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弥留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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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达尔

爹和弗农在后门廊坐着。爹正用拇指和食指夹着下唇往外拽着,从鼻烟壶的盖子往自己的下唇上倒鼻烟。我穿过门廊,拿起瓢从水桶里舀水喝,他们俩都转过头来看我。

“朱厄尔呢?”爹问道。我孩提时就知道把水在杉木桶里放上一段时间就变得好喝多了。清凉,而又带一丝暖意,有一股淡淡的,犹如七月杉木林中那暖风的香味。至少在杉木桶里放六个钟头,而且得用水瓢舀着喝。绝不能用金属容器舀水喝。

到了晚上,水就更好喝了。我过去经常躺在门厅的地铺上不睡,直到听见他们都睡着了,才悄悄地爬起来回到水桶边。夜漆黑漆黑的,搁架也是漆黑漆黑的模糊不清,静静的水面在一派空寂中呈现出一个圆圆的洞,在我还没用勺子把它搅醒之前,或许能看到桶里有一两颗星星,在我没喝之前或许也能看到勺子里有一两颗星星。后来,我年龄增长了,身材也长高了。不过我还是等着不睡,直到家人都睡着了,我就把衬衫翻上去躺着,听到他们都已沉入梦乡,就开始用意念抚摸着我的身体,感觉到凉丝丝的静谧之风吹拂着我的下体,一边琢磨着黑暗中那头的卡什是否也在做同样的事情呢,恐怕在我想这样做或能这样做的两年前他一直在这样做呢。

爹的八字脚外撇得很严重,他的脚趾麻痹、扭曲、弯斜,两只小脚趾连趾甲都没有,这全是因小时穿自制的鞋子在湿地里拼命干活而造成的。他那双粗革高帮劳动靴就放在椅子旁,看上去活像是用一把钝斧子从生铁块里砍出来的。弗农进过城。但我从未见过他穿工装裤进城。这都与他的太太有关,据说,他太太也曾教过书呢。

我把勺子里的剩水泼到地上,用袖子抹了一把嘴。看样子明天天亮之前会下雨,说不准天黑之前就会下呢。“到谷仓去,”我说,“快给马儿套马具。”

那匹马儿遛到哪儿去了。他还得先去谷仓,再到牧场。这马儿却不见影儿了:他准是在那片小松树林里躲着乘凉。朱厄尔吹起口哨,只吹了一声,声音很尖。那马儿喷了个响鼻,朱厄尔马上就看到了,在蓝幽幽的阴凉处影儿一晃。朱厄尔又吹了一声口哨;马儿从斜坡上一溜烟冲了下来,腿儿僵硬僵硬的,两耳直竖、轻轻弹动,两只不对称的眼睛转动着,在二十英尺远处戛然而止,侧身而立,扭过头来,顽皮而又机警地看着朱厄尔。

“快过来呀,伙计。”朱厄尔说。它动了。骤然一耸,毛发隆起,像许多火舌在翻卷。马儿鬃毛、尾巴舞动着,眼珠转动着,突然腾跃奔驰,接着又戛然而止,四足并拢而立,打量着朱厄尔。朱厄尔两臂下垂,稳步向马儿走来。要不是朱厄尔的两条腿,阳光之下他们两个活像是用于野外场景的雕像。

当朱厄尔就要碰到它时,马儿蓦地腾起,后腿直立,向朱厄尔扑来。立时马蹄像魔幻般的羽翼向朱厄尔围拢而来;他在马的四蹄当中和直立的马腹下面,像蛇一样灵活地躲闪扭动。就在马蹄眼看就要踏到自己臂膀的一瞬间,他整个身体平躺着腾空而起,像蛇一样扭动身体,瞅准时机,抓住马的鼻孔,接着跌回到地上。接下来,双方身体紧绷、僵持不动,情形令人惊惧,马儿低垂着头,用僵直、颤抖的腿支撑着身体;朱厄尔脚跟抵着地,一只手挡住马的鼻息,另一只手快节奏地不停拍着马的脖颈抚慰着,一面恶狠狠地诅咒着马。

他们站在那儿僵持不下,时间似乎凝滞住了,马儿在战栗着、呻吟着。转瞬间朱厄尔竟然上了马背。他向前游动,像抽动的鞭子飞身而起,在半空中调整好了姿势,旋即骑到了马背上。马儿垂着头站了片刻,然后突然发动,冲下了山坡,马儿腾空狂跃,简直能把人骨架颠散,而朱厄尔犹如水蛭一样紧紧贴在马肩隆上,跑到栅栏前,马儿骤然停了下来。

“好了,”朱厄尔说道,“闹够了就消停一会儿吧。”

进入谷仓,没等马儿停下来,朱厄尔就滑到地面。马儿进了马厩,朱厄尔跟在后面。马儿连头都没回就向朱厄尔踢来,“砰”的一声,一蹄子踢到了墙上,犹如一声枪响。朱厄尔朝它肚子踢了一脚;马儿疼得龇牙咧嘴,扭过头来;朱厄尔照它的脸就是一拳,旋即走向马槽,蹬了上去。他紧靠干草架,低头朝马厩顶望去,继而又朝门口外望去。路上空无人影;从这里甚至连卡什锯木的声音都听不见。他直起身子,匆匆扯了一抱干草,塞进饲草架。

“吃吧,”他说道,“趁着有机会吃,快把这该死的饲料消灭掉,你这个食草的杂种。你这可爱的狗娘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