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南征蛮诗 并序
天宝十一载,有诏伐西南夷。右相杨公兼节制之寄,乃奏前云南守李宓涉海自交趾击之。道路险艰,往复数万里,盖百王所未通也。十二载四月,至于长安。君子是以知庙堂使能,而李公效节。适忝斯人之旧,因赋是诗。
圣人赫斯怒,诏伐西南戎。
肃穆庙堂上,深沉节制雄。
遂令感激士,得建非常功。
料死不料敌,顾恩宁顾终。
鼓行天海外,转战蛮夷中。
梯近高鸟,穿林经毒虫。
鬼门无归客,北户多南风。
蜂虿隔万里,云雷随九攻。
长驱大浪破,急击群山空。
饷道忽已远,悬军垂欲穷。
精诚动白日,愤薄连苍穹。
野食掘田鼠,晡餐兼僮。
收兵列亭堠,拓地弥西东。
临事耻苟免,履危能饬躬。
将星独照耀,边色何溟。
泸水夜可涉,交州今始通。
归来长安道,召见甘泉宫。
廉蔺若未死,孙吴知暗同。
相逢论意气,慷慨谢深衷。
李云南,即李宓,曾任侍御史,剑南留后。蛮,即南诏。杨公,即杨国忠。交趾,古县名,在今越南河内西北。百王,历代帝王。庙堂,朝廷。效节,为忠义而效力效命。忝,有愧于。序的大意为:天宝十一年,杨国忠奏请由李宓出征南诏。此战异常艰苦,转战行程达数万里之遥。几经周折,李宓天宝十二年四月回到长安,向诗人自述其征战之惨烈,诗人为之感动而赋诗。其中,关于李宓征南诏事,史书多有记载,出入较大。所谓南诏,据《旧唐书》记载:“南诏蛮,本乌蛮之别种也,姓蒙氏……蜀时为诸葛亮所征,皆臣服之……高宗时来朝……武后时来朝。”可见南诏自三国后,一直臣服于中原势力,相安无事,直到天宝七年,云南太守张虔陀因“有所征求,阁罗凤(当时南诏领袖,云南王)多不应”时“遣人骂辱之,乃密奏其罪恶”,首先挑起边境事端,造成连年烽烟。“(天宝)十二年,剑南节度使杨国忠执国政,乃奏征天下后兵,俾留后、侍御史李宓将十余万,辇饷者在外,涉海瘴死者相属于路,天下始骚然苦之。宓复败于大和城北,死者十八、九。”至于李宓本人,据《旧唐书·本纪第九》所载:“为阁罗凤所擒。”而《新唐书·本纪第五》则曰:“死之。”关于战后《资治通鉴》还曰:“杨国忠隐其败,更以捷闻,益发中国兵讨之,前后死者几二十万人……”具体时间上《新唐书·本纪第五》、《资治通鉴》、《旧唐书·本纪第九》都为“天宝十三载,六月乙丑朔”,这些与序文都有出入,或许是李宓自述时,多有闪烁其词,但诗人“(天宝)十二载四月”竟在长安见到李宓,则不太可能,我们姑且以文学作品的眼光来看它,具体情形有待进一步考证。但众所周知,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安禄山即起兵造反,动摇了李唐根本,此后唐朝由盛而衰,直至灭亡。由此可见,这场战争只不过是杨国忠把持朝政,为博名邀功而随意派遣边鄙一太守盲目攻击周边弱小民族的冒失行为。事先没有经过仔细调查,事中又不能随机应变导致了这场战争的灭顶之灾。在全国范围来说只不过是朝廷一连串腐败、荒唐的行为之一,其始作俑者杨国忠本人根本没把那十万条人命放在眼里。然而这些内幕则不是高适所能深知,或者虽知而不敢言,但诗中所描述的山穷水尽的情形,所歌颂战士们无所畏惧的气慨,确是荡气回肠,足以警戒世人,发人深省。
“圣人赫斯怒,诏伐西南戎。”赫斯怒,勃然大怒。《诗·大雅·皇矣》:“王赫斯怒,爱整其旅。”句意为:君王勃然大怒,下诏讨伐南诏。意即南诏的背叛引起皇上的震怒,所以出兵。但事实如上文分析,这是杨国忠一手把持的结果。
“肃穆庙堂上,深沉节制雄。”节制,节度使的简称,即杨国忠,时任剑南节度使。句意为:在严肃、宏伟的朝廷之上,冷静沉着的节度使气魄雄浑。杨国忠把持朝政,下令出兵。
“遂令感激士,得建非常功。”句意为:于是让感激而奋发有为的志士,得以有建立非常功业的机会。这是称颂有朝廷大员的鼎力支持和完全信任,战士们都十分感动,勇于出师。诗人并非不了解杨国忠的为人,这样写,重在突出战士们的努力战斗。
“料死不料敌,顾恩宁顾终。”句意为:此去自量必死而不计较敌兵的众寡强弱,为顾念皇恩,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结局。这是歌颂战士们忠于王事,置生死于度外,这也暗示着这场战争必将导致的灾难性后果。
“鼓行天海外,转战蛮夷中。”天海,洱海,在今云南大理、洱源两县市间。句意为:军队在战鼓声中,开赴洱海之外,辗转奋战于夷蛮之地。意即渡海而深入敌人腹地,可谓是劳师远征,孤军深入。
“梯近高鸟,穿林经毒虫。”梯,险峻的山。意为:所攀越的大山,只有善高飞的鸟儿才能飞越,一路上横穿森林,行经毒虫出没之所。作战于完全陌生的环境里,这亦是失败的原因之一。
“鬼门无归客,北户多南风。”鬼门,在今广西北流南;《太平寰宇记》:“有两石相对,其间阔三十步,俗号鬼门关……晋时趋交趾皆由此关,其南尤多瘴疬,去者罕得生。”北户,房门北向,古代交趾一带习俗,指南越之地。句意为:自古以来前往鬼门之南,没有人可以活着回来,南蛮之地,多是刮着南风。即言当地的风俗,给人以阴森恐怖之感。
“蜂虿隔万里,云雷随九攻。”蜂虿,代指南蛮军队。句意为:南蛮军队虽远隔万里,但我军还是寻找到他们的主力,并发起多次攻击。此言战争开始,双方战阵相接。
“长驱大浪破,急击群山空。”句意为:水军破浪前进,陆军在群山之间的开阔地带进击。此言水陆两军配合前进,声势赫奕。
“饷道忽已远,悬军垂欲穷。”句意为:运输粮草的通道日渐遥远,孤悬的军队形势日见窘迫。孤军深入的行动在初期的雷震之势后,由于补给供不上,渐感后劲不足。
“精诚动白日,愤薄连苍穹。”动白日,典出《史记·邹阳列传》:“昔者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句意为:战士们的精诚杀敌之心感动了上天,出现了白虹横亘红日之景;愤懑郁结直连接着苍茫的天空。这是诗人想象当时困境之中,战士们仍努力战斗的动人场景。
“野食掘田鼠,晡餐兼僮。”晡,申时,下午三点到五点。僮,被掠卖为童仆的人。句意为:完全断粮后,战士们只能掘田鼠为食,甚至发展到食人肉的悲惨境况。这已是到了山穷水尽,完全失败之时,读来令人涕泣。
“收兵列亭堠,拓地弥西东。”亭堠,望的岗楼建筑。句意为:于是只能收拾残兵建筑防御的岗楼,开拓疆域我们已经竭尽所能。战士们在极端失利时,仍奋勇御敌拓展国土。这是无可奈何时说的漂亮话,显然此役以大唐军队全军覆没而告终,别说“拓地”,从此边疆都难有安宁了。
“临事耻苟免,履危能饬躬。”饬躬,整饬其身,端正其心。句意为:面临危难耻于苟且偷生,身陷险境,仍能整饬其身,端正其心。此二句是诗人赞扬李宓与战士们同生共死的高尚品质。
“将星独照耀,边色何溟。”将星,《隋书·天文志》:“天将军十二星,在娄北,主武兵。中央大星,天之大将也。大将星摇,兵起,大将出。”句意为:李宓在将星的庇护下,脱离险境,在一片昏暗、模糊的天色中撤离边境。此以曲笔写李宓战败逃回,仅以身免。
“泸水夜可涉,交州今始通。”泸水,在今雅砻江下游和金沙江汇合雅砻江的后一段。《十道记》:“泸水,出蕃中……四时多瘴气,三四月间发,人冲之立死。”交州,交趾郡。句意为:泸水只有在夜里瘴气减弱时才可以渡过,交趾郡至今才开了交通。意即李宓此行虽然失败,仍有探路之功。这无非是羞言失败之语。
“归来长安道,召见甘泉宫。”甘泉宫,在今陕西淳化西北甘泉山。句意为:回来后人们在长安道上欢迎其归来,君王在皇宫中召见嘉奖。这无非是诗人和李宓意气相投而说的话,败军之将,本不能说什么荣誉,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
“廉蔺若未死,孙吴知暗同。”廉蔺,战国时赵国名将廉颇和名相蔺相如。孙吴,著名军事家孙武和吴起。意在称颂李宓和杨国忠都有古代名将、贤相之风采。事实上李宓即为败军之将,杨国忠也是乱国之相,诗人比喻极为不当,由此可见诗人见识往往有很大缺陷,这也是高适诗文中最大的漏洞,历来为批评家所抨击。
“相逢论意气,慷慨谢深衷。”谢,惭愧。深衷,内心,衷情。句意为:我们相逢之时,交谈之中颇感意气相投,李宓的慷慨对敌的故事,令碌碌无为的我内心十分惭愧。这两句点明全诗创作全因李宓一人的叙述而起,诗人又因与之意气相投,所以诗文中往往多加赞赏。这样我们便不难理解文中为何在质朴刚健的语言中,往往又传达出隐晦的意义。
《易经·师赴》中云:“田有禽,利执言,无咎;长子帅师,弟子舆尸,贞凶。”意即,用人处措不当,就会出师不利,招致“舆尸”、“贞凶”的后果。李宓征南诏,即是一场多有违犯用兵禁忌的战争,其失败是必然的。这首诗中,诗人目的不在分析这场战争的前因后果和成败得失,而在称赞战士们为赴国难,不顾自身安危的慷慨、激昂的感人举动。但诗人选取这么一个材料,却只是为了表达如此片面的见解,不免有挂一漏万之嫌,十分书呆子气,给人一种本末倒置之感,如此看来,那生动的语言,都不过是空洞的艺术躯壳,这自然是诗人见识为时代和自身经历局限所致。《旧唐书》中评价高适说:“然言过其术,为大臣所轻。”的确是十分中肯的,学习这首诗时,我们不妨把它视为一件精致的艺术品,不必过多强求其社会意义,这样,或许会更有收益,对高适本人也更公平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