:“斫。”王曰:“行法。”吏陈斧质于东闾,不欲杀之,而欲去之。狐援闻而蹶往过之。吏曰:“哭国之法斫。先生之老欤羘欤?”狐援曰:“曷为羘哉?”于是乃言曰:“有人自南方来,鲋入而鲵居,使人之朝为草而国为墟。殷有比干,吴有子胥,齐有狐援。已不用若言,又斫之东闾。每斫者以吾参夫二子者乎!”狐援非乐斫也,国已乱矣,上已悖矣,哀社稷与民人,故出若言。出若言非平论也,将以救败也,固嫌于危。此触子之所以去之也,达子之所以死之也。

赵简子攻卫附郭,自将兵。及战,且远立,又居于犀蔽屏橹之下,鼓之而士不起,简子投桴而叹曰:“呜呼!士之速弊一若此乎?”行人烛过免胄横戈而进曰:“亦有君不能耳,士何弊之有?”简子艴然作色曰:“寡人之无使,而身自将是众也,子亲谓寡人之无能,有说则可,无说则死。”对曰:“昔吾先君献公即位五年,兼国十九,用此士也。惠公即位二年,淫色暴慢,身好玉女,秦人袭我,逊去绛七十,用此士也。文公即位二年,底之以勇,故三年而士尽果敢;城濮之战,五败荆人;围卫取曹,拔石社;定天子之位,成尊名于天下;用此士也。亦有君不能耳,士何弊之有?”简子乃去犀蔽屏橹而立于矢石之所及,一鼓而士毕乘之。简子曰:“与吾得革车千乘也,不如闻行人烛过之一言。”行人烛过可谓能谏其尹矣,战斗之上,枹鼓方用,赏不加厚,罚不加重,一言而士皆乐为其上死。

直谏

二曰:

言极则怒,怒则说者危,非贤者孰肯犯危?而非贤者也,将以要利矣。要利之人,犯危何益?故不肖主无贤者。无贤则不闻极言,不闻极言则奸人比周、百邪悉起,若此则无以存矣。凡国之存也,主之安也,必有以也。不知所以,虽存必亡,虽安必危,所以不可不论也。

齐桓公、管仲、鲍叔、宁戚相与饮酒酣,桓公谓鲍叔曰:“何不起为寿?”鲍叔奉杯而进曰:“使公毋忘出奔在于莒也,使管仲毋忘束缚而在于鲁也,使宁戚毋忘其饭牛而居于车下。”桓公避席再拜曰:“寡人与大夫能皆毋忘夫子之言,则齐国之社稷幸于不殆矣。”当此时也,桓公可与言极言矣。可与言极言,故可与为霸。

荆文王得茹黄之狗,宛路之矰,以畋于云梦,三月不反,得丹之姬,淫,期年不听朝。葆申曰:“先王卜以臣为葆,吉。今王得茹黄之狗,宛路之矰,畋三月不反;得丹之姬,淫,期年不听朝。王之罪当笞。”王曰:“不!免衣襁褓而齿于诸侯,愿请变更而无笞。”葆申曰:“臣承先王之令,不敢废也。王不受笞,是废先王之令也。臣宁抵罪于王,毋抵罪于先王。”王曰:“敬诺。”引席,王伏。葆申束细荆五十,跪而加之于背,如此者再,谓王“起矣”,王曰:“有笞之名一也。”遂致之。申曰:“臣闻君子耻之,小人痛之。耻之不变,痛之何益?”葆申趣出,自流于渊,请死罪。文王曰:“此不!之过也。葆申何罪?”王乃变更,召葆申,杀茹黄之狗,析宛路之矰,放丹之姬。后荆国,兼国三十九。令荆国广大至于此者,葆申之力也极言之功也。

知化

三曰:

夫以勇事人者以死也,未死而言死,不论,以虽知之与勿知同。凡智之贵也,贵知化也。人主之惑者则不然。化未至则不知,化已至,虽知之与勿知一贯也。事有可以过者,有不可以过者。而身死国亡,则胡可以过?此贤主之所重,惑主之所轻也。所轻,国恶得不危?身恶得不困?危困之道,身死国亡,在于不先知化也。吴王夫差是也。子胥非不先知化也,谏而不听,故吴为丘墟,祸及阖庐。

吴王夫差将伐齐,子胥曰:“不可。夫齐之与吴也,习俗不同,言语不通,我得其地不能处,得其民不得使。夫吴之与越也,接土邻境,壤交通属,习俗同,言语通,我得其地能处之,得其民能使之。越于我亦然。夫吴、越之势不两立。越之于吴也,譬若心腹之疾也,虽无作,其伤深而在内也。夫齐之于吴也,疥癣之病也,不苦其已也,且其无伤也。今释越而伐齐,譬之犹惧虎而刺猏,虽胜之,其后患无央。”太宰嚭曰:“不可。君王之令所以不行于上国者,齐、晋也。君王若伐齐而胜之,徙其兵以临晋,晋必听命矣,是君王一举而服两国也,君王之令必行于上国。”夫差以为然,不听子胥之言,而用太宰嚭之谋。子胥曰:“天将亡吴矣,则使君王战而胜。天将不亡吴矣,则使君王战而不胜。”夫差不听。子胥两祛高蹶而出于廷,曰:“嗟乎!吴朝必生荆棘矣。”夫差兴师伐齐,战于艾陵,大败齐师,反而诛子胥。子胥将死曰:“与!吾安得一目以视越人之入吴也?”乃自杀。夫差乃取其身而流之江,抉其目,著之东门,曰:“女胡视越人之入我也?”居数年,越报吴,残其国,绝其世,灭其社稷,夷其宗庙,夫差身为擒。夫差将死曰:“死者如有知也,吾何面以见子胥于地下?”乃为幎以冒面而死。夫患未至,则不可告也;患既至,虽知之无及矣。故夫差之知惭于子胥也,不若勿知。

过理

四曰:

亡国之主一贯,天时虽异,其事虽殊,所以亡同者,乐不适也。乐不适则不可以存。糟丘酒池,肉圃为桔,雕柱而桔诸侯,不适也。刑鬼侯之女而取其环,截涉者胫而视其髓,杀梅伯而遗文王其醢,不适也。文王貌受以告诸侯。作为琁室,筑为顷宫,剖孕妇而观其化,杀比干而视其心,不适也。孔子闻之曰:“其窍通则比干不死矣。”夏、商之所以亡也。

晋灵公无道,从上弹人而观其避丸也;使宰人月需熊蹯不熟,杀之,令妇人载而过朝以示威,不适也。赵盾骤谏而不听,公恶之,乃使沮麛。沮麛见之,不忍贼,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一于此不若死。”乃触廷槐而死。

齐湣王亡居卫,谓公王丹曰:“我何如主也?”王丹对曰:“王贤主也。臣闻古人有辞天下而无恨色者,臣闻其声,于王而见其实。王名称东帝,实辨天下。去国居卫,容貌充满,颜色发扬,无重国之意。”王曰:“甚善!丹知寡人。寡人自去国居卫也,带益三副矣。”

宋王筑为蘖帝,鸱夷血,高悬之,射著甲胄,从下,血坠流地。左右皆贺曰:“王之贤过汤、武矣。汤、武胜人,今王胜天,贤不可以加矣。”宋王大说,饮酒。室中有呼万岁者,堂上尽应,堂上已应,堂下尽应,门外庭中闻之,莫敢不应,不适也。

壅塞

五曰:

亡国之主,不可以直言。不可以直言,则过无道闻,而善无自至矣。无自至则壅。

秦缪公时,戎强大,秦缪公遗之女乐二八与良宰焉。戎王大喜,以其故,数饮食,日夜不休。左右有言秦寇之至者,因扞弓而射之。秦寇果至,戎王醉而卧于樽下,卒生缚而擒之。未擒则不可知,已擒则又不知。虽善说者犹若此,何哉?

齐攻宋,宋王使人候齐寇之所至。使者还,曰:“齐寇近矣,国人恐矣。”左右皆谓宋王曰:“此所谓肉自生虫者也。以宋之强,齐兵之弱,恶能如此?”宋王因怒而诎杀之。又使人往视齐寇,使者报如前,宋王又怒诎杀之。如此者三。其后又使人往视:齐寇近矣,国人恐矣。使者遇其兄。曰:“国危甚矣,若将安适?”其弟曰:“为王视齐寇,不意其近,而国人恐如此也。今又私患乡之先视齐寇者,皆以寇之近也报而死。今也报其情,死;不报其情,又恐死;将若何?”其兄曰:“如报其情,有且先夫死者死,先夫亡者亡。”于是报于王曰:“殊不知齐寇之所在。国人甚安。”王大喜。左右皆曰:“乡之死者宜矣。”王多赐之金。寇至,王自投车上驰而走,此人得以富于他国。夫登山而视牛若羊,视羊若豚。牛之性不若羊,羊之性不若豚,所自视之势过也,而因怒于牛羊之小也,此狂夫之大者。狂而以行赏罚,此戴氏之所以绝也。

齐王欲以淳于髡傅太子,髡辞曰:“臣不肖,不足以当此大任也,王不若择国之长者使之。”齐王曰:“子无辞也。寡人岂责子之令太子必如寡人也哉?寡人固生而有之也。子为寡人令太子如尧乎?其如舜也?”凡说之行也,道不智听智,从自非受是也。今自以贤过于尧、舜,彼且胡可以开说哉?说必不入,不闻存君。

齐宣王好射,说人之谓己能用强弓也。其尝所用不过三石,以示左右。左右皆试引之,中关而止,皆曰:“此不下九石,非王,其孰能用是?”宣王之情,所有不过三石,而终身自以为用九石,岂不悲哉?非直士其孰能不阿主?世之直士,其寡不胜众,数也。故乱国之主,患存乎用三石为九石也。

原乱

六曰:

乱必有弟,大乱五,小乱三,囗乱三,故诗曰:“毋过乱门”,所以远之也。虑福未及,虑祸之,所以羫之也。武王以武得之,以文持之,倒戈羬弓,示天下不用兵,所以守之也。

晋献公立骊姬以为夫人,以奚齐为太子,里克率国人以攻杀之。荀息立其弟公子卓,已葬,里克又率国人攻杀之。于是晋无君。公子夷吾重赂秦以地而求入,秦缪公率师以纳之,晋人立以为君,是为惠公。惠公既定于晋,背秦德而不予地。秦缪公率师攻晋,晋惠公逆之,与秦人战于韩原。晋师大败,秦获惠公以归,囚之于灵台。十月,乃与晋成,归惠公而质太子圉。太子圉逃归也。惠公死,圉立为君,是为怀公。秦缪公怒其逃归也,起奉公子重耳以攻怀公,杀之于高梁,而立重耳,是为文公。文公施舍,振废滞,匡乏困,救灾患,禁淫慝,薄赋敛,宥罪戾,节器用,用民以时,败荆人于城濮,定襄王,释宋,出谷戍,外内皆服,而后晋乱止。故献公听骊姬,近梁五、优施,杀太子申生,而大难随之者五,三君死,一君虏,大臣卿士之死者以百数,离咎二十年。自上世以来,乱未尝一。而乱人之患也,皆曰一而已,此事虑不同情也。事虑不同情者,心异也。故凡作乱之人,祸希不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