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深了,城市进入一种深度睡眠。只有远处施工的地方还亮着灯,工人忙得热火朝天,看似要忙个通宵达旦。路灯幽暗地照着,几片树叶簌簌地从窗前飘落,虽然还只是初秋的天气,窗户上蒙上一层薄薄的水汽。
这样微寒又静谧的夜晚,于室内的人而言,气氛却又是别样的宁静与祥和。
童童已在他的小床上做起美梦来,与他白天亲眼所见的现实世界相比,夜晚由心灵去游历的虚幻世界是更叫他喜欢的。因此,身为父亲的童自辉知道,即便是将那正在施工的场地搬进房子里来,也吵不醒他。
他离开一直坐着的床边,走到了窗前,仍然有树叶从窗帘的缝隙间轻轻缓缓地飘落。
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深夜的大街上徘徊过了,童童降世以后,哪怕彼时的他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浑身的肉都软得不可思议,为人父的重担却已沉甸甸地落在肩上。瞬间就完成了从恣意妄为的年轻人到老练世故的成年人的转变。
几年来,为儿子遮挡风雨的那把伞越撑越大,而江紫末,从始自终不曾替他分担过一次,她就像是希望父子俩忽略她一般,为着这个目的不断努力,以致于最后她终于得偿所愿。
他折过身,又回到床前,童童的左手把大拇指紧紧攥在掌心里,握成一个小拳头,放在脸颊下面。闭上眼睛时,睫毛与他母亲的睫毛一样浓密,两眼之间,鼻梁挺直,鼻尖略微发红,非常可爱,但醒来时,却是个十分淘气又不会惹人讨厌的孩子。
作为父亲,他理所当然地认为童童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最聪明的孩子。
如果江紫末也有同他一样的想法——不,他坚信,只要她多看童童几眼,就会有和他一样的想法了。但是她从不正眼看他们父子。
无形中,他们各自在一个小家庭中成立两个国度,各自为政,各得其所。江紫末得到了什么,他不明白,这是他永远也弄不明白的,她将自己的一生都浓缩在短暂的几个月,究竟是为着什么?久而久之,他弄不懂,也不想再去弄懂,反正他得到了童童。
所以,他考虑过离婚,也正式提出过。
只是想不到,恰在那时她便出了车祸,性命攸关。他一度以为她也许醒不过来,如此也毋须离婚那样麻烦了。然而她又苏醒过来,竟是一场脱胎换骨的改变。
童自辉实在是不晓得还能不能对她产生信心,如他白天在医院所言,他是个成年人,能承受得起失望,然而童童呢?他真是很替可怜的童童担心。
夜更深了,童童用小腿踢开被子,他把被子重新拉到童童颈下,捻熄台灯,离开这个房间。
童自辉那天下午迈出病房后就再没有回来过,连童童也没有来探视。
病房一直很安静。
出院这天,江美韵边收拾行李边叹息,江紫末有些坐立不安了。
丢开童自辉给她的笔记本,她问正在收拾行李的江美韵:“老妈,这几天你有没有去接童童放学?”
江美韵又叹息了一声,“用不着我去接。”
江紫末听罢从床上一蹦而起,“童自辉这么专制,她不许我见童童也就算了,竟然连你也挡在门外。”
江美韵一掌推她回去,“自辉是体谅老人辛苦,你不要错怪人家。”
说完神情惘然地望着那堆打包好的行李。
“七年前我把一生的积蓄给你换成嫁妆,欢天喜地送你出嫁后便以为责任已了。今天你就出院了,你这个样子,我不能昧着良心还把你硬塞给人家。只是想不到,我亲手送出去的女儿,七年后我还是要把她领回家去。”她又长长了叹了口气,“我一直想着,你幸福最重要,咱们家有我一个人孤独无依就够了。”
江紫末从未见过强悍的老妈用这么凄凉的语气说话,正在气头上的她沉默下来。
她的记忆里还幸存着那么一幕生动的画面。
母女相依为命的日子,她被同院儿的小朋友欺负,老妈带她去讨说法。那家的家长欺负她一个女人家,不但没让自己的孩子道歉,反嘲笑她教养不好孩子。老妈闷声不吭地回到家,没哭没闹没怨天尤人,奔厨房拖了把菜刀又跑去人家家里,照着那盆精心培育了七年已风姿绰约的赤松盆裁拦腰斩断。她带着舅舅追过去时,只看到地上七零八落的松枝和躲在墙角瑟瑟发抖的一家三口。
强悍的老妈临走时撂下了一句强悍的话:“欺负我的人我未必跟他拼命,敢欺负我女儿的人他最好拿命来拼。”
紫末自问,她对童童能有这般的护犊情深么?
只这么一问,她就原谅了童自辉那天对自己的戒备。童自辉是真心疼爱童童的,而她压根儿记不起这么个儿子。
她把脸贴在老妈的背上,高高突起的肩胛骨硌得她脸颊生疼。她记得,“七年前”也是这样靠着老妈,那时的老妈没有这么瘦。
“妈,这七年来我是不是让你操了很多心?”
江美韵伸过手来拍一下她的头,“你忘都忘了,还问这些干什么?我早就想清楚了,只要你捡回了这条命,就还是这样孤儿寡母地过日子吧。总好过你跟了你爸去,为娘的连个操心的人都没有。”
紫末更紧地搂住她,眼角悄然滑下一滴眼泪。
从知道自己失忆开始,她就明白必须心平气和地去接受。因为她还记得老妈教给她的顺其自然,随遇而安;也因为时间已经往前走了七年,老妈也老了七岁,不能再让已不再强悍的她去为自己斩断人生路上那些斜伸出来的枝节。
“走吧!咱们回家。”
江美韵拍拍行李包,江紫末伸手夺了过去,“我拿吧。”
母女俩从里往外走时,童自辉从外往里进来,看到平整的床铺和紫末拎着的行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
江美韵拍了拍紫末的头说:“我把这大件行李拎回家去了。自辉啊,你忙的时候就把童童送去我那儿玩几天。”
“大件行李?”童自辉看了眼瞪圆眼睛却不敢出声抗议的紫末,顿时忍俊不禁,“不必麻烦妈了,我今天就是来取行李的。”
紫末狠狠剜了他一眼。
童自辉视若无睹地走到她身边,她手上的行李同时也转到了他手上。
江美韵对此乐见其成,但还是有些放不下心,“我说自辉,你千万不要勉强,这行李可比以前沉了几倍不止。”
自辉当仁不让,“不勉强,您年纪大了,重活还是留给我来干吧。”
说完就牵起“大行李”,拎着小行李往外走。
江紫末几次想试着挣脱,但是握着她的那双手虽然柔软,却强势得不容她抽出半分。
一路来到了医院停车场,她没有任何反抗地坐进车里,任童自辉给她扣上安全带。
童自辉先送岳母回家,坐在后排的江美韵一刻不停地殷殷叮嘱:“自辉啊,你要是反悔了就来个电话,我随时去领人,千万别勉强啊!”
下车时,她站在车边犹不放心地说:“我还是把她带回去吧。”
童自辉瞥了旁边那个缩成一团的人,忍住笑道:“您就要带走了她,也等我休了她再说。”
两人一来一回,江紫末捏紧双拳,在心里反复默念八字真言:忍辱负重!苟且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