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秦国的东进和魏、楚、齐的衰落
从强调周礼到法家治国,从分封制到郡县制,这个过程持续了几百年才告完成,中途不断遭到守旧势力的反攻,有进步和反复的交替,还有吴起和商鞅的惨死。
战国初年,魏国西部国境拓展到关中平原的河西地区,设立了西河郡。公元前389年的阴晋之战中,吴起指挥魏军,曾创下击败十倍秦军的胜利,这是魏国军力最强盛的时期,秦国被魏国打压得毫无还手之力。然而,魏武侯在位后期听信谗言,吴起出走楚国。几年后,吴起就指挥楚军北上攻魏,参加了当时有赵、魏、齐三国参与的侵卫战争,并在州西击败了魏军。魏国武力上行的顶点从此就过去了。公元前370年,魏武侯身死,魏国发生政权交接危机——魏罃和魏缓争位,魏缓出逃赵国,魏罃在大夫王错的支持下出奔上党。
争位事件发生时,魏国大夫公孙颀跑到韩国游说韩懿侯,建议趁机伐魏。逃到赵国的魏缓也请求赵国出兵帮他夺位。韩赵联军先在魏国东境击败魏军,再向西,在临近魏都安邑的浊泽再次取胜。魏国在军事上失败。
在这次魏国的君位之争和随后的浊泽之战中,上党——长平之战的发生地开始出现了。联系上文,从字面上看,此时的上党是魏国领地,但要注意:上党不全是魏国的。这里要澄清一个易被忽略的事实:在秦国灭亡赵国以前,上党地区从来没有归属任何一个国家。战国初期,这个地区被韩、魏两国呈大致南北两块分别占据,有魏上党和韩上党之分;若干年后,该地又被赵、韩两国分割。三晋控制着各自占据的上党地区,也设置了各自的上党郡。类似的还有函谷关东边的河内郡,在战国初年被魏、韩两家分割,分别设有魏河内郡和韩河内郡。
后来的战乱和焚书,没有给后人留下战国时期各国经济、人口、物产和军备筹划方面的详细数据资料。但后人还是根据《史记》、《战国策》和《竹书纪年》中对有关事件的记载,发现了一些对比依据。公孙颀游说韩懿侯,原话中有如此内容:“魏罃与公中缓争为太子,君亦闻之乎?今魏罃得王错,挟上党,固半国也。”此时魏国虽然军力开始下行,但整体上还保持着魏武侯晚年的强盛势头,州西之败对国力并未产生太大影响。公子魏罃据守了魏上党就相当于占据了半个魏国,可见上党的富庶程度。
大约九十年后,即长平之战发生前后的魏安厘王时期,魏国早已衰微,河西、河东两郡也早就成了秦国的领土,但因为对韩国有特殊的相处位置和外交关系,安厘王依然对上党有所意图——“夫存韩安魏而利天下,此亦王之天时已。通韩上党于共、宁,使道安成,出入赋之,是魏重质韩以其上党也。今有其赋,足以富国。韩必德魏、爱魏、重魏、畏魏;韩必不敢反魏,是韩则魏之县也。”
魏国的权位之争以公子魏罃——魏惠王胜出告终。惠王在位时,魏国战略重心发生转变。他平生主要做了两件事:迁都和易地。
鉴于州西之败和浊泽之败的教训,惠王认为魏国东部地区是国防的薄弱地带,他把视线转向东方,于公元前361年,将首都从安邑迁到大梁(开封)。鉴于魏国领土的星罗散碎,他又与韩、赵提出交换领土的建议,并得到两方的回应。三晋异地的过程,大致如此:
(一)魏国先用上党郡换取韩国的颍川郡和三川郡的部分领土,使新都大梁周边的地域得到扩充,具有战略缓冲区,随后又开挖西北—东南走向的运河“鸿沟”,联通了黄河水系和淮河水系,表面上看是改善了大梁的交通状况,实际意图是针对东南的宋国和南方的楚国。
(二)魏国将位于晋中的榆次、阳邑交给赵国,同时将赵国的都城中牟收入自己版图,又向赵国交还了邯郸,使赵国正式以此城为都。
(三)三家分晋后,魏国还在西上党的沁河河谷,给晋国国君保留了一个可怜的封地端氏城,赵国在公元前349年将公室从端氏强迁到东上党的屯留,又与韩国合谋杀掉晋国最后一位国君静公,公族绝嗣。赵国凭此占据以长治盆地为主的东上党,形成赵国的东上党郡和韩国的西上党郡。
(四)韩国把自己控制的部分南阳郡和全部三川郡割让给魏国,魏国把自己控制的河内郡割让给韩国。
如此易地的结果是,韩、魏两国的版图都成了中间细、两头粗的哑铃,交织成一个十字架——魏国是东西方向的横轴,韩国是南北方向的纵轴,十字架的中心是不能易地的雒邑,即东周王室最后的保留地。
处于中原、被列国环伺的魏国,很容易陷入顾此失彼两线为难的境地。与韩、赵国易地,又使魏国领土形成重东轻西的格局。如此情况下,对周边邻国采取远交近攻或者拉一派打一派的方式才比较合理,但是很遗憾,好大喜功的魏惠王在他随后五十多年的统治时间内,对西边的秦国采取守势,在东方却与赵、韩、宋、齐展开一系列战争,虽好战却不能胜战,还把邻国全都得罪了。与赵国胜多负少,与齐国却接连遭到桂陵、马陵两场大败,魏国的军力再度受损。
就在魏惠王如此折腾时,同时代的秦孝公与卫人商鞅开始推行完全效法魏国的变法,并趁魏惠王与东方诸国征战不休,魏军无暇西顾的时机,向东进攻魏国的西河郡。秦军在这个地区数次击败魏军,还一度出崤山攻占魏国旧都安邑。至魏惠王晚年,秦国凭借武力夺取西河郡,占据天险函谷关,迫使魏惠王把西河郡和上郡全部割让给秦国,魏国势力被彻底逐出黄河以西的关中地区。秦国反夺回河西之地,使安邑和晋南河东郡隔黄河与秦国接壤,魏国失去了战略缓冲地带,同时还刷出战国时代若干“第一”:魏国第一次大面积丧失领土;关东列国首创割地贿秦换取停战讲和之举;秦国在战争中开始以大规模坑俘杀降的方式,削弱对方人口基础和战争潜力——都知道世人对秦国有“暴秦”和“强秦”两种评价,先有暴后有强。
秦孝公之子秦惠王,他将商鞅车裂处死,却延续了商鞅所施行的改革。秦孝公与惠王父子两代人尽得河西之地,又以张仪、司马错灭蜀吞巴。尽管如此,也并不凸显秦国的强势。因为相近时期内,东方的齐、楚、赵三国也各自出现雄主,齐国败魏灭宋攻燕,楚国灭越驱巴攻齐,赵施行胡服骑射……
后世的文人史家评述这段历史,经常在“秦”前面加个“强”字做前缀,恐怕这是因为作为后人的我们都是事后诸葛亮,当时天下最终走向何方,没人能准确预测。有一个侧面的例子可以加以佐证:张仪、苏秦这些纵横家们是在此时开始游走于列国的,如果关东六国都意识到秦已经强大到一枝独秀的水平,张仪的连横就推销不出去,正因为当时秦、魏、楚、齐等国君主都觉得天下是列强并立,自己实力不弱,便没把秦国当成最大对手,如楚怀王、魏惠王都信心满满,所以才让张仪得志。
总而言之,公元前4世纪天下大势的走向,是从本世纪初的魏国一家独大,三晋扩张,变成世纪末的魏、韩中衰,秦、齐、楚、赵奋起直追。
时间进入公元前4世纪末和前3世纪,这是战国时代最后的一百年。仅仅是在公元前310~前280年的三十年里,战争爆发的规模、频率和残酷程度都急速加剧了。强弱对比的转折点也在这三十年快结束时出现了。短期内天下大势的剧烈变化,恰好说明这种此消彼长的走势不是匀速线性变化,而是经过前期的缓慢积累,在后期呈现几何数级的攀升。
我这种说法很抽象,不好理解。恰好写到这段之前,我刚收看了重播的索契冬奥会那场引发若干谈资的速滑比赛。突然感觉可以把这件事拿来打比方:浩浩荡荡的战国,类似长距离速滑比赛或夏季奥运会的中长跑项目,选手们在前面很长一段时间稳定在前后不一的若干集团中,超不远也落不下,没有谁一枝独秀,到最后一两圈才是关键,冠军会在最后几百米奋力加速,合理的和不合理的战术,也都会在冲刺阶段使出来。
公元前313年,秦国凭张仪的讹计蒙蔽昏聩的楚怀王,唆使齐、楚断交,再击败楚军,斩杀八万人,汉中盆地为秦国所得,同时还获得了可以取丹江东下攻楚的汉东上庸要地。前293年,白起在伊阙击败韩魏联军,斩首二十四万——这是长平之战前,秦军在战场上杀人的最高数字。战场上的失利,迫使韩、魏两国再次做出割地换和平之举,两国分别将韩国武遂(山西垣曲)、魏国河东郡割让给了秦国。公元前286年,魏国更是连旧都安邑都拱手让给秦国了。
在魏国,这次战败割地使魏国丧失晋西南的旧土,老窝被别人夺了,领土向东收缩到晋东南的偏隅和以大梁为中心的中原地区。
在秦国,所处的关中地区经常被称呼为“四塞之地”——关中,是指渭河盆地的平原;四塞,是指环绕这个盆地四个方向上依险峻山势修建的关隘。函谷关就是四塞中位于东方的要塞,如今,四塞已经尽在秦人的掌握中,形成了一个环绕八百里秦川的天然大城池。控制险绝关隘的秦军可随心所欲地兵出关东,实现三百年前秦穆公的奢望。
这些贿秦事件给关东六国造成的遗祸是:这次贿秦的武遂与河东郡,即本文开头着重讲述的晋南地区,包括解州池盐在内的丰富物产,从此全部成为秦国的囊中之物。秦国的四塞之地一下子拥有了两块膏腴之地,再加上之前征服的巴蜀,以绝对强大的国力把关东六国甩在了身后。
正如量变累积产生质变,秦军在一系列战争中取得的胜利,使秦国具有了战略优势。
中国古人对“时空”的概念,是四通方圆为宇,古往今来为宙。这是人类基于朴素的感知、用最简单的原始哲学总结出来的时空观,但也足以称为浩瀚无涯。对此没必要、也没精力全盘悉知,但一定要找出历史进程中那些特殊的、关键的转折点和酝酿转折趋势的源头。放在战国时代的晚期,这个拐点就出现在公元前280—前286年——前286年,魏国献河东及旧都安邑之地贿秦;前284年,燕国乐毅伐齐;前283年,赵国“完璧归赵”;前280年,秦军分两路攻楚,破楚都郢城、焚楚陵,楚国被迫东迁远避……就这么短短六七年里,战国后期的几件大事接连发生,魏、齐、楚三个东方强国迅速衰败下去,秦国独大的局面形成。关东六国里,只有赵国暂时还没有伤筋动骨。
这次割地贿秦已经影响到赵国。赵国版图的西部在晋中地区,南侧就是河东郡,魏国割地之后,赵国的晋中和韩国的上党郡直接暴露在秦军面前,给二十多年后长平之战的爆发埋下伏笔。
在相关史籍里,秦、赵两军发生交战,早在秦惠王时期就多次出现过,但交战性质主要是赵国帮助魏国抵抗秦军对河西地区的进攻,以及履行关东诸国“合纵”制秦的军事行动。
秦军第一次攻入赵国领土是在公元前351年(赵成侯二十四年),“秦攻我蔺”(《史记·赵世家》);随后,公元前328年,“赵疵与秦战,败,秦杀疵河西,取我蔺、离石”;公元前316年,“伐取赵中都、西阳(今山西省平遥周边)”(《史记·秦本纪》);公元前313年,“秦拔我蔺,虏将军赵庄”。上述四个记录中,蔺城(今山西吕梁)三次遭到秦军进攻,两度被占,说明赵军在此防御薄弱,秦军攻占也不能长期固守,双方处于拉锯状态。
之后二十余年,史籍里未出现秦攻赵地的纪录。但是到了公元前288年,秦国对赵国的外交挑衅以及秦军对赵国本土的进犯再度频繁起来。公元前288年,“秦取梗阳(今山西清徐)”;前283年,著名典故“完璧归赵”发生;前282—前281年,白起攻赵国兹氏、祁、蔺、离石,这次,秦军攻下这些城池就开始固守,并迫使赵国将公子赵郚送到秦国当人质;前280年,白起攻上党光狼城;前279年,因秦军顺丹江东下发动对楚国都城郢的作战,为防止赵国应援楚国或采取对秦国不利的其他行动,秦国主动向赵国“示好”,秦昭襄王邀请赵惠文王相会于渑池,让蔺相如再次流芳扬名的“渑池之会”发生了。
秦军在前一个时期攻下赵国蔺邑而不可守,现在白起攻下蔺邑可以守之,原因何在?这既与地理问题有关,也与两个时段列国的不同形势有关,具体可以总结成两条:
首先,公元前351—前313年发生的几次战争,是因为秦军频繁入侵魏国的河东郡和上郡,赵国曾派兵助魏抗秦,秦军就从位于上郡的固阳(今陕西延安之东)出兵,东渡黄河,延中川水攻占蔺邑。当时蔺邑并不是秦与三晋较量的要害地区,在这一地区以北,还有与赵国关系紧密的游牧民族林胡和楼烦。占领蔺邑的军事意义和战略价值微不足道,防御成本和风险却非常高。因此,秦军比较明智地将这几次军事行动定性为针对赵国的“惩罚性进攻”,打下来不守,达到“给你点颜色看看”的效果就可以了。但是到公元前282—前281年,形势变了,白起直接从原属魏国的河东郡逆汾河北上进犯晋中盆地,攻下兹氏、祁,踹到了晋阳的南大门,第二年再出固阳东渡黄河占据蔺、离石,就是自南向北和自西向东两个可以互相呼应的方向进犯赵国的晋中平原,难怪赵国的反应那么紧张。
其次,就在公元前284年(秦昭襄王二十三年、赵惠文王十五年),战国后期的一件大事发生了——乐毅伐齐。在这场战争中,齐国的国力被严重削弱,东方大齐国与西方大秦国原本分庭抗礼的局面结束。燕国也只是回光返照式的短暂崛起,随着燕昭王的死与乐毅遭罢职,又重归三流国家的沉寂状态。齐、燕两国远在东方,与秦国不接壤,在秦国远交近攻的战略中,属于应怀柔笼络的对象。秦国的如意算盘是,与他们同时保持连横外交,在自己以武力对抗三晋和楚国时,让两国发挥干扰和牵制作用。秦国并不希望看到两国发生战争,更不希望两国发生大规模的持久战。因此,秦国对乐毅伐齐的态度非常复杂:齐国遭到削弱,借别人之手打击了一个未来的潜在对手,他乐见其成;齐国遭到过分削弱,被打得几乎亡国,且燕、齐交兵数年不休,赵、魏、楚三国趁机占齐国的便宜,攻占齐土……在秦国看来,这简直是一场灾难。
燕国在开战前也组织了军事联盟,乐毅以燕军为主力,合“五国之兵”伐齐。联军中,赵、魏是真心积极参与——这可是占便宜的大好时机,不能错过了。就连没参加联盟的楚怀王,也打着协助守土的借口,派兵进入齐国南疆“救援”齐国。反倒是作为燕国传统盟友的秦国,表现得则完全像在打酱油——秦国以口头声援为主,利用赵军积极东进伐齐的机会,主力却从河东郡北上,频繁进攻赵国晋阳一带的领土,并对赵国进行外交挑衅。
公元前283年,就在乐毅大败齐国的时候,远在西方的秦国不甘寂寞,主动向赵国提出联合讨伐韩、齐两国的倡议。齐国闻听此讯,派出著名的纵横家苏秦的胞弟、同样以卖嘴为生的说客苏厉到邯郸进行外交斡旋,试图劝阻赵国停止对齐国的攻势。
在邯郸,苏厉开口就给赵惠文王分析天下大势,其中有如此内容:“秦赵与国,以强征兵于韩,秦诚爱赵乎?其实憎齐乎?物之甚者,贤主察之。秦非爱赵而憎齐也,欲亡韩而吞二周,故以齐餤天下。恐事之不合,故出兵以劫魏、赵。……破齐,王与六国分其利也。亡韩,秦独擅之。收二周,西取祭器,秦独私之。赋田计功,王之获利孰与秦多?……说士之计曰:‘韩亡三川,魏亡晋国,市朝未变而祸已及矣。’燕尽齐之北地,去沙丘﹑钜鹿敛三百里,韩之上党去邯郸百里,燕﹑秦谋王之河山,闲三百里而通矣。秦之上郡近挺关,至于榆中者千五百里,秦以三郡攻王之上党。羊肠之西,句注之南,非王有已。踰句注,斩常山而守之,三百里而通于燕,代马胡犬不东下,昆山之玉不出,此三宝者亦非王有已。王久伐齐,从强秦攻韩,其祸必至于此。愿王孰虑之。”
把苏厉的话翻译成通俗语言,大概是以下意思:
秦国联合你(指赵惠文王)进攻韩国,你又趁燕军攻齐的机会讨伐齐国,你以为秦国联合你就是看得起你?你以为你进攻我们齐国,你就能在关东六国里拔头份啦?……韩国丢了三川郡、魏国没了河东郡(即“魏亡晋国”),看上去似乎还没轮到你赵国头上,可大祸已经离你不远了!现在你赵国和秦国联合欺负韩国,又打算趁机侵夺我们齐国,不久的将来,秦国也会和燕国连横,你赵国也是同样的下场。秦国的上郡还紧邻你赵国晋北的榆次,到时候羊肠道以西的晋北也会被秦军夺取。三川郡在上党的西南、河东郡在上党的西边、河内军在上党的南边,灭了韩国和周室,秦军可以从这三个郡三个方向同时进犯上党……
◎ 辗转晋南地形图及主要战场(地图编制:王晓明)
战国时代的这些纵横家们凭口舌之利行走天下,游说列国君王,说话的口气和内容都特别讲究,张嘴就是“夫今天下”云云,给人感觉完全是一种高屋建瓴的全局观,仿佛他们天生就是该去联合国任职的国际主义者,分明是替别人来游说你的,却装出一副设身处地为你着想的样子。实际上,他们不仅翻云覆雨、颠倒黑白,还常常给人下套,诓骗听者往套里钻。不听他们的可能会吃点亏,全听他们的一定会吃大亏。
苏厉的话虚实掺杂,需要辨析真伪——其言辞的绝大部分内容,是对秦、赵双方战略形势和地缘政治方面的分析,这些话都是真实的,从中还能看出他在这些方面用心研究过,有很深刻的理解。但他毕竟是站在齐国的立场,不可能真心实意替赵王着想,谈话结束时就露馅了——他开始切入赵惠文王的软肋,给对方灌输唇亡齿寒的道理,要求赵王不要过分削弱齐国,对赵国在燕国伐齐期间的举动深表遗憾。
赵惠文王用言行不一的方式,给苏说客和齐国泼了一盆冷水。《史记·赵世家》记录了赵王回应苏厉的言:“于是赵乃辍,谢秦,不击齐。”(赵国谢绝了秦国邀请他一起攻打齐国的请求。)赵国承诺不会和秦国联合攻齐,可是没承诺不会独自攻齐。赵惠文王回应苏厉的行,是扩大了进攻齐国的规模,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廉颇,就是在随后几年领兵攻齐的战争里积攒下了功勋。
秦国频繁进犯赵国晋中时,赵国还在大举伐齐。有成语“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用在赵国身上十分恰当——西边被秦国抢去的,便试图从东边的齐国身上找回来。
根本用不着苏厉提醒,赵国对秦国已经看透了,秦国提出共同伐齐本来就是虚与委蛇,全无诚意。既然苏厉打着这个幌子来邯郸游说,正好卖给他一个不值钱的顺水人情。燕、赵、魏、楚四国一起打击齐国,不仅是因为齐国是秦国准备安插在他们身后的一个盟友,更因为齐国已经是一个激起天下众怒的“公害”。当时,齐国外交处境非常被动,秦国只好先隐藏住对齐国遭到过分削弱的担忧,对关东诸国伐齐的举动表示赞同。
苏厉竭力打出“合纵”的旗号讨好赵王,但他无法让这位听众忘记齐国过去反复无常的嘴脸。公元前301年,齐湣王继位,他是继魏惠王、楚怀王之后,战国时代第三位以好大喜功闻名于天下的君主。当时,齐国的国力处在巅峰状态,他积极对周边国家施加影响:干预韩国王位继承;趁楚怀王被秦扣押的机会讹诈楚国领土,因秦国从中干预未果,迁怒于秦,组织韩、魏两国连横伐秦;挑唆中山对赵国发难;与秦国在东西两方遥相称帝,引起其他五国紧张;然后又冒诸国之大不韪,发兵灭宋……此人在位十七年,言行无常,鼠目寸光,还贪图小利,把周边国家挨个全都得罪了。明初名臣刘伯温曾在《郁离子·象虎》里这么评价齐湣王的人缘——“取燕灭宋,遂伐赵侵魏,南恶楚,西绝秦交,示威诸侯以求为帝”——真是让人叹为观止的政绩。
在战国那些没有自知之明的君王里,齐湣王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一个,无论连横还是合纵,在他嘴里都只是拿来遮羞的幌子,稍有风吹草动就翻脸,毁约败盟更是家常便饭。
在乐毅伐齐的次年,走投无路的齐湣王被带兵来“援助”齐国的楚将淖齿所杀。苏厉这次见赵惠文王,对齐湣王以前的斑斑劣迹既不表歉意,又无悔过之心,而是一概避而不谈,还装出一副可怜相,对赵王大讲唇亡齿寒的道理。赵王要傻到什么份上才会相信这些鬼话?
赵国没有忘记齐国过去的丑态,对秦国那套如意算盘也猜得比较透彻,因此,伐齐就带有指桑骂槐的含义,打的是齐国,疼的是秦国。苏厉借唇齿关系来劝告赵国,但是处在赵国立场上,齐国是秦国的帮凶。被赵国以唇齿相待的是魏、楚两国,赵国一直努力与这两国建立军政同盟,这是赵国一个已经坚持二十余年的战略政策,其最初的规划者,就是赵国历史上最著名的英主——武灵王赵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