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打开国门(1)
越洋惊雷
从任何人都不曾想到的遥遥北方——苍茫、荒凉、人迹罕至的虾夷地(今北海道),传来了一批欧洲人叩打日本国门的声音。沙俄从彼得大帝时代起就快速向西伯利亚扩张,虽一度在与康熙大帝统治的大清的交手中吃了败仗,但《尼布楚条约》签订(1689年)后沙俄转头继续挺进极北,甚至还跨过白令海峡进入了北美阿拉斯加。俄国人设想的贸易线路是派遣船只收购动物皮毛等北方特产,然后南下经过日本、朝鲜至中国贩卖。1792年,沙俄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派遣使节坐军舰来到虾夷地根室,递交国书和礼物,要求与日本通商。幕府只给使团提供了补给,一口回绝其通商要求。俄国船只此后便开始对千岛群岛、虾夷地进行地理测量,甚至发生了郭洛宁舰长(Glownin)在测量时被幕府逮捕的事件,好歹最终和平解决。
随后,日本南方海面也出现了新一批“南蛮”人,但不再是过去的葡萄牙、西班牙人,而是英国人和美国人。1813年,拿破仑在欧洲大陆上所向披靡,控制了荷兰。与法国交战的英国船只便来到了长崎港,要求接手出岛的荷兰商馆,但遭幕府拒绝。此后英国船队越发活跃,追逐着有利可图的鲸鱼群出没。有鉴于此,幕府认为除了进一步加强锁国体制以外别无他法,于是在1825年发布了《异国船只驱逐令》,规定不论任何情况,只要是异国船只靠近海岸线,便要设法加以驱逐,与其进行任何沟通交流或提供补给都是违令的。1837年,驻广州的美国商船摩利逊号以送还日本漂流民为名进入江户湾(摩利逊号为了表示友好没有装备任何武器),但遭到海岸炮台警告射击,只好离去。如果不是从一海相隔的大清传来了令人震惊的消息,幕府如此做法显然会无头无脑地一直持续下去。
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战败的清朝政府于1842年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安坐紫禁城中的道光皇帝并不为此事过多担心,他不过是施舍了一个南洋小岛给洋人,付了一笔不大不小的费用,就解决了一桩麻烦事。鸦片战争后,大清朝内虽有零星几人开始“开眼看世界”,但主流仍是浑浑噩噩,而这一声惊天巨雷却在日本立刻产生了效果。这场战争期间,幕府老中水野中邦便在给友人的信中称“深有唇亡齿寒之感”。在《南京条约》签署的同一年,幕府立马废除了《异国船只驱逐令》,允许向异国船只提供燃料和饮用水,如对方有不轨迹象才能炮击。危机感尽管已经产生,但幕府不可能立刻想明白眼前世界大势如何,也没有能力和意愿去主动推进军备改革及更深刻的社会变革。
摆在幕府眼前的已经是一个穷于应对的烂摊子了。1830年(天保元年),天灾人祸接连不断,米价疯狂上涨,幕府及各藩都负债累累。1836年,甲斐农民发起暴动,几乎将甲府城给打了下来。紧接着德川家祖居所在三河国也发生了百姓暴动,幕府处死了上万人才将暴动血腥镇压下去。1837年2月,日本的经济中心大阪也发生了大事,一位名叫大盐平八郎的町奉行所前任与力(治安小吏),同时也是王阳明学说的钻研者,发表檄文并率领仇恨囤积居奇、抬高米价之富商的民众大闹大阪城,虽然仅半天时间就被镇压下去,但类似暴动已然扩散开来。幕府的执政集团中,首先是水户藩开始采取实际行动。藩主德川齐昭十分警惕甲斐农民暴动和大盐平八郎之乱在本藩上演,下令“选拔枪炮队长以下普通武士以上的嫡子编成近卫队”,并发给甲胄、洋枪等物。该“近卫队”装备的“洋枪”即火绳铳,是藩内自造的,其技术仍然停留于两百多年前。
在西方人看来,清兵所持“鸟铳”和日兵所持“铁炮”,都是遥远的火绳铳时代遗物。在东亚各国完成锁国体制的17世纪末,欧洲人将他们手中的火绳枪改换成了燧发枪,并配备了插座式刺刀。燧发枪不再用不可靠的燃烧引信点燃火药,而是由燧石打击钢镰点火,这才使得火枪这种热兵器首次真正变得可靠,也更加安全。其射击火力和前排士兵整齐的刺刀阵,使得步兵部队可以毫不畏惧地面对骑兵的快速冲锋。由此带来的进一步变革是线性战术的出现。1715年之后,线性战术基本确立为每个步兵排都排列成三行,依次跪立、射击,循环往复(由此可见数百年前织田信长已经采用“三段击”的传说不可置信)。普鲁士腓特烈大帝将线性战术发展成为令人惊叹的战争艺术,但带来近代战争革命的人则是第一法兰西帝国皇帝拿破仑。进入19世纪的西方军队早已褪去贵族军队的鲜亮外壳,成为了庞大无比、训练有素的国民军团,不仅手持更为先进的线膛来复枪,连专业的参谋军官团也开始出现。西方在军舰、火炮方面的领先,比起在这些领域自废武功的日本来说,更是遥遥在前了。
对以上这一切,幕府基本是两眼一抹黑,一无所知。此时的德川齐昭搞一支近卫队已经力有不逮,另外他又不停上书要求幕府撤销《建造大船禁令》,到后来就干脆指责幕府极力隐瞒鸦片战争相关情报,以致社会上流言四起。结果在1844年,幕府找了一些由头,强迫齐昭下野隐居去了。此前的1841年5月,幕府已经邀请了一个佐贺藩长崎奉行所的“地方小吏”,名叫高岛秋帆的人前来演示使用洋枪、洋炮的西式军法。演示结果,是幕府承认“蛮夷各国战斗组织与日本、中华之制不同”,即变相承认西式军队更强的意思。因此幕府于1842年6月准许各藩自由学习利用西式武器和兵法。但仅仅数月之后,幕府就罗织了高岛进行走私贸易的罪名,将其逮捕下狱。倒霉的高岛直至佩里黑船来航后才获释。幕府对于世界局势变动的反应,至此告一段落。但日本独特的幕藩体制下,地方藩国所享有的一定程度自主权,终于使一部分有识之士开始眺望无垠天际,尝试击破缠绕日本躯体上的一条条锁链。
高岛流炮术
德川幕府只在长崎出岛保留了与荷兰人沟通的商馆,而长崎又位于九州岛肥前佐贺藩近旁,因此,日本近代化的第一步由佐贺藩迈出,实属顺理成章。说起属于外样大名的佐贺藩,亦颇有典故。战国时代后期,北九州肥前国大名龙造寺隆信,在击败原先的北九州霸主大友军后猛然崛起,然而三秋霸业转眼成空,隆信在1584年的冲田畷合战中被萨摩岛津军击败杀死。隆信手下大将锅岛直茂趁势掌控权力,并在关原之战中投靠东军,于是德川家康封其为肥前佐贺藩主,正式取代龙造寺家。虽说也闹出过隆信后人表达不满的“妖猫骚动”,但佐贺藩一向治理得不错。幕府将长崎这个外向窗口的警备工作,交由佐贺藩与邻近的福冈藩每年交替执行。如此一来佐贺藩可实时感受世界风潮,例如欧洲拿破仑战争如火如荼之际,英国船只闯来长崎要求捕获荷兰船只、接收商馆(1809年“菲顿号事件”),便是由佐贺藩前去交涉的。这看似吃力不讨好的工作(遥遥千里外的幕府只管乱指挥、瞎指责),强迫佐贺藩必须要随时保持对外交流的高度敏感。
1830年,年仅17岁的第十代佐贺藩主锅岛直正(又名闲叟)上任,但佐贺藩因受两年前超强台风袭击,死亡近万人的同时藩内财政也被摧毁。直正发现本藩已经穷得叮当响,而上门催债的人又多到没有办法,传言他甚至被逼至债主面前痛哭流涕。这位年轻的藩主立即进行藩政改革,主要内容包括厉行节约(他自己平素吃饭只一菜一汤)、裁撤冗员、分配闲置土地、开发特产品实行专卖制等等。由于直正亲自拿着算盘成天计算各项支出和收益,所以在被人称为日本近代化先驱之“兰癖大名”前,首先送与他的外号是颇有商味的“算盘大名”。对于直正来说,学习兰学和打算盘就如同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佐贺藩还积极建造蒸汽动力船,如1865年建成凌风丸(后世海军史学家推测该船长约18.3米、宽约3.4米,蒸汽机功率约为10马力),其目的就是为将藩内产物(陶器、白蜡、石炭)更快更多地出口,赚取利润。
藩主锅岛直正废寝忘食地改善财政的同时,高岛秋帆正在努力钻研西方枪炮。高岛家世代在长崎奉行所担任低级管理官员,高岛从1831年起主动向长崎出岛荷兰商馆馆长(退役军官)学习西方军事学和炮术,并自费购买了西洋火枪、臼炮,组织奉行所人员演练。陆续有佐贺、萨摩、长州等各地藩士闻讯而来,投在他门下学习“阿兰陀直传高岛流炮术”,至有二三百人规模。1835年,高岛在荷兰人的帮助下制成一门青铜臼炮,献给佐贺藩。鸦片战争爆发的消息通过长崎商人传入日本后,高岛立刻上书长崎奉行(史称“天保上书”),预言英国必能战胜中国,其理由便是西洋炮术远远领先,同时批评当时国内各派炮术都是“无稽之法门”,百无一用,建议改革全国火炮,充实防务。
高岛的“天保上书”只是站在一个炮术专家立场上的发言,清朝战败也未必仅仅因为炮不如人。但其上书内容堪称著有预见,鸦片战争的进程便是最佳佐证。正如上文所言,受到震动的幕府邀请高岛率领近百名西洋炮术门徒来到武藏德丸原(后为纪念此事,该地名称由“德丸原”改为“高岛平”并沿用至今)进行演练展示。现藏于东京都板桥区(高岛平就位于这个区)乡土资料馆的绘画,真切描绘出了这首支欧洲式军队的面貌:士兵身穿带筒袖,下身着袴,头上戴着高岛亲自设计的铳阵笠——顶上尖角好似金枪鱼的尖嘴,因此被起个诨名“鲔头”。士兵手中所持武器,则完全是洋枪:从荷兰购买的格韦尔(Geweer)前装滑膛枪,口径17.5毫米,全长137.5厘米,最大射程300米。荷兰军队当时正在换装新式步枪,将淘汰旧枪贩卖至海外。因此高岛所引进的旧式格韦尔步枪仍使用燧石击发,命中率相当低,因发射圆形铅弹缺乏杀伤力,枪上配有插座式刺刀。演练时士兵先以横线阵排列,向左右后方实施射击动作,再转换成方阵,装刺刀实施突击。然后转换成三列阵型,实施交替掩护撤退。各战术动作均训练有素,现场观看的幕府官员亦承认其“步伐整齐、动作迅捷”。所发射的火炮则是青铜臼炮(有可能是自造的)及从荷兰购入的加农炮。
正如上文所提,只产生一时紧张情绪的幕府,很快将高岛逮捕入狱了。他手下的炮术门徒们作鸟兽散(有些人还改了姓名),或效力幕府或投靠藩国,道虽不同,但这些人均成为推动日本军事近代化的一份子。高岛给日本留下了一些引进的荷兰语词汇,因为教授他西洋炮术的荷兰人为了保持以后对日本军事领域的影响,坚持军事术语一定要使用荷兰语,而高岛谨遵师命,同样如此要求手下门徒。此后日本军队乃至学校中所使用的口令,诸如“前进”、“停止”、“注意”等,都是近似荷兰语发音。
高岛下狱之后,幕府在对外开放方面没了动静,老中水野忠邦又开始推进新一轮内部改革,其宗旨仍不越以往重农、厉行节俭之类条框,甚至于要将江户、大阪周边“十里四方”土地收归幕府直辖,引发普遍不满,将军德川家庆只得将其罢免。历史的大潮,转由地方藩国大名继续搅动。
南国萨摩
众所周知,日本倒幕运动是由西部的萨、长、土、肥四藩推动的,但土佐高知藩与肥前佐贺藩只是两小跟班,他们原没有能力和胆量来推翻统治日本两百多年的德川家。倒幕的核心是“萨、长同盟”,即萨摩鹿儿岛藩与长州(山口)藩,其原因是历史纠葛与现实困境,以及这两大藩本身实力的综合因素所决定的。下文将简短叙述一下萨摩藩的来龙去脉。
支配日本极南之地的岛津家在战国时代亦书写了辉煌篇章。岛津军是早期接触欧洲殖民者并很快普及使用火绳铳的军队,将所谓“钓野伏”(以小股部队引诱,而后四面设伏,一同急攻)战法使得出神入化,先是在1578年耳川合战中击溃大友军,后又于1584年冲田畷合战中几近全灭龙造寺军,接近统一九州岛之伟业。随后面对丰臣秀吉数十万大军相逼,岛津家不得不臣服。在侵略朝鲜的日本各大名军队中,由岛津义弘率领的萨摩军可以说表现得最好(取得泗川战役大捷),以至明军将其称为“鬼石曼子”(“石曼子”来自岛津日文发音“SIMAZU”),但岛津军的损失也堪称巨大。在数年后的关原之战中,岛津军虽参加了西军,但关键时刻遭盟友背叛,被迫杀出一条路退回到九州岛。德川家康取得天下后,与岛津家形成合意谅解:岛津放弃已征服的九州岛大部,保留萨摩、大隅、日向一部为藩国领地,但可以向南征伐琉球王国来获取收益。
1609年4月,萨摩藩初代藩主岛津家久发动了征伐琉球战役。3000岛津军搭乘数十艘战船,连续十余日发起多次登陆攻势,连克琉球王国的奄美大岛、德之岛、冲永良部岛、今归仁城、那霸港和首里城,击溃总数在本军一倍以上的守军。有史料记载,岛津军装备火绳铳700余挺,火力完全压倒只装备中国式旧火铳的守军,伤亡不过一二百人便结束了战斗。琉球国王尚宁王被俘,随后押往日本签署了屈从萨摩藩的条约。萨摩藩对琉球的统治颇有殖民侵略的意味,不仅强迫奄美群岛的岛民大量种植甘蔗,垄断黑糖贩卖日本内地的利润,还通过琉球口岸与中国明、清政府进行贸易。正是为了保存贸易渠道,萨摩藩允许琉球王国保持与中国的宗藩关系,每当中国使节来到琉球时,萨摩藩人士甚至还主动回避。
尽管有来自琉球的增收,但仍抵不过萨摩藩本身的庞大支出。当初岛津家放弃九州霸业,德川幕府亦知其绝不会甘愿俯首,因此将其列为最需提防的外样大名。幕府在诸如木曾三川治水等大工程上便命令萨摩藩出力完成,工程完毕时藩内已然财政破产,担当工程监修的家老不得不切腹谢罪。萨摩藩主从鹿儿岛出发至江户参勤交代,须走日本所有大名中最为漫长的道路,花费亦堪称巨大。第八代藩主岛津重豪是一个“兰癖大名”,建立藩校造士馆(儒学校)与演武馆,又曾前往长崎与荷兰人交流(传说他学会了荷兰语),建立明时馆(天文台)与医学院;但同时重豪又颇好奢侈名利,将女儿嫁与将军德川家齐(外样大名中有女成为将军正室的独此一家),结果更是加重了财政负担。至19世纪20年代,萨摩藩负债竟达五百万两,天下皆称其为欠债最巨大名。
重豪只得提拔一个名叫调所广乡的茶坊店老板处理危局。此人为了捞钱,简直是不择手段,对奄美群岛的砂糖垄断政策执行之残酷,几可与荷兰殖民者在荷属东印度(印尼)的作为相映衬,岛民私自舔一舔黑糖都会被抓进牢房。调所又通过贿赂和篡改账单赖掉欠款,最后甚至雇佣工匠按照一分金两分银的比例造假钱,该钱被人戏称为“天妇罗钱”(天妇罗是表面油炸成金黄色的便宜小吃)。同时,调所也采取了一些开发特产、整备新田之类的举措,终于将藩内财政由赤字扭转为黑字。但其不法行为被幕府发现,一番斗争之后调所服毒自杀(1849年),重豪之孙齐兴被迫隐退,由其曾孙岛津齐彬接任第十一代藩主之位(1851年)。
齐彬在藩内斗争中获胜上台,背后也得到了幕府首席老中阿部正弘的支持。其原因则是齐彬和他的曾祖父重豪一样对西洋事务较为了解。上文已提及1837年美国商船摩利逊号前往江户湾寻求通商,却遭幕府炮击的事件,此船随后便向南来到鹿儿岛近海,徘徊多日,同样因为船上没有武器,什么都干不了,最后悻悻然离开日本。但萨摩藩主岛津齐兴已然深受刺激,因他发现本藩防御炮台中的火炮早已腐朽不堪,如果与洋船开战将毫无抵抗力。齐兴遂派遣岛井平七前往长崎成为高岛秋帆的门徒之一。岛井回到萨摩藩后在中村海滨演练西洋炮术,齐兴“深感其技术之巧妙”,将之命名为“御流仪炮术”。日后萨摩藩在萨英战争中,能够给英国人造成一定死伤,多半要归因于其较早学习西方炮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