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童自辉唯一的好友准扬自慢性工业中毒、被诊断出血癌末期后,受到巨大打击,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状态。偶尔绷得太紧便会崩溃一次,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来。虽然这些举动不至于构成人身伤害,但总要把人吓到,如此一来,引起亲友近邻的抱怨。因为这个缘故,他的父母才同意自辉的意见,在自辉接受国内一家公司的聘请后,将他带回国,由自辉负责照顾。
那天自辉没有去上班。他毕竟不是纪准扬,不用做任何事,家里的财产也够他挥霍一辈子,普通家庭出身的自辉得工作。当天没去单位,一是约了紫末,二是准扬的情绪也不稳定,半夜就起床了,一直就在后院里做模型。
他自然也不能睡了,在后院陪准扬一起工作到九点,才去买早餐。他想不到紫末会这么早来,也想不到老街的早餐店里偏偏那天客人多,店老板忙不过来,等了很久才拿到。
到家听到尖叫声,东西都来不及放,便冲到后院一看,眼睛都瞪直了。
准扬揪着紫末的领子,脸部肌肉已经扭曲了,熬了半宿,布满血丝的眼球仿佛凸露出来,最骇人的是另一只手上还拿着焊头,尾部一根粗黑的电线连着轰鸣的机器。他一步跨上前,拉开准扬。
他来了,准扬也就松了手。江紫末依然靠着墙,四肢已经瘫软了。
“吓到了吧,”他将她扶进客厅,触到微微发抖的手臂,内心感到一丝愧疚。
江紫末见到沙发就扑过去,稳稳当当地坐住了,才腾出空来白他一眼,仿佛是在埋怨发生这么可怕的事,居然还问她有没有吓到。因她还在后怕,发不出声音,只好继续用眼睛瞪他。
纪准扬跟在后面进来,自辉明显地察觉到紫末的身体往里缩了一下。
这时的纪准扬情绪已稳定,又恢复他那如希腊神像般英俊冷漠的脸。
“原来是你的客人,她没声音地走到我后面,我只不过是本能地揪住她而已。”他到对面坐下,这句话只是在对好友解释,但目光却紧紧地盯着紫末,表情傲慢,没有抱歉的意思。
“谁说没声音,是你的机器太大声,听不见而已,”紫末愤慨地说,“我只不过是被桌上的模型吸引去的,想走近看看,你的反应却是想杀我——”
“杀你不是不可能的事。”准扬冷酷地抢过话,仿佛很不屑地睨她一眼,便站起来,去院子了。
江紫末气得全身又发起抖来。
目睹一切,童自辉心知要她来工作是妄想了,仍然跟她道歉,又向她解释准扬偶尔会情绪不稳。
“他说杀我不是不可能,要死的人就有权力藐力别人的生命了么?”江紫末忿然问道。
自辉当然要替朋友辩解,沉默了下,才低沉地说:“若他真是那样,早就可以杀人了,但他没有,甚至没有故意去伤害过谁。也就是言语上厉害——他这样经历的人,若到了这个时节还不能我行我素一些,难道要他憋屈着去死?”
也许是他温和的语气里透出了悲悯,江紫末不那么愤怒了,表情也平静许多。
“他需要发泄,”自辉又说,“可是不会伤害人,我了解他。否则我离他这么近,早死了百八十次了。在国外,也有人被吓到,这些人都害怕他,准扬不想被关在医院里,我才会带他回国。所以,你相信我说的,他没有危险性。”
过后,江紫末没有离开,也没有说话,抱着膝盖沉思。
院子里的机器声又轰轰呜呜地响起,童自辉瞥了一眼庭院,回过头,江紫末也朝那方向看,目光对上,一个怜悯,一个矛盾。
江紫末临走时把资料留下了,“我先试着来几天,你最好也在。”
自辉想过她答应是因为本身心地善良,抑或是她比一般人都勇敢,总之,这个结果让他感激紫末。
“要加一倍薪水!”随后是这么一句,江紫末的脸凑近,“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来的。”
准扬一贯不爱跟生人接触,雇个人在这里转来转去他不会乐意,更不用提让他负担薪水支出了。
童自辉那时的收入虽然也不算低,一月六千,也是咬牙答应的。
那时,童自辉想到这里不觉微笑,22岁的江紫末初生牛犊,一路扬着大旗,烽烽火火地闯入260号,几天后了解到纪准扬也不过是个从不搭理她的病猫,便逐渐占山为王,连暴躁的准扬也对她束手无策。
他没有告诉紫末这些事,她既然能记起别的,偏偏忘记了准扬,或许是长久以来,潜意识早代她选择了遗忘。
他亦是作如此想,假如他们能重新认识一次,他一定不会让她见到准扬。
再看向紫末,他的眼睛里浮现出许久未有的怜爱,情不自禁地轻按住她的发顶。
他突然的触碰吓了紫末一跳,但对上他专注的凝视,虽然不明所以,心里却涌起了感动。也就任由他按着,任他的手指轻轻摩挲,像是皮肤上的毛孔一齐张开了,紧张刺激里冒出一丝兴奋的战栗。
那手却突然拿开,规规矩矩地端放在桌上。
气氛微妙而尴尬,江紫末伸手拿过他面前的酒,仓促地饮了半杯。
“那时候你是个热心的人,”紫末说,“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现在也还是热心,”童自辉说。
“你的朋友后来怎么样了?”
她终于问到了这个问题,童自辉从容地答道:“不久后死了。”
在他说出这句话时,紫末的心还是狠狠地撞了一下,但她以为这是同情自辉的原因。
“是吗?”她惋惜道。
“紫末,”他突然扭过头,“我是个很平凡的人,一生所为之努力地就是守住自己的家,守住重要的人。无论你信与不信,即使有那么多变故,你依然是我看重的人。”
江紫末愕然地望着他。
“很晚了,睡吧。”
他仓促离开。
不久,传来门关上的声音,江紫末才如梦初醒。柜前的那一排小灯,依旧如许多双眼睛,幽幽暗暗地注视着她,仿佛把她心里的糟乱全都听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