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个叠码仔的诞生(2)
周越彬成为赌徒的表现:一是,一如既往他所坚持的,上了赌桌就不进食,常常饿到前胸贴后背也不离场;二是,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觉,脑子里充斥着赌场里的喧闹,角子机激昂的电子乐,荷官换班时的拍掌亮相声,此起彼伏,辗转反侧,两只手不管是塞枕头底下还是叉在腰上,放哪都不对,就觉得放赌桌上最舒坦;三是,穿衣服,特别是内衣内裤,开始喜欢挑红色的来冲晦气,裆部还得印一个虎头,用来大杀四方;四是,小腿浮肿,整条腿上爬满了青色的血管,水蛇一样。
以上,就是一个赌徒的衣、食、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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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天天过去,周越彬和阿莲在一起,赚的永远比输的少。
老王的尸身躺在冷藏柜里翘首以待快两年了,回家希望越见渺茫。但是,老王好歹还有一平米的旮旯容身,周越彬和阿莲那时候已经输得只能躺在码头过夜了。也因为这样,他们俩倒是每天都第一个出现在那些游客面前,每天最早把“货”带到东哥的牛排馆。
东哥不知道他们是身不由己,只以为周越彬勤奋努力呢,觉得自己果然没看错人,便问他是否愿意跟着自己做叠码。
东哥话音未落,周越彬赶紧同意了。这是一个摆脱衰鬼阿莲的好机会。他觉得如果再跟阿莲待在一起,不管是生活还是运气,都会像她本人一样,一点一点腐烂下去。阿莲也没什么过激的表示,反而有些庆幸,用手指捻着自己的下巴,喃喃地说:“走了也好,不然我都没机会转运,你们一个姓王的,一个姓周的,都没有发财的命!”
赌徒们都是这样,都把自己的坏运气赖在别人身上。到了东哥那里,最开始,周越彬只能先做跟数的。跟数仔应该算是叠码仔的助理,他们没有资格从赌厅拿到信用筹码,只能协助叠码仔跟着客户,伺候客户,帮忙跑腿,客户上桌的时候计算客户下注的里码数,这就是所谓的跟数。
跟数仔每个月领固定薪水,时不时收一点客户给的小费,比在码头截客强多了。唯一让周越彬无法忍受的是,为了防止自己人利用职务之便偷偷挪用里码,东哥规定(实际上也是叠码仔的职业规范)所有小弟坚决不能摸赌桌。
澳门的法律里有一条,公务员一律禁止赌博,全年只有在大年初一到初三三天可以进赌场。在东哥以及其他任何正经做生意的厅主看来,叠码仔应该要比公务员更严于律己,连那三天都应该好好干活。
这样的规定,也是这些厅主在多年的叠码生涯中总结出来的经验教训,数不清多少个被嗜赌码仔拖累而自杀的厅主以及多少根被厅主剁掉的码仔手指为这个法典似的规矩铺过路。
东哥说,就像聪明的毒贩自己不吸毒一样,观赌不参赌,也是叠码仔一行绝对不能触碰的底线。说这句话的时候,东哥意味深长地在周越彬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若有似无地轻轻一拍,刚开始还真把周越彬震慑住了。小一个月时间里,周越彬乖乖地跟在一个老叠码仔身后埋头做事。赌场外,帮客人订船票、机票、开房间、请按摩师傅、拎购物袋,陪洗桑拿。赌场里,帮客人拿饮料、伺候吃饭、客人吐痰的时候帮忙用卫生纸接住,有时候客人输了钱,被他扇耳光泄愤也得担待着。
不过就是夹起尾巴做孙子嘛。在老家的时候,复员那段时间也做过,周越彬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某种必经之路而已,这些他都能忍,一两千的小费就能让他重现笑容。只不过,他不能忍的是,看着客人左一把五万,右一把十万地往赌台上扔筹码,听见塑料筹码与天鹅绒台面隐秘的撞击声,他心里就痒痒。
2002年12月20日,何鸿燊在澳门的博彩专营权到期,特区政府决定开放赌权,美国赌业巨头威尼斯人、永利来势汹汹。
那天晚上,东哥不知道去哪里开了一宿的会,周越彬在凌晨三点接过那个老叠码仔的交接棒继续陪客人。
客人戴着近视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有些内向,事也不多,手中拿了一个小本子正在专心致志地计算着台面上开庄开闲的路数。老叠码仔在休息区的沙发上盖着皱巴巴的西装呼呼大睡。周越彬手握近一百万的里码,眼皮底下就是百家乐赌台上那些写着“庄”和“闲”的白格子。周越彬一只手拿着几个里码在那叠来叠去。他瞥了很久客人的那个小本子,连续开了七个“闲”,按照周越彬的经验,路数中出现连续的闲(长闲)或长庄,继续跟就好了。可那个客人却压了“庄”。
周越彬真替他着急,几乎想要伸手去把筹码拿回来,可是他却不能打半点主意。只能在那急得挠头搔耳,浑身冒汗。
客人的注意力全放在了自己本子上,忽然从下到上一股莫名的热流涌过,终于,趁客人没注意,周越彬身子一紧,把手中大概十万的里码压到了“闲”上。
开的是“庄”。周越彬差点没一头栽倒在地。一念之间,十万里码捅出来一个大窟窿。如果不想办法补上,就只能拿自己的尸体去填了。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已经把阿莲那个扫把星甩了,怎么还不转运?二十万里码放在了“闲”上。
周越彬缩回手,近乎石化一般等待命运的降临。几秒钟后,四周的赌客们爆发出一片叹息,开了,这回是“闲”!赢回二十万,填了那个十万的窟窿,还给自己留了十万。他这辈子没有同时拥有过这么多钱。
正待周越彬傻笑着将筹码收回来,手却被那个眼镜客人一把抓住了。眼镜嗓门里发出来的声音比他看上去能发出来的要大得多。
“这是我的!”他喊。周越彬很想跟他解释说那些里码只是从账房里拿出来预备着换给他的,所以还不能算是他的,用这个不是他的筹码赢回来的钱,当然也不算是他的。但没有用,即便他让眼镜明白了这个道理,老叠码仔也已经从沙发上起身站到了他身后。
老叠码仔把周越彬赢的钱恭恭敬敬地送给了眼镜,道了歉。然后往周越彬脸上呼了脆脆的一巴掌,撂下一句话:“傻卵,等着东哥回来发落吧。”
那几天,惴惴不安的周越彬无时不刻不在思考避免被东哥发落的方法。几番打听下来,他知道东哥去了拉斯维加斯,赶在所有厅主之前,跟威尼斯人、永利,还有后来的金沙以及美高梅几个意欲在澳门分一杯羹的赌场接触,下了军令状,拿到了他们几家新开赌厅的优先承包权。这意味着,东哥也在赌,赌自己接下来有能力将大包大揽下来的贵宾厅塞满赌客,特别是内地赌客。如果是这样,让东哥开心的方法就很明显了。
东哥回澳门的那天晚上,老叠码仔把周越彬押到他跟前,还是在牛排馆那个骑楼下。东哥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你知道你小叔老王只剩下一个肾了吗?”
周越彬穿着工装短裤跪在一只塑料小凳子上,膝盖深深嵌进凳子上波点状的纹路里,双脚痛得发抖,拖鞋也被抖落了一只。
关于老王的肾的问题,他茫然又胆颤:“不……不知道。”“他像你一样,总是偷偷拿我客人的里码玩,一开始走运,赚了,风光过一阵。可是就像自焚取暖,到头来,还是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他跟我耍横,说要卖肾还钱,到头来没人接单。那既然这样的话,我就买了呗,一刀割下来,把之前的一笔勾销。而实际上呢,我拿着那肾也没什么用,扔海里去了,就是给他个教训,知道了吧?”
东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裤脚,又说:“可他不听话,下手术台没几个月又手痒,要么被客人拿住,要么被我拿住,欠了一屁股债,我看他实在不行,就给赶走了,可他不能把剩下的那个肾也割了给我不是?怎么还钱呢,到头来还是靠他的肾,只不过是跟他那个小女朋友生了几个孩子卖了。后来被抓,扣了证,听说偷渡淹死了是吧?”
周越彬根本不知道老王死之前还经历过这些,又想到他在铁床上浮肿的尸体,当下有些作呕。
“我看,现在的你,跟当初的老王一模一样。不知道你又有几个肾来养自己的赌瘾呢?跟你提这些‘前辈’的事迹,是想警醒一下你,让你看看未来的自己会有多惨,如果不收手的话。你要知道,在澳门,只有真正不赌的人,才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东哥跟其他几个老朋友碰了碰杯,接着说:“我早就定下过规矩,嗜赌的一概不收,收下的再赌,一律剔干净了滚蛋。今天呢,当着各位叔叔的面,你就表个态吧。是老老实实跟数呢,还是卷铺盖走人。”
听了老王的下场,更听到东哥给自己下的通牒,周越彬心里不得不有一个态度,而且他必须将这个态度毕恭毕敬地端到东哥面前。
“东哥,我在几天之前就跟自己表过态了。”周越彬搓了搓自己已经快麻木的腿,“我愿意戒赌,我愿意跟你干下去,而且,要干得比现在好。实际上,我已经帮你从内地带过来几个客人了。”
听到这话,东哥也愣了一下。周越彬带过来的新客人,是周大洋他们几个。如今这几个人背后已经坐拥一家电器零售商城,平均身家超两百万。
几年前,他们几个定好了殡葬公司、买好了花圈在周越彬家等了好几天,一直没能等到老王的半把骨灰,最后从周越彬姐姐嘴里知道他居然还拿了公款和利息钱去澳门,大概就猜出自己投资在老王身上的钱应该是跟着周越彬一起消失了,而且短时间里是没法回来也不能回来的了。从那之后,他们绝口不提周越彬这个人,一是不屑提,二是怕周越彬留下的公款官司以及高利贷的人找上自己门。
就当周越彬跟老王一样,掉海里死了。在他们的想象中,周越彬如果没死,也必定每天东躲西藏,过着过街老鼠般的跑路生活。他们没想到能够再次接到周越彬的电话,而且在电话里听来,他在澳门似乎还混得人五人六风生水起,张口就说当年那笔投资还算着数呢,加上利息,能还好几倍。还叫他们来澳门玩,一路豪车接待,五星级酒店套间奉上,要逛要赌全程作陪,只当是赔礼道歉。
周大洋听了在电话里摆了半天谱,说:“周越彬,操你妈,老子不稀罕。”可第二天,周大洋他们几个就抵达了澳门。周越彬作为一个跟数的,根本没有从账房拿里码的权力,更没资格答应客人安排豪车、套房等等针对豪客的服务,他这属于先斩后奏。骑楼下,圆桌边,几个老厅主喝着汤,拿眼睛打量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后生,每个人都不明所以地笑着。东哥咔咔咬碎一只蟹钳,麻溜地把里面的蟹肉吸吮了出来,不紧不慢地擦了把手,才问:“他们几个现在在哪儿?”“在市政厅那边逛金店咯,没让他们进葡京赌,吊下胃口。”听到周越彬的回答,几个老厅主嚯嚯笑出了声。有个身材差不多有两百斤戴着鸭舌帽的厅主看了一眼东哥:“而家啲后生仔唔简单啊。”(粤语:现在的年轻人不简单。)东哥也笑,拿筷子在半空中向周越彬不停地点,伴随着嘴里一连串激动的“那个那个那个”,说:“去账房提我名字,我授权给你100万里码,带着你那些朋友好好玩。”
周越彬还来不及兴奋,东哥脸色又一沉:“从今天,此时此刻开始,我既然给你里码,就是相信你不会再摸赌桌。那,也请你相信我,如果再看见你犯傻,我绝对有比今天更好的办法让你后悔。”
周越斌摸了摸自己的膝盖,终于抬头迎上东哥犀利的眼睛,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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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洋几个被周越彬放在澳门“散养”了好几天,每天吃吃喝喝买东买西。在他们面前,周越彬决口不提赌场的事。他知道,包括周大洋几个在内,大部分的内地人都好面子,从小在内地受的常识教育让他们时常把“赌博不道德”这样的口号挂在嘴上,不愿意沦为别人眼里“下作”的人。在人前,再纯粹的混蛋也要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儿,表示与黄、赌、毒坚决划清界限。
周大洋来澳门前,跟周越彬说他们只是来旅旅游,到处看看,最多在葡京酒店前面留个影。他说他顶看不起赌博这种事,进赌场千万别叫他。
看着周大洋脸上写满的蔑视,周越彬借喝矿泉水的机会撇了撇嘴。那好吧,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就看看他装到什么时候,忍到什么时候。
到了第五天,坐在葡京旁边的露天酒吧,周大洋偷偷凑到周越彬面前小心翼翼地问:“明天我们就要走了,临走前,是不是可以带我们去赌场看看?就参观参观。”
嗯,当然可以。周越彬心想,所有最终变成赌徒的内地客,最开始都是说去参观。
接下来,周越彬会这样一步一步将他们拉进贵宾厅:把他们带进葡京,告诉他们,随便逛逛,千万别下手。他们就会跟在人群后探头探脑,被名目繁多的赌博形式搞得晕头转向,但只要不是傻子,总会看明白其中几样的玩法。然后就开始想象,想象自己就是此刻赌桌前坐着的那个人,压一把中一把,压一把中一把;接着开始想要喊出声,叫前面那个傻逼压这个,压那个,跟他一起等待扑克翻过面的那一刻,输了,就会想,我操,这要是我,能输?赢了,就想这要是我,该多好。
往往最多不超过两个小时,周越彬就会等到他们说:“诶!我能不能试两把?”
能啊,当然能,这时候,周越彬就会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筹码交给他们,说,去试吧。不过,我建议啊,多试试百家乐,百家乐赢率高,刺激。
大厅里那么多玩法,为什么偏偏把百家乐介绍给他们?那是因为,贵宾厅里只有百家乐。每一个准“贵宾”,都需要叠码仔从娃娃抓起。要让他们提前适应,慢慢熟悉,渐渐沉迷进专属于贵宾厅的玩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