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死里逃生(1)
今天是1942年11月17日。昨天,这里下了第一场雪,目力所及之处,草原上被覆盖了一层白色的“毯子”。周围的一切声响似乎都变得朦胧起来,甚至连随风飘来的隆隆激战声也听不甚清。
昨晚,几名士兵从斯大林格勒回来。我高兴地看见,病怏怏的上等兵佩奇也在其中。显然,由于他的神经过于紧张,在前线已派不上什么用场。
我们的部队遭受了大量的伤亡。伤者中包括二级下士赛费特,他身负重伤,腿上裂开了一道大口子。据另一个士兵说,多姆沙伊特显然是个非常幸运的家伙。一枚炸弹掀飞了他的钢盔,他受的伤仅仅是钢盔带造成的一道划伤。而不到两米外的另一名士兵则被炸上了天,只剩下些残肢断臂,其他人帮着把这些身体部件归拢到一块防潮布里。
晚上,我们跟迈因哈德聊起了已经深深影响到我们的战况。各种乱七八糟的传闻越来越多,都在假想或希望形势会变得对我们有利起来。他又喝酒了——通过他呼出的气,我能闻到——他因此而变得喋喋不休。瓦利亚斯将后背抵在木梁上摩擦着,发出的声音如此之大,我们都回过头去看他。我们每个人都使用了除虱粉,甚至还把内衣裤煮过,但有效时间却很短。
塞德尔不小心撞到了另一名士兵的后背上,使后者跌倒在地。塞德尔拉着他站起身,嘴里嘟囔了几句道歉的话或其他什么。在此之前,我们没人看见这名佩戴着V形臂章的士兵。还没等我们开口说话,迈因哈德已经吼叫起来:“嗨,猪猡,你从哪里冒出来的?我还以为你跟其他人在前线呢。”那名士兵抓住自己的喉咙,用沙哑的声音说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他个头不高,有点胖,脖子上绕着一条围巾,头上戴着一顶帽子,帽子被他拉得低低的,几乎盖住了他那对有点晃动的耳朵。他朝着迈因哈德的桌子走去,我们用好奇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他把帽子脱下后,我能感觉到在场的每个人都想笑,就连我差点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猪猡”这个称谓让人想起了某种打着呼噜的动物,它的肉我们有一阵子没吃到了,特别是他那胖乎乎的粉色面颊和那对红色的小眼睛,这对眼睛在竖起的白色眉毛下看着我们!他长着一张圆乎乎的脸,看上去有点滑稽,但显得脾气很好,淡黄色的头发凌乱不堪。
“猪猡”朝迈因哈德伸出手去。他指了指自己的围巾,咕哝着说道:“喉咙很疼,只能勉强说话。罗米卡特中士派我到后方来恢复一下。”
“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你到这里多长时间了?”迈因哈德问道。
“什么?”“猪猡”咕哝着,像只鸟那样把头向前伸去。
迈因哈德把“猪猡”拉到身边,直接对着他的耳朵说道:“你到这里多长时间了?”
“刚到了一个小时。本来应该去第4连的,可卡车出了故障。我们不得不等上一整天,等拖车来了再说。”
“还有其他人跟你一起来吗?”迈因哈德对着他的耳朵说道。
“没错,还有戈尔尼和基尔施泰因。”
“什么,他们俩都在这儿?”迈因哈德兴奋地叫嚷起来。
这位胖乎乎的三等兵点了点头,但他看上去情绪低落,勉强开口解释道:“戈尔尼只失去了一节胳膊,可基尔施泰因被炮弹炸成了碎片。他们直接把他送到墓地去了。”
迈因哈德对这个阵亡的士兵肯定非常熟悉。他用浑浊的声音说道:“血腥的斯大林格勒!我们这些老家伙,很快就会一个也不剩。现在,弗里茨也死了——他一直认为自己不会出什么事的。我们在一起待了一个月。有一次,子弹把他手里的步枪射掉了,没多久,一块弹片把他的钢盔炸了个裂口,可他一直坚信,俄国人的子弹永远不会击中他,他相信自己会老死在床上。什么也说服不了他,尽管在事实上,我们的许多老朋友就阵亡于我们身边。现在,这种事情终于发生了,老伙计,哪怕你从未想过它会发生。”
迈因哈德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他开始抽起烟斗来,吐出了一股股烟雾。
“猪猡”坐在板凳上,凝视着灯光的闪烁,这座临时做成的汽油灯是昨天放进我们掩体中的。有个聪明的家伙找了个酒瓶,装上半瓶汽油,再把一个钻了两个孔的子弹壳倒着插进软木塞中。汽油从弹壳中逸出,点燃后燃烧得很稳定,亮度比我们常用的“兴登堡蜡烛”更好,反正“兴登堡蜡烛”常常缺乏供应。
此刻的掩体里,每个人都有些沮丧。周围的那些面孔看上去不再轻松愉快或满不在乎。我们都已听说部队遭受的严重伤亡,另外还存在着补给的问题,特别是在过去的几天内。据悉,在此期间,俄国人沿着伏尔加河大大地加强了他们的力量。
“前线的情况看起来如何?”我们听见迈因哈德问“猪猡”。
“猪猡”没听明白,于是,他把手拢在耳朵处。他的耳朵肯定快聋了,意识到这一点后,每个人都与其他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迈因哈德对着他的耳朵,更大声地问道:“前线的情况看起来怎么样?”
“越来越糟!”“猪猡”用低沉的嗓音说道。“两天前,我们的防区损失了两门迫击炮。我们那个战斗群,现在只剩下一门迫击炮了。”
“军士长已经告诉我了!”迈因哈德说道。他弯着腰凑上前去,大声说道:“嗨,这段日子里,对你来说就更糟糕了。上次我们在一起时,你的听力至少比现在要好一些。”
“猪猡”指了指自己的喉咙:“都是因为我的喉咙!”
我们觉得奇怪,他的喉咙跟耳聋有什么关系?
迈因哈德的想法跟我们完全一样。他更多地是对我们,而不是对“猪猡”说道:“你的喉咙,这是什么意思?你的耳朵就要聋了,他们应该送你回家。我不明白他们为何总是把你送上前线。顺便问一句,你待在哪座掩体?”
“第一座,跟几个年轻的冲锋枪手在一起,”“猪猡”嘶哑地回答着。“可我不喜欢那儿。”
我们相互看了看,迈因哈德笑了起来。
“那些家伙对着所有的一切开火扫射,”他说道,“不过,要是你指出这一点,他们不会高兴的。”
胖乎乎的“猪猡”显得有些不安,他抓耳挠腮,耸了耸肩膀,嘶哑着说道:“每个人都会把这些告诉给那些新兵。”我们都笑了起来。
“你愿意搬到我们这座掩体里来吗?”迈因哈德再次把嘴凑到了“猪猡”的耳边,与此同时,朝着我们大家看了看。我们都点了点头。干嘛不行呢,这里的空间够大了。要是把我们的物品归拢一下,这里还能再住进来两个人。“猪猡”回答道:“愿意,”然后,他期待地看着我们。
“好,你去收拾东西,就住到这里来,”迈因哈德大声说道。
这位身材矮小,胖乎乎的三等兵笑了,像个面粉袋那样,一溜小跑地冲出了掩体。如果没有那些不幸,整件事应该是一出滑稽戏。
迈因哈德说,他实在不明白,“猪猡”起初怎么会被征召进军队的。他告诉我们,夏季的时候,“猪猡”跟着一群伤愈复原的士兵来到了连里。甚至在那个时候,他的听力就不太好。起初,大家以为他是个不爱交际的人,因为他从不回答任何人提出的问题,但随后大家便发现,他甚至听不见炮弹从头顶掠过时的呼啸,直到最后一刻,他才被众人拉到安全的地方。后来,一发炮弹在他身边爆炸,这使他的听力变得更加糟糕。所以,许多工作他无法从事。大部分时间里,他搬运弹药,取来口粮,就这些任务而言,他绝对是个可靠的人选。身处前线时,他似乎有些焦虑,但这完全是因为听力困难所致——“猪猡”绝不是个懦夫。
迈因哈德抽着他的烟斗——实际上,只有在他睡觉时才会把烟斗放下。他在桌子下摸索着,取出了一个半满的酒瓶,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黑暗中,我甚至没看见桌下有个酒瓶。
“您为什么要叫他‘猪猡’呢?”格罗梅尔好奇地问道。“很简单,因为那就是他的名字,”迈因哈德笑着说道。
“什么?我还以为那是他的绰号呢!”瓦利亚斯惊讶地说道。
“呃,这不是他的全名。实际上,我们把他的名字缩短了。他的全名是约翰·斯维诺夫斯基。”【5】
原来如此。掩体外,有人在入口处发出了响动,然后,“猪猡”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他带着自己的背包,胳膊下夹着毛毯。塞德尔已经在迈因哈德旁边整理出一处空地,并指给“猪猡”看。
这一晚安安静静地过去了。偶尔,当我下意识地醒来时,听见掩体里发出了新的声音——原来是满意的呼噜声。
11月18日。夜里寒冷且有霜冻。为了穿得暖和点以便站岗值勤,我在脖子上围了条围巾。严寒刺痛了我的耳朵,每走一步,冰冻的积雪便在我的靴子下嘎嘎作响。我想家了,也想起了闪耀的冬季阳光下,踏着嘎吱作响的积雪去滑雪的情形。我是个出色的滑手,在跳跃滑雪中常常能达到30米远。此刻的草原上,一切都很平坦,就像我们家乡的湖泊。为了能到达实现跳跃滑雪的场地,我们必须穿过冰冻的湖面,滑雪前进三公里远。赶到目的地时,我们折腾得浑身大汗。那可真是一段美妙的时光。
就像在许多晴朗的夜晚常做的那样,我凝望着夜空,寻找着小熊座,再往上追踪到北极星,以此来确定北方。通过这个办法,我至少可以大致判断出家乡的方向。即便在深夜,我也经常能听见德林下士在吹奏他的口琴,他最喜欢的曲子是“家是你的指明星”。今晚,德林是值班军士,他在我们的掩体地带来回巡视着。他还是我们作战训练的领导。他是个真正的老资格,被解除了前线的任务,专门负责对我们加以训练。我们与他相处融洽,并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不是操练,而是最直接的实战经验。
11月19日。快到早晨时起风了。天气有些雾蒙蒙的,薄薄的雪云出现在草原上方。迈因哈德告诉我们,今天他将返回斯大林格勒——这是军士长昨天告诉他的。他将和温特下士一同坐车前往,又轮到他了。
“呃,是啊,”迈因哈德沉思着说道:“这就是命!”
“没错,”库拉特说道:“但你能长命百岁。”
“也许吧,”迈因哈德答道:“可我并不想活到那么老。要是能在这场血腥的战争中生存下来,我就非常高兴了。”
“你会的,”格罗梅尔以坚定的口气说道。
我们都想给他打打气,但我们大概未能做到,因为迈因哈德就此不再多说了。烟抽得比平日更加厉害。然后,他坐了下来,给家里写了封信。接下来的训练是在午饭后,所以,在那之前,我们忙着擦拭各自的武器,并把所有的装备摆放整齐。
我们向各自的队列报到时,掩体区出现了某些异常情况。司机们来回奔跑,忙着发动他们的车辆。一名传令兵匆匆发动起他的摩托车,消失于集体农场的方向。我们等待着军士长的出现,这比平日花了更多的时间。出事了!可到底是什么事呢?我们面面相觑。隔壁掩体,我们的那些“邻居”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随即,军士长握着地图赶到了。
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们,现在进入最高戒备状态,因为俄国人投入了强大的坦克部队,对我方前线的左翼发动了进攻,并已在克列茨卡亚突破了罗马尼亚人的防线。据说,罗马尼亚军队的整个防线已经土崩瓦解,其残部正朝着卡拉奇方向溃逃。
“妈的!”我听见我们的一位教官惊呼起来。
军士长设法缓解了我们听到这一消息时产生的震惊,他告诉我们,已经采取了措施,正在设法击退苏军——我们的坦克和飞机已经对敌人发起了攻击。我们没被告知更多的情况。
迈因哈德后来告诉我们,他和温特下士不用再返回斯大林格勒了,因为没人知道我们的战斗群此刻的确切位置,他们已经被调离了那片废墟,并被安排到另一个地段。我们不得不等待。他还告诉我们,一名运输单位的中士认为,车辆还能开动,但他没有足够的燃料供应给所有的车辆,因为近几个星期来,汽油和其他补给物资严重短缺。
“真的这么严重吗?”迈因哈德问道。
那位中士耸了耸肩。“没人知道确切的情况,但正因如此,我们必须将车辆驶离这里,万一我们的部队挡不住俄国人呢?”
“要是这样的话,那就太糟糕了!”塞德尔冒冒失失地说道。
我们心神不安地睡下了。清晨五点,轮到我站岗时,我仔细地聆听着北面黑暗中传来的一切动静。沉闷的隆隆声被风吹入我的耳中,但并不比平时更猛烈。如果战斗发生在克列茨卡亚附近,我们是无法听见任何动静的,因为距离实在太远。会不会是我们的军队阻挡住了苏军的突破呢?
11月20日。天亮后,开始忙碌起来。我们从未见过这么多He-111轰炸机和Ju-87斯图卡俯冲轰炸机。换句话说,北面肯定出现了严重的状况。空中充斥着飞机引擎的轰鸣,我们还听见远处隆隆的声响。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这种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变得像雷鸣般响亮。这种巨响从北面而来,俄国人应该在那里达成了突破。但很快,南面也传来了同样的声音——那里也出事了。我们进入了全面戒备,等待着命令。一些人待在掩体里,另一些人和我一样,站在掩体的顶部,等待着冲我们而来的一切。
“警报!”有人叫道。“所有人从掩体里出来!”
我们赶紧跳下来,冲入掩体,拿起各自的武器和装备,跑出掩体时发生了拥挤,许多人冲入掩体里取他们的冬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以通过我们的表情发现问题。接着,一名司机说,俄国人在南面也突破了罗马尼亚人的防线,正从两侧冲我们而来,试图以一场钳形攻势合围我们。他们的坦克已经到达了谢特,我们应该是去挡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