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早期倭寇的产生 11世纪到13世纪初
一直以来,都有日本有学者声称倭寇是对蒙古入侵的报复行为,想以此来给倭寇穿上一层“合理性”的伪装。但其实倭寇早已有之,最早的倭寇记载甚至出现于蒙古崛起之前。
由于日本孤悬海外,与大陆交通不便,在经济文化上全面落后东亚和东北亚国家和地区。所以在古代日本,有相当多的物资需要从大陆进口,小到铁钉,大到寺庙建筑。其承载经济活动的核心物品——钱币,都要仰仗从中国进口。然而日本又以出产金银铜而闻名。对马银山早在七世纪就已开启。因此,随着日本本土金银矿和铜矿的逐渐开发,到了宋代,将日用品贩卖到日本、甚至直接贩卖铜钱,都可以获得极高的利润。东亚大陆与日本的贸易随之繁盛起来。
如同当年罗马帝国崩溃后,修道院成为欧洲文化聚集地一样,随着日本律令制国家的解体,寺庙成为了日本最高水平的文化聚集地。11世纪中后期以来,“欣求净土,厌离秽土”的佛教信仰开始在日本逐渐兴盛。日本国内对佛经、寺庙建筑的要求越发急迫。随着中日航线在数百年来不断开拓下,安全性大为提高。中日直航不再像以前唐朝时期鉴真东渡一般困难,日本僧侣开始不断来往中日两国。日本密宗僧侣荣西于1168年和1187年两度入宋,在天台山学习中国佛教的坐禅和寺庙建筑。1191年荣西归国后,开始传播禅宗思想,随后禅宗思想开始兴起。1202年,将军源赖家亲自在京都,为日本第一座禅宗寺庙建仁寺开基。随后各地禅宗寺院如雨后春笋般建立。1211年,京都泉涌寺开工,41年博多崇福寺和承天寺开工,43年,京都东福寺开工。“宋风佛教”开始在日本各地兴盛起来,成为镰仓时代日本佛教改革的重要契机。
僧侣们通过与大陆之间的交流,将先进的文化和技术带回日本。随着中国本土佛教流派在日本的兴盛,文化的传播带来了中国产“唐物”的兴起和繁荣。同时代的中国,北方女真族的兴起,“靖康之耻”后北宋灭亡。赵构在杭州建立了南宋,并将首都从中原迁移至江南。北方战乱,以及政治重心的南移,使江南地区经济急剧发展。为了应对北方女真族的军事入侵,南宋在江淮地区着重发展水军,造船业开始兴盛。随着中国和阿拉伯商人在海上的贸易活跃,通过对海上贸易的船只收税和政府督办,在财政上大大缓解了南宋地方和中央的经济压力,使得中国的造船业和海上贸易变的极其繁荣。
◎ 无准师范(东福寺藏)
由于海上贸易的发展和造船业的兴盛,过度的砍伐树木,造成南宋东南沿海经济中心附近区域,森林资源开始枯竭。而海上贸易的巨大利润,又吸引着有着巨大军费开支的南宋政府。作为南宋首都杭州附近的明州港,其中一条的贸易航线便是直达日本的博多港。而且南宋禅宗的文化中心五山,便是杭州、宁波(明州现属宁波)附近的五座最高级别的山寺禅院。因此当日本入宋僧来到中国的禅宗中心,就会刚好碰上急需资金和军用物资以及木材的南宋商人。于是两国的海上贸易有了极快的增长。日本僧侣坐船携带南宋经济所需要的金银,军事上制造火药所用的硫磺、造船所用木材到南宋明州,学习南宋的禅宗思想,文化技术,带回陶瓷、铜钱等物品回到日本博多,日本也有了最早的唐人街——南宋海商的唐房。与此同时,宋代海商与日本寺院的联系也变得相当紧密,很多商人在日本的合作方便是寺院和僧侣。1242年2月,杭州径山寺院被烧毁,江浙地区缺乏重建所需大型木料,于是无准禅师便通过其日本学生圆尔,从日本购得重建所需一千根巨木后,再通过博多宋商谢国明运送至杭州的。
当时,中日两国贸易额度相当巨大,1298年北条得宗家一条开往中国的船只在五岛列岛沉没。根据古文书的记载,船上装载金、水银、绢布等和少量武具、漆器等工艺品。1976年1月,韩国全罗南道新安冲海底发现了一条巨大的古代沉船。根据数年的发掘,从这条沉船上发掘出土了一万八千六百余件青、白瓷器,铜钱八百万枚,紫檀一千余件。从出土的文物上看,这是一条于1323年沉没的寺社造营料唐船。该船为筹建九州东福、承天等寺的僧侣们在中国福建地区所制造的,由宁波出发,开往日本,后因风暴而飘没于朝鲜半岛。而当时这条线路上的贸易已经有所衰落,但这条元代寺社造营料唐船,其回程上仍携带了如此巨量的现金和陶瓷器。那么又有多少类似船只运送大量的现金和物资,来往于宋元上百年的贸易路线上便可想而知了。所以说,一开始出现的倭寇,并非所谓因元朝入侵所导致的自发报复行为,纯粹因为中、日、朝三地海上贸易航线中的巨额利润,吸引着日本当地妄图不劳而获的亡命之徒们。
◎ 临安府径山万年正续院新建佛殿教藏劝进偈并叙(五岛美术馆藏)
高丽宣宗十年(1093年),高丽(即“王氏高丽”,公元918年立国)水军在延平岛捕获了一条日本“贸易船”,船员31名,宋人十二名,倭人十九名。这是条奇怪的“贸易船”,除了水银、珍珠、硫磺、法螺等物品之外,还有弓箭、刀剑、甲胄。弓箭、刀剑到还罢了,然而历代法律中,禁止民间私藏甲胄,私人持有甲胄可以说等于死罪。既然甲胄并不可能为了贸易,那便是为了自用。
因此,这条非官方的、武装完备到甲胄齐全的“贸易船”,其实就是倭寇船!而这也就是关于倭寇的最早记载!
捕获这条船的延平岛,距离高丽首都开城却不到80千米。倭寇船在高丽首都沿海活动。意味着,当时日本海寇已经对高丽首都周边沿海海州、延安、礼成、金浦等港口和沿海城市的民间海上贸易、生活构成了极大威胁。
海州和礼成两地,是宋朝使节进入高丽首都的两个泊岸港口。礼成港除开宋朝使节、商人的泊岸地之外,还是大食等国商人和高丽国内漕运的重要船只停靠地。高丽在此地驻派有专门管理国际贸易的官员。根据现存史料记载,在1012~1278年间,在高丽首都开城附近港口城市登记过的宋朝商人超过了5000名。其中主要集中在11世纪后期,登记的宋朝商人大约为2700名,在这个时间段的海上贸易航线附近,出现这些日本武装海盗集团,也就不足为奇了。经过审讯后,这些身居博多港的归化“宋人”和倭人被高丽流放。
武装船只出现在这些港口城市附近,给了高丽王朝极大的震动。抓到了一条,没抓到的有多少呢?由商人来航数量可以看出,1081年-1090年,高丽所登记过的宋朝商人有516名。等到发现“武装贸易船”的1093年的1091-1100年间,宋朝商人人数减少到345名。等到1101年-1110年间,减少到219名,到了1111年~1120年,甚至锐减至3名。商人人数的急剧减少,意味着高丽海上贸易环境的严重恶化。由于是甲胄在大陆民间,是根本不可能私人持有的军用物品,而船只所有方和人员均为日本九州。因此,在这类全副武装,刀枪弓箭、甲胄齐全的日本武装“贸易船”中,日本九州地方领主在里面所扮演的角色,便很是耐人寻味了。
有一条这样的日本史料:1226年,日本九州镰仓幕府御家人(平安时代的日本将效忠上级贵族、武将的武士称为“家人”,镰仓幕府时代,将军被尊称为御,效忠将军的武士便被称为“御家人”,将军分封御家人为领主,而御家人为此承担一定经济和军事义务)松浦党,有一条前往中国的船只,在回来的时候,被风吹到高丽,因为跟高丽的恩怨,所以船只被高丽人烧毁了。查找这个时期1121年-1130的来航高丽的宋朝商人,人数是115名,为高丽1171年-1290年近百年间海上贸易的最高峰。
高丽当然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毁坏日本“商船”,那究竟是什么恩怨呢?在这件事的第二年,也就是1227年,不堪倭寇其扰的朝鲜王氏高丽政权使臣到达日本九州,状告去年,也就是1226年日本船只对金州的袭击。高丽使节以关闭贸易为威胁,要求日本方面镇压长期以来活跃在东北亚海域的“倭寇”。
倭寇,这个专有名词,就这样第一次正式的出现在了史料上。不满足仅仅劫掠商船的日本武装劫掠团伙们,乘着王氏高丽政权的动荡衰落,登上了朝鲜半岛的陆地,开始进攻城镇。因此,之前那条九州松浦党船只的真实身份也就昭然若揭了。
13世纪的倭寇,现存朝鲜史料所载共有十一次。当时那些早期倭寇,战力和规模还远不及后世倭寇。他们肉搏打不过衰落期的高丽军队,海战中船只更是小的可怜。最小的船上只有区区八个人,大点也不过三十余人。这样的小船要想远航中国当然十分困难,由此可见这些人其实是对马、九州等地的沿海豪强。他们无法像镰仓幕府那样购买能载员数百人的中国远洋海船,但又眼红海上贸易利润而无法直接参与,于是直接用小船进行劫掠。然而这种行为本质上也损害了幕府的海上贸易利益,因此这些人在日本被称为“恶徒”。
1223年《高丽史》高宗十年五月“倭寇金州”。这个倭寇,并不完全等同于后世的倭寇。他的念法应该是“倭,寇金州”,其含义为倭人来金州为盗寇。当时的日本朝廷也并非不知道这些事情。《新古今和歌集》作者藤原定家在其日记《明月记》中,记录了自己在嘉禄二年(1226年)十月十六日,与法眼和尚的一段谈话。“传闻对马与高丽国进行战争,前所未闻也”。第二天,也就是十月十七日,日记里又出现了这么一条“据说镇西名为松浦党之恶党等,乘数十艘兵船至彼国别岛进行交战,烧民家,掠资财。去者半遭杀戮,余者盗银器而归,对于朝廷,很是不妙。”日记里同样记载了1226年的那次松浦党船只被焚,人员被杀的事件。藤原定家当时住在京都,也就是说,九州恶党,劫掠邻国,已经传到了京都,给了日本公家极大的震动,“末世狂乱之极,灭亡之根源乎?!”
《明月记》里,在嘉禄二年十二月和安贞元年(1227年)二月,京都两次讨论了九州恶党攻击临国高丽的事件,然而,公家做出了什么结论,因为史料所限,现在我们并不知晓。这两次的讨论,都在安贞元年五月,高丽全罗道按察使使节到来之前。
高丽、日本都不是傻子,两国上下都很清楚这些所谓倭寇究竟是什么。1227年7月21日,关白直庐议事提到“去年对马国恶徒等,向高丽国全罗州,夺取人物,侵凌住民事”。对马、松浦等地,是九州大宰少贰武藤资赖,即后来的少贰家首任当主的管辖范围。自己地盘上出动了规模不小的船队外出作战,连远在京都的公家不久便已知晓并进行过讨论,他本人是绝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的,说不得还参与其中。
于是,在朝廷还没反应过来前,这位少贰家一代目就当着朝鲜使节的面,处斩了九十余名恶徒。他起草的所谓日本谢罪国书也随高丽使节带回。“谢贼舩寇边之罪,仍请修好互市”。高丽使节断绝外贸的威胁,却被持“畏怖=蔑视”理念的武家政权,认为是在歧视日本。
因为在日本的观念中“你敢威胁我?那就是看不起我!”纵使日本虽然不甘,而且高丽也不是中国那样的巨无霸,且处在衰落期,但是依旧比落后的日本强大。于是日本方面也就只能“我朝之耻也”的干嚎了两句,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然而,日本的这封国书和口头保证上并没有改变什么。外交承诺如同废纸,贯穿着日本的古今历史。更何况镰仓幕府只是日本各地大小领主的盟主,并不能完全掌控下级领主。镰仓御家人松浦党,在朝鲜使节告完状之后只消停了五年。1232年9月,他们就再一次袭击了朝鲜南部沿岸。1251年,倭寇又攻打金州城等地。除了城镇,粮船也是倭寇的目标。1263年2月,在金州熊神县勿岛,对马的倭寇抢劫了停泊在那里的高丽漕运船。穷困潦倒的日本豪强领主们什么都不放过,抢了漕船的120石米和43匹布之后,临走又把椽岛居民洗劫了。粮食财物自然不说,连高丽平民的身上衣服,乃至锅碗瓢盆都没放过,留下一票被扒光了的百姓丢给哭笑不得的高丽官军。“穷山恶水出刁民”,正是此时日本九州最真实的写照。
其实一直到这个时期,倭寇也算不得什么大害。因为在中华帝国为核心的东亚传统政治格局里,不可能有倭寇兴风作浪的空间和机会。但随着蒙古的崛起,东亚的传统军事政治格局被打破了。这就为倭寇的扩大化提供了可能和基础,同时也使得日本本国大为牟利。这是日本第一次从东亚格局的巨变牟利,但却不是最后一次。因此从此日本也学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静静地等在东亚的角落里,等待着东亚格局巨变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