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接下来该做什么呢?向雅格曼小姐说明情况,让她也装作不认识我,这样做明智吗?刚开始这主意似乎完全不可行,可是随着时间的过去,它又涌上我心头,直至最后这想法变得十分诱人,我也顾不上我的愚蠢了。
想要在半路和她碰面非常简单。在和她打招呼时,我告诉她我们要去的是同一个地方。她一听赫兹夫妇邀请了我,便高兴地说道——
“那最后我们就会被介绍给对方。”
“是的,”我回答,“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向你提出一个奇怪的请求。你能假装不认识我吗?我是说,你能否装作我们之前没见过面?”
“这个容易,可是,为什么呢?”
我告诉了她原因,但是我的解释却引她一阵发笑。
“你总是这样心不在焉吗?”
“不是。只是当我知道我将会见到的是你时,我才那么不知所措。”
她询问似的看着我,一副天真的表情,然后她忽然红了脸,收回视线,这一切都让我感到十分满足。
“那么,Au revoir(德语:再见)。我得回山上去拿钥匙,这样我们就不会一起出现了。”我说。
这一对老夫妻选择了三间小屋的中间那个,它建在易北河边上的岩石旁。我从岸边的小石阶拾级而上,看到他们一群人坐在凉亭里,凉亭的顶棚上覆盖了一株蔓生的葡萄藤,像大半边被刷白的木头房子。午后的阳光炙热地照在凉亭上,而角落那边果树投下了深重的阴影,在阴影里,白色的桌布和闪光的水壶形成了这一小群人明亮的中心。明娜正在忙着煮咖啡。
我们客套地介绍了一番;而当她把咖啡递给我时,我从她半露的笑容里看出,对于以这样无害的方式欺骗这两位主人,她也和我一样乐在其中。对于我来说——或许对于她来说也是这样——我们之间这点小小的信任,有着不可思议的重要性。好像我们在轻声允诺我们将会有一个比这更为隐秘、更为甜蜜的的秘密,而我们也希望它会实现。
“对了,你不是也懂一些丹麦语吗?为什么现在不练练呢?”赫兹太太说。
我听到这句话时,感到非常吃惊,有点不能接受。
明娜又开始讲关于那个丹麦家庭的故事,她“带着某种意图”去他们家做家庭教师。而她的欢乐里忽然又掺进了不安,这使我确定了她肯定隐瞒了什么。同时,我猜想赫兹太太也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么,雅格曼小姐,你对于我们国家的文学家有所了解吗?”我问她。
对于这个开场,她欣然地回答了,我们接下来——几乎是一字不落地——重复了我们在“沃坦行宫”关于浮士德和阿拉丁的对话。只有这个话题进行得很顺利,就像一个精心设计的场景,这样的对话被一股年轻人欢闹的暗流向前推动着,还不时引发出新奇而欢乐的观点。就说话一方来说,角色里的即兴对白,给予另一方莫大的鼓舞,对方也不甘示弱,而同时一个含义深刻的笑容透露出“我会以牙还牙的”,这又将问题引向另一个方面。这样一来,我们讨论的范围更加广泛,程度也更加深刻。尽管我们已经对讨论的主题不感兴趣,只是把它当做一种卖弄的手段。然而,我们给我们的两位观众留下了这样一个印象,正如赫兹太太对我说的那样:“你让小明娜变得很健谈;她通常不是这么爱说话的。”而后来明娜向我吐露了赫兹太太对她说的话:“这样一来,你就找到一个可以和你说话的人了。”
这些评论都透露着一种真切的满意,我想自此次见面后,那对老夫妻定会匆匆定论——我们俩非常般配。他们对我们俩都很上心,所以不难理解他们希望我们相互之间更进一步了解,还有,他们认为明娜需要通过唤醒另一种新的兴趣来冲刷她那甜蜜却过于痛苦的回忆。那几天我就明白了他们的意图,而后来,这也得到了更进一步的证实。于是就有了我们一周之内在易北河河边的小屋里相遇数次的经历。晚上时候,明娜可以从工作中解脱出来,而对我来说,当然没有什么能比在此与明娜相见更好的事了。
除了我与明娜变得日益亲密外,我们每次见面的情形都和第一次差不多,唯一的变化就是天气,有时它会让我们感到仿佛置身于一个“凉爽的幽谷”。我们照例坐在河边,这对于赫兹夫妇来说再方便不过。当阳光开始偷偷潜入凉亭,就表明散步时间到了。百合岩高原上的阴影逐渐变得浓重,巨石的边缘高耸着,在河面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颤动的影子。在下方,采石场里长长的黄色石板上,所有的裂缝与缺口都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紫色,就像是用楔形文字写下的关于工业成就的文字。水中的倒影变得越发清晰。一只长长的木筏漂荡在水中央,随着蜿蜒的河道弯转,而它的船桨,四五只一排,从船头排到船尾,闪闪发亮地向前移动。几只“齐勒尔”——有纵帆船那么大载重的驳船——随波而下,煤黑色的船身看起来就像是巨大的甲虫。船身都已经看不见了,而船上张开的大帆仍然浮在远方的水面上。接着,一艘链船“噗噗”地放桨而来,逆流而上,拖着五六只驳船缓缓前行;而水下的链子缠绕着平底艏,发出震耳欲聋的咯咯声,在远处听来却是一阵悦耳的叮当声。
夜幕中划来几只木筏,木筏上亮起了点点耀眼的火光,它们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或而照亮几张毛茸茸的脸庞,或而映衬出一道深深的剪影,他倾身向前,撑杆斜倚在他肩上。随后,那被拖曳着的船队,像巨大的灯饰,随着轴心蜿蜒而行,行至深色的巴斯特岩脚处,就像一串直立水中的水桶,桶顶似镶着大颗的金球儿,而前方领头的分别镶着红宝石和绿宝石。
河对岸的一切也并非停滞不前,时而会有一列火车经过,在小站处停一阵,发出“呜呜”的笛鸣。直到九点半这一切才停下来。开往布拉格和维也纳的快车如闪电般在树林里疾驰而过,丝毫没有减速,这总会提醒我们该回家了。我们需要这个提醒,因为,正如席勒所说:“快乐的家里听不到钟鸣。”
再者,也不只我一个人感到高兴。最初覆盖在明娜身上的忧伤也渐渐散去,换来一阵青春的喜悦。但从她偶尔流露出的黯然神色里,人们能猜到她灵魂深处仍然存有些许悲伤。毫不自诩地说,她的一些变化要归功于我的影响。那对厚爱我们的老夫妇,给予了明娜许多帮助,就像是一种关爱的怜悯,人们鼓励那些康复期的病人好好享受生活时往往就带着这种怜悯。这于我,有些恼人,可她却仿佛乐在其中。
我们看着眼前奔流向前的小溪,带着它独有的生生不息,就像人们在那些快乐的日子里任生命漂流,无欲无求。
这又让我们找到了一个话题。她给我讲述了船夫的生活,尤其是那些山涧里的船夫,他们不断与激流抗争,晚上上岸时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作为回应,我尽我所知向她描述了那些大船只,描述了繁忙的海港,还有海岸渔村平静的生活。采石场的两边倒映在河面上,大块的石板正从采石场整船运下,我们就此谈起了这个小小的产石区为德累斯顿的砂岩镇带来的好处。石砌的美丽建筑似乎被这些切割的石块赋予了它们自身岩石的生命特性,以至于这洛可可式的小镇与这块砂岩地相映成趣,就像希腊建筑配上高贵的三角墙形大理石山脉,像埃及的巨型寺庙配上广袤的平原和平整的岩石一样。这一切让我震惊。这样的思想对于她来说是全新的,因为她对于建筑艺术知之甚少,而我却对这种艺术尤其感兴趣,倘若条件允许,我愿投身于这项艺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