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的战争:丘吉尔亲述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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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打赢了战争,只是开始(2)

在英美政治家看来,将德国人居住的区域并入法国,违背了威尔逊总统所提出的“十四点”,也违背了《凡尔赛和约》所遵循的民族主义和民族自决原则。

因此他们拒绝了这一要求。当然,为了争取克列孟梭[5],他们答应:第一,英美共同保证法国的安全;第二,设立非军事地带;第三,德国全面、永久地解除武装。

尽管福煦元帅表示反对,克列孟梭还是接受了,虽然他的内心深处也未必赞同。最后,威尔逊、劳合-乔治和克列孟梭签订了保证条约。然而,美国参议院拒绝批准这一条约,还否决了威尔逊的签署。在缔结和约的全部过程中,英国极其尊重威尔逊总统的意见和愿望,最后得到的却是一个毫不客气的通知,表示英国应对美国宪法有更好的了解。

在一片混乱中,克列孟梭这个举世闻名、同英美两国都有过特殊接触的权威,被受恐惧和愤怒影响的法国民众抛弃了。普鲁塔克[6]说过:“对他们的伟大人物忘恩负义,是强大民族的标志。”法国在自身遭到严重削弱的关头,仍出现了这种问题,是一件很轻率的事。在法兰西第三共和国[7](以下简称为“第三共和”)中,各政治集团的阴谋活动再一次活跃起来,各部的部长频繁更换。参与此事者或有利可图,或以此为乐。无论如何,这已成为第三共和的特征,在这种情况下要找出一个像克列孟梭那样强有力的人物来接替,实在很困难。

彭加勒是继克列孟梭之后的最强硬者,他打算建立一个在法国的庇护和支配下的独立的莱茵兰[8],而这根本不可能成功。他为了强迫德国缴纳赔款,毫不犹豫地进兵鲁尔。这当然是为了让德国遵守和约,结果反而受到英美两国舆论的严厉谴责。法国占领鲁尔激起了德国民众极大的愤慨,并导致大量滥发纸币,有计划、有目的地摧毁马克这种货币的基础。由于德国的财政和政治陷入一片混乱,加上在1919—1923年缴付了几笔赔款,马克很快崩溃了。

在通货膨胀的最后阶段,430000亿马克才值1英镑。

这一次的通货膨胀,无论是在社会还是经济方面都产生了极其恶劣的后果。德国中产阶级的储蓄被一扫而光,这就为国家社会主义提供了天然的追随者。托拉斯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德国工业的整体结构被破坏。所有的流动资本都没有了,内债以及以固定资本作为担保和抵押的工业债务,当然也得清算,或者被赖掉,即便如此也不足以补偿流动资本的损失。这些后果直接导致德国这个破产的国家大规模地向外国借贷,而这一点成为了德国在其后若干年的特色……

英国对德国的态度,起初非常严厉,不久后就转向了另一个方向,而且过了头。劳合-乔治与彭加勒之间存在分歧,而彭加勒冲动的个性成为实现自己坚定而富有远见的政策的障碍。无论在思想还是行动上,英法两国都不合拍,而英国对德国的同情或者说是敬慕,已经强烈地表现出来了。

对于国际联盟来说,成立之初就遭受了致命的打击:美国抛弃了威尔逊总统所提出的原则。

威尔逊本人准备为他的理想继续奋斗,却在竞选运动期间突患中风。他在此后近两年漫长而重要的时间里,都因疾病缠身而无法工作。直到1920年共和党在总统选举中获胜,无论是他的党还是他的政策,都被撤换了。

共和党取得了胜利,孤立主义开始在大西洋彼岸大行其道。

当然,法律规定的债务必须偿还,其他的就让欧洲自作自受好了。

与此同时,美国还提高了关税,以阻碍货物进口,但债务的偿还又只能依靠这些货物。在1921年的华盛顿会议中,美国提出了影响深远的裁减海军的建议,英美两国政府很热心地凿沉舰只并拆毁军事设备。根据某种奇特的逻辑,两国认为除非战胜国自己解除武装,否则便无法在道义上要求战败国解除武装。就这样,法国对莱茵河国界的要求和保证不但完全落空,还因为实行普遍义务兵役制维持了一支已经大大削减了的军队,饱受英美两国的诟病。

此外,美国明确向英国表示,如果日本所恪守不渝的英日同盟[9]继续保持下去,将成为英美关系的障碍。于是,这个同盟就告吹了。英日同盟的废止在日本产生了巨大的反响,日本人普遍认为这是西方世界主动踢开一个亚洲国家。英国和日本的联系被主动切断,而这些极有价值的联系原本会对之后的局势产生决定性作用。

由于德国的失败和俄国的动乱,日本在世界海军强国实力排名榜上的地位得到了提升,升到第三名,这一点或可使日本聊以慰藉。而根据《华盛顿海军协定》对主力舰5∶5∶3比例[10]的规定,虽然实力比起英美两国来还稍显不如,但以日本的建造和财政能力而言,这一规定比额还得好些年才能达到……无论在欧洲或亚洲,胜利的协约国在保护和平的名义下迅速确立的条件,其实都在为下一次新的战争扫清道路。

当所有的不幸一件件地出现时,大西洋两岸的人们还在无休止地谈论着那些无关痛痒的陈词滥调。此时,欧洲却出现了一个新的祸源,它比沙皇和德皇的帝国主义更加可怕……虽然福煦元帅英明地说过“布尔什维主义始终没有跨进胜利的边界”,然而在一战战后的最初几年里,欧洲文明的基础显得岌岌可危。

在慕尼黑,希特勒下士竭力煽动士兵和工人疯狂地仇恨犹太人和共产党人,说他们应为德国战败负责;而在意大利,另一个冒险家贝尼托·墨索里尼,发明了一套新的治理方案,声称可以将意大利人民从共产主义中拯救出来,以此来夺取独裁权力……于是,这些运动开始活跃起来,很快就把世界推入更为可怕的斗争之中。

尽管如此,一个可靠的和平保证依然存在。德国已被解除武装,它那庞大的军队都已被解散,所有武器被摧毁,舰船则在英国的斯卡帕湾[11]自行凿沉。

根据《凡尔赛和约》的规定,德国只允许保留一支总数不超过100000人的军队以维持国内秩序,并且不能在此基础上增加后备人员。德国还被要求遣散军事教官,每年在限额内补充的新兵不再接受军事训练,军官人数也被以各种办法减至1/10。德国海军舰艇的吨位限定在10000吨以下,并被禁止拥有潜艇和军用飞机……

直到1934年,战胜国在欧洲甚至全世界范围内都是所向无敌的。在这16年中,前协约国的三个国家,甚至只需英法两国和他们在欧洲的伙伴,随时都能借用国际联盟的名义来控制德国的军事力量,只可惜没有一个国家这样做过。相反,美国直到1931年时还在以国外控制的办法向德国索要每年应付的赔款。而德国之所以能够付款,全靠美国给予的比赔款更多的贷款,这使整个过程变得十分荒唐。除了怨恨,一无所得。

另一方面,如果各国坚决执行《凡尔赛和约》中有关解除德国武装的条款,原本不需动用武力,更不用流血,就可以长久地保卫人类的和平与安全。然而,在德国出现轻微违约的情况时,各国都不加理会,而当违约情况变得严重了,各国又不予正视。最后,保持长久和平的愿望就这样付诸东流了。战败者无需从胜利者那里获得宽恕,胜利者的愚蠢反倒成为进一步助长失败者罪行的条件和借口。如果没有这等蠢事,失败者就不会受到进一步的蛊惑,更不会有任何的机会。

在我的心中,书中叙述的种种,都是在描述这一前所未有的悲剧是怎样在动乱的历史环境中发生的。而且,这一悲剧不仅仅包括必然会在战争中损失的生命财产。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士兵们进行可怕的残杀,各国所积累的财富纷纷化为乌有……直到战争结束,欧洲文明的基础结构仍巍然屹立。当大炮轰击的硝烟和尘土散尽时,尽管各交战国间存在敌对情绪,仍互相承认对方历史悠久的种族人格。总体而言,战争的基本法则还为各国所遵守。双方的军人在专业性上还存在着共同的基础。无论战胜国或战败国,都保持着文明国家的风范。庄严的和平被建立起来了,除了行不通的经济条款之外,符合19世纪以来不断调整着的各文明国家之间关系的原则。法治为公众所承认,出现了世界性的机构,以防止变乱重生,保障我们所有人,尤其是欧洲。

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人与人之间的所有关系都不见了。自愿受希特勒支配的德国人犯下了滔天的罪行,其规模之大、性质之恶劣,是人类历史上一切黑暗记录所未曾有过的。德国集中营有计划地大规模屠杀了包括男人、妇女和儿童在内的六七百万人。其恐怖的程度,远远超过成吉思汗的屠杀。

与之相比,成吉思汗杀人的规模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在东线战场上,德国和俄国[12]都推行过人口灭绝计划。空袭不设防城市的暴行由德国开始,而实力日益强大的盟国则以20倍的规模回敬,终于在使用原子弹摧毁广岛和长崎之时达到高峰。这样的情况是过去多少个世纪以来人们所难以想象的。现在,我们终于从物质毁灭和道德沦丧的灾难中挣脱出来了。

但我们经受了种种苦难并获得成功之后,还会遇到各种问题和危险,其可怕的程度比起过去好不容易才克服的那些问题和危险来,不是小一些,而是大得多。

作为一个在那段日子里生活并工作过的人,我希望能够向读者说明:为什么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悲剧原本可以避免;善者的软弱如何助长了恶者的凶狠;各民主国家如果不联合为更大的机构,其体制和常规是如何缺乏唯一能给民众带来安全感的恒心和信心;在10~15年的时间里,我们在自卫问题上为什么没有政策可言。

在这本书中,我们将看到:慎重和克制为什么成为了导致严重危险的主要因素;出于安全和平稳目的而采取的折中妥协,如何直接导致灾祸中心的形成。我们也将看到,在这些年里,无论政局如何变动,各国共同采取广泛一致的国际行动是何等的重要。

最简单的对策是:德国在30年之内废除军备,战胜国则保持充分的军事力量。在此期间,即使不能同德国达成协议,也得建立一个更有力的国际联盟,这个国际联盟要能够保证条约的贯彻执行,或者必须经由讨论和各方同意才能加以修改。

既然有过前例,三四个大国政府一致要求本国民众作出最大牺牲,民众也曾为了共同的事业而全力以赴,并终于获得了盼望已久的结果,那么各国更应保持协调一致,以确保最基本的需求,这是非常合理的。

然而,对于这个并不过分的要求,胜利者的综合实力、文明程度、学问程度、知识素养和科学程度都无法给予满足。他们还是过一天算一天,由一次选举到另一次选举。结果20年的时间刚刚过去,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可怕信号就出现了,我们对那些曾经英勇作战并捐躯沙场者的儿女们,只好做这样的描写:

他们并着发痛的肩膀前行,

迈着沉重的步伐,

远离生命的光明旷野。[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