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志摩的信(2)
一个人站在一条桥中间,天上一只飞艇,水底一个潜艇,那人的名字叫什么?(外国名字)答得对有奖。
老庄:
我又做狗了。一点不错,合作不合作,忙了一天星斗。好容易把章程弄妥,这星期又出乱子了。礼拜五“社会学门”茶话会,要我们中国学生来点儿把戏。我们商量下来,说是来一个打城隍。(这是前天写的)胡里胡涂,费了不少辰光。
听见你身体已经复元。“非常的愉快。”赶快回来吧。礼拜六什么车来?预先得查好二十五街停不停。如其六点钟到,我一准上Joy King去等你接风话旧。老袁等今朝走了。恕我不多说话,再会吧。老郝均好。
摩二十四日
致胡适
一九二三年八月八日
适之:
蒋复璁回来说起你在烟霞深处过神仙似的生活,并且要鼓动我的游兴,离开北京抛却人间烟火,也来伴你捡松实觅竹笋吃。我似乎听得见你的和缓带笑的语声。这远来的好意的传语,虽则在你不过一句随兴的话,但我听了仿佛是烟霞岭上的清风明月,殷勤的亲来召唤,使我半淹埋在京津尘嚣中的心灵,忽又一度颤动,我此时写字的笔尖也似含濡着不可理解的悲情,等待抒写。
适之,此次你竟然入山如此之深,听说你养息的成绩不但医痊了你的足疾,并且腴满了你的颜面,先前瘦损如黄瓜一瓢,如今润泽如光明的秋月,使你元来妩媚的淡笑,益发取得异样的风流。我真为你欢喜。你若然住得到月底,也许有一天你可以望见我在烟霞洞前下舆拜访。至迟到九月中旬,我一定回南的了。
说起泰戈尔的事,昨天听说大学蒋校长决意不欢迎,还有吴稚晖已在预备一场谰语,攻击这不知自量的“亡国奴”。本来诗人的价值无藉于庸众的欢迎,泰戈尔的声誉也不是偶然取得的,他也忍受过种种的污蔑与诬毁,不过他此次既然好意来华,又不拿我们的钱,假如引起了一部分人的偏见或误解,岂非使他加倍的失望,你以为是否?他来大概至多不过三月,除了照例各大城巡行讲演以外(他讲演一定极少),我们本来想请他多游名胜,但恐天时太冷,地方又不安靖,预期甚难实现。你有什么见解,请随时告我。张彭春想排演他的戏,但一时又找不到相当的人。
林宗孟今日动身南下,他说不久就去西湖,也许特来访你,预先告你一声。
北京只有绵绵不断的蝉声。在君已从关外回,昨在此长谈。敬问健安!
志摩八月八日
一九二三年八月三十日
适之:
我的祖母竟是死了。这是我五岁时祖父死后第一次亲眼见的死之实在,也是第一次旧法丧礼的经验。我很想看你关于丧制的几篇文字,可惜我手边没有《新青年》。
你几时到上海?如是你是即去即回的,那我就等你回杭后再来,也许约得定还可以同车。否则,如其你一时还不走,我想九月三日早车一径到闸口坐轿子上山,那一样便当,请你来信。你那里可以支一小榻容客否,乘便问你一声。北京的信还不曾转来。
志摩问安八月三十日
一九二三年九月初
我也有一首诗,你试体验内涵的情味:
冢中的岁月白杨树上一阵鸦啼,白杨树上叶落纷披,白杨树下有荒土一堆:也无有青草,也无有墓碑。
也无有蛱蝶双飞,也无有过客依违,有时点缀荒野的暮霭,土堆邻近有青磷闪闪。
埋葬了也不得安逸,枯髅在坟底叹息;死休了也不得静谧,枯髅在坟底饮泣。
破碎的愿望梗塞我的呼吸,伤禽似的震悸他的羽翼;白骨只是赤色的火焰,——烧不烬生前的恋与怨。
白杨在西风里无语:可怜这孤魂,无欢无侣!从不享祭扫的温慰,有谁存念他生平的梗概?
我在家里,真闷得慌。我的母亲,承你屡次问起,早已痊愈,我祖母的葬事也已完毕。这两星期内我那一天都可以离家。但也不知怎的,像是鸽子的翎毛让人剪了,再也飞腾不起来。我在这里只是昏昏的过时间!我分明是有病;但有谁能医呢?
奥氏回信已去甚好,我盼望你早些整理寄去出版。我的儿子,也想跟我到西山来,和祖望哥哥骑驴作伴,但他太野了,我实在管他不了。文伯常来山上吗?
志摩问安
一九二四年二月一日
志摩自硖石东山“年念七”
适之,你这一时好吗,为什么音息又绝了?听说聚餐会幸亏有你在那里维持,否则早已呜呼哀哉了——毕竟是一根“社会的柱子”!
我是一个罪人,也许是一个犯人;“为此上避难在深山”。
昨晚居然下大雪,早上的山景不错,可惜不多时雪全化了。沽酒都来不及,雪肤就变成泥渣了!
我在此所有的希望与快乐,全在邮差手里。附去悼列宁的一首,看还要得否。
一九二四年二月初
适之:
许久不通信了,你好?前天在上海碰见经农,知道你不惯西山孤独的过活,又回北京了。我不怪你,在城里也不碍,就怕你没有决心休养——在山里做工也是休养。在城里出门就是累赘。我也做了山中人了!我们这里东山脚下新起一个三不朽祠,供历代乡贤的,我现在住着。此地还算清静,我也许在此过年了。我的一个堂弟伴我住着,蒋复璁也许搬来。我很想读一点书,做一点文字,我听说工作是烦闷的对症药,我所以特地选定了这“鬼窠庐”来试试。前天又被君劢召到上海去了一次。《理想》是决计办了,虽则结果也许是理想的反面,前天开会时(君劢召集的),人才济济的什么都有,恐怕不但惟心或是惟物,就是彼此可以共同的兴趣都很难得。大元帅的旗,同孙文的一样,不见得柱得起来。
Author Waley有信来提起你,谢谢你的书,他盼望读你的《白话文学史》。他问元朝人的短篇小说有没有集子,他要温庭筠的“侧辞,艳曲”,你知道市上有得卖否,如有我想买一部送他。
Giles 也有信来,很可笑,他把你的《尝试集》当是我的,他翻了那首《中秋》我抄给你:
The lesser stars have hid their light,the greater,fewer seem;And yet though shines before us many a brilliant ray.
When late the moon comes out and crosses light above the stream,And turns the river water to another milky way.我在北京的旧友都像埋在地下了!见文伯代我候候。我谢谢你的太太,为我在西山布置。可惜我没福!
一九二四年二月二十一日
适之:
二函都到。新年来我这个山中人也只是虚有其名。年初三被张歆海召到上海,看旁人(楼光来)成好事。十三那天到杭州踏月看梅,十四回硖,十五又被百里召到上海,昨日回家,今日方才回山。现在口里衔着烟,面对着阳光照着的山坡,又可以写信做事了。我要对你讲的话多而且长,一件一件的来。
我到杭州打电话去寻曹女士没有寻着,不知她现在那里。那晚月色极好,我与我的堂弟沿着白堤踏月,一直到孤山,月下看梅花的一种意境让你想象去吧。那晚湖滨热闹得很,满天的火龙与飞星,但如我们有清兴的人却是绝无,堤上湖中静悄悄的也没有人影也没有桨声,只有放鹤亭边的狗的清梦被我们惊醒了,嗥了一阵子。但我们登孤山顶的时候,却碰着一个少年踽踽的走着,手里提着一张七弦琴,我们问他想请教一阕《月下探》,他没有答话,大约疑心我们是剪径的,急急的走了,一转弯前面一丛矮林,他的身影与履声都不见了,我们真疑心他是仙人!那晚过了十二时才回栈。下一天到灵蜂,我骑着自行车去的,倒很有意思。今年梅讯不盛,就只点缀罢了。我上来鹤亭望了望西湖,就躺在石凳上做梦,旁边有两个山里住的小孩胡吹着小喇叭,烦着我睡不着,同时也有一个穿大布褂子手拿长烟管的一位先生(我只当他是山里居民),手拿着一爿煤块在石柱子的后背画着,我过去一看,原来他画上了一副对子。
我真冒失,问他是不是成句,讨他“钝了”我一下,他下面署名莫愁子偶识,我还当他抄哪!句子颇不坏,你看如何——鹤今何往,为梅递书,邀雪同来;亭已预约,招湖入画,待月作伴。我也不便再罗唆他。后来我们出去的时候,还见他提着烟竿,在松竹间□扬着——他倒真是一个山中人哩!路上碰着阵头雨,躲进壶春楼嚼鲈鱼,看雨景,你还记得那晚上我与你与经农在路旁吃喝,一面太阳下去,一面满月上来,一边金光(你对着),一边银光(我对着),有一只长形方头的湖泥船在激动着的波光里黏着一方媚极的“雪罗霭”,摇着一对长篙的网夫子无声的拉着泥吗?那只最有诗意的船我这次又见了。
我看你的灵魂也永远让西湖的月华染上了一层浅色。要不然你那来这些Sweet Melancholya的情调?
你编一本词选正合式,你有你的Fine tasteb 与critical in—sightc,很少人有的,我预祝你的成功,但你要我做序,我希望你不是开顽笑。我不懂得词,我不会做词,我背不得词谱,连小令的短调子都办不了。我疑心我的耳朵是粗鲁的,只会听鼓声雷声角声鸮声海声松声;或是爽性静默的妙景倒也能理会;——但那玲珑玉,玉玲珑,后庭前庭的劲儿我可没有得耐心。你要我懂,你得好好的先拜我做学生(就是说我拜你做先生)——但是离着做词选的序文怕是很……很远着哩!你,我可懂得;假如你的书名是《三百首好词——胡适选》,我至少能序下半段——序胡适选这三个字,你信不信?你知道张君劢Jena 的Rormance,蒋百里要替他做张君劢的文艺复兴;现在你的诗情也大有文艺复兴的味儿,我以为何妨再开放一点儿——把你的shadowy hinit化成gamine expression,把faint adumbrationc变成positive delineation——情真即是诗真。我又发明了一个方式,就是“Mental conflict is the mother of creatione”,这是难得有的,休教他闷烂了。
再讲词。词的魔力我也很觉得,所以我不很敢看。你说词的好处是(1)影像之清明,(2)音节之调谐,(3)字句之省俭;我以为词的特点是他的Obvious prettiness which is at once a virtue and a vicef。因为大多数的词都能符合你的三个条件,但他们却不是诗——Contain little~no poetry.Verbal beauty often enough was grenades for true expression of feeling and thought,which is something more than most skillful texture of linguistical symbols.Therefore great writers are always masters of words,while lesser writers are either enslaved by or addicted of--eg.Oscar Wilde--words,with the probable consequence that whatever creativeness then is in themmight well under their crushing tyrannya.
我每次念词总觉得他似乎是sort of acrobatic art in literature:so agile,so nimble,so sophisticated,so very pretty in sight.Indeed “prettiness in sight”accounts for so many things in literature and art that fascinate and--our taste,which is closer scruting,however,are formed to be composed of all but vaporous substance.But acrobatic art can never be art in the sense sculpture and music and poetry is art.这当然并不是说词当不得真艺术的评价,但因为你以为可当今日新诗的灵药,我所以怀疑他的“万应”,是药多少免不了有毒性,做医生的应该谨慎些才是。但我还是说你是最合格选词的,因为你两面都看得见,你自己当然有一篇Apologia,做了没有?
好极了,你们又鼓起了做戏的热心,你早说我早到北京了!现在总得过正月廿七,大约二月初总可以会面。我有的是热的心,现在真是理想的机会了。
百里一来我们的《理想》又变了面目,前天在上海决定改组周刊,顶你的《努力》的缺,想托亚东代理,但汪先生在芜湖不曾见面。他们要把这事丢在我身上,我真没有把握,但同时也很想来试试,你能否帮忙,我也想照你《读书杂志》的办法,月初或月尾有增刊,登载长篇论文与译述创作。君劢已经缩小了他的“惟”字的气焰,我要他多做政治学的文章。这事如其有头绪至早也得四月露面,以后再与你详谈。
孟邹屡次催促《曼殊斐儿集》,你的份儿究竟怎样了,我有信给西滢,他也不回音,请你与他赶快了愿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