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特稿(2)
康同璧除我行我素之外,最乐于做的事莫过于济困扶危。黄绍自杀后,他的寡妹(我们称为“黄姑太”)失所凭依,无人敢于收留。康氏母女怜老惜贫,把她接到家中,解衣推食,直到政协在西黄城根给了她一间平房,才搬离康家。
1968年春节前夕,罗仪凤托我给黄姑太送去一个包裹。那时黄姑太和她的孙女住在一间阴冷的偏房里,室内虽有一个蜂窝煤炉,但还是冷得像冰窖,几件不成套的高档旧家具胡乱摆放着,与零乱的衣物药瓶、锅碗痰盂为伴,暗示着主人家昔日的荣华。
姑太是女人男相,长得颇像其兄。她患有肺气肿,白发披散,衣衫不整,蜷缩在被窝里不住地喘气。小孙女是个美人胎子,见到生人不免羞涩,躲在一旁望着我默不出声。我把包裹交给姑太打开,里面除了送给姑太的棉毛衫裤和药物外,罗仪凤还给小孙女缝制了一件蓝色棉袄。临行前她嘱托我,一定要让她试一下合身与否,不合身就带回去改制。于是我只好站在一旁,尴尬地看着女孩更衣。
试衣完毕,姑太哆哆嗦嗦地捏着我带来的罗仪凤便函,有些惶惑地问是否还带了钱来?我接过中英文“合璧”的便函一看,内有隐语提及带来了姑太最需要的东西。经过一番紧张查找,我从女孩的棉袄口袋里翻出夹带的二十元钱,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对于没有收入的黄姑太而言,这可是过年的救命钱。
从姑太家出来,我心情沉重,觉得自己真正懂得了“老来苦”是怎么回事。更令我感慨的是,她可是国民党桂系领袖之一、北平和谈代表黄绍的亲妹妹。翌年开春后罗仪凤告诉我,黄姑太已不在人世了……
侠义慈悲的康老和罗仪凤,关照的故人家属还不止黄姑太。北京一位有名的外科专家莫大夫,打成右派后又加“反革命”罪名,被判刑送到山西的煤矿劳改,康氏母女多年来对他的孩子们一直有物质帮助(后来我在被关押时听说,莫大夫于刑满释放前十一天,在狱中上吊自杀)。长年寄住在康家的,有章诒和文章提及的那位神秘的林女士,她面上有几个麻点,除了会卜卦外,还懂得医道,有时给康老针灸和拔火罐;还有一位小脚的孤老太太,经常坐在康同璧客厅外小过厅的一张床上,从不与客人打招呼。猜想起来,她们可能是康家收留的一些落难故旧的亲属。
父亲曾向我谈起,“文革”前经常在康家见到一位中年仆佣,似乎是被收留的一位败落世家的遗少。冬天他会穿上一件做工考究的老式貂皮领大衣,但油污破旧程度非同一般。客人们有时会取笑他的大衣,但他从来不以为忤。
总之,这座老宅里充满了神秘的气氛,或许每张面孔的后面,都有不止一个的悲惨故事。不过我从不打听其来历。在那个年月,知道旁人的事情越少越好。
除林女士有一份菲薄的工资外,这么多人(包括两名老仆)过日子,如今全靠文史馆每月发给康老的一百五十元薪水。燕京大学家政系毕业的罗仪凤,如何精打细算才能维持没落贵族的生活和体面,我始终猜不透。不过据我所知,府上的衣物乃至窗帘椅套,全是她一手剪裁缝制。
据罗仪凤讲述,1949年以前,康老的社会身份是慈善家。她特别向我解释,慈善家自己是没有钱的,但会向有钱人募集善款救助穷人。康老也经常向我谈起,1948年北平围城的时候,这一带的城墙外堆满了死尸,于是她发动红字会、蓝字会等慈善团体,募集钱米棺木施舍,救活的,埋死的。有一回她误说成“救死的,埋活的”,惹得罗仪凤咧嘴大笑,康老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她认为当年自己保护古都免遭兵燹,拯生民水火之中,是平生最足以自豪的功德。按其父的佛学思想传统,她其实是一位佛教徒。
四、称谓掌故
康老有气喘多痰的毛病,据她说是从“南海先生”(她习惯于这样在客人面前称呼其父,形诸文字则为“先君”)那一代起,家族传下来的“火体”,容易上火生痰。有次罗仪凤托我买阿司匹林,买得越多越好。她说母亲和自己有个习惯,像吃菜一样,每天要吃上一两片。我心想:这肯定是她们从洋人那里学来的怪癖,美国不就是一个吃药的社会么?据说这种药吃多了会有依赖性,北京一般药房不肯卖这么多,多买就有瘾君子之嫌。我在一家小杂货店里找到九瓶半,斗胆全部买下,罗仪凤很高兴,说可以吃上几个月。直到近几年我才懂得,每天服用少量阿司匹林,可以预防心脏病,但不知究竟与“火体”有何种制衡关系。
老人叫罗仪凤时,称呼她的英文名字“Andy”;罗仪凤谈及康有为及康同璧,辄称“我外祖”、“我母亲”。康老和她对我一般都呼小名,但有一段时期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罗仪凤。大约是一直没有出阁的原因,过了不惑之年的她,平时仍只许人称她“罗小姐”,这是父亲早就告诉过我的。但以我的年龄而言,如此称谓实难启口。
我虽年纪不大,但由于父亲的关系,在很多场合的辈分并不低。前些年一位年长我二十岁左右的老“右派”跟我论辈分,希望我叫他“叔叔”。我抗议道,毛主席教导说“章伯钧、章乃器、罗隆基是右派的老祖宗”,我的辈分,本应比你高,至少是平辈。于是他后来称我“小弟”。章士钊长父亲十七岁,父亲派我给他送信,信封上写着“面呈行严宗伯”(章士钊字行严),指的是行老与我的辈分关系。康同璧长父亲八岁,我跟着父亲胡乱叫“康老”也就过去了,但如何称呼罗仪凤,我始终没想好。罗仪凤似乎察觉到这一点,有天小愚姐悄悄告诉我,罗阿姨叫我告诉你,可以称她“姑姑”。我想了一下,她曾与罗隆基恋爱,如果嫁了过去,我的辈分肯定比她小,于是便默认了。
说过人类的称谓,再说动物之得名。“上天有好生之德”,老人的仁爱,不仅施与无依无靠的孤寡,还泽及禽兽。老宅中有一老猫,是毛色黄白相间的波斯猫,名唤“前来”,已经十六岁,在同类中属于高龄。平日行动迟缓,冬天经常偎在客厅的壁炉旁打瞌睡。罗仪凤说它之得名,是因多年前先后有两只流浪猫到此投奔寄食,为分别起见,一名“前来”,一名“后来”,不过“后来”先殁,“前来”犹存。近年家中经济拮据,“前来”之名又添新义,取其谐音“钱来”。
康同璧有时会抱着“前来”,喃喃地对它说话。如果我在场,她会吩咐老猫“跟章少爷去说说话”,于是“前来”会转移到我膝上,请求按摩搔痒,并以舔手作为回报。猫有灵性,老猫更被视为“成精”物种。康老逝世前的那个冬天,“前来”失踪,猫很懂得主人的感情,一般不会死在家里。对此康氏母女都很伤感,我更有一种不祥之兆。
老人在有访客或仆人的场合,也往往称我“章少爷”,令我很不习惯,总是联想起电影中那些提笼架鸟的公子哥儿。但由于平生只被康同璧这样称呼,倒成了一种独特的记忆。
五、女界先驱
康同璧比较自豪的事情,是建国之初毛泽东对她这个妇女解放的“支那第一人”的尊重。她时常绘声绘色地谈起五十年代毛泽东、周恩来接见她时的情景:那天她一走进房间,就听见周恩来说:“‘第一人’来了!”毛、周等人趋步上前与她握手,态度十分恭敬。毛泽东一边握手,一边对老人翘起大拇指,朗诵起康老十九岁那年孤身到印度探望其父时所作的名句:“若论女士西游者,我是支那第一人。”说到此,老人还会跷起大拇指对自己比划一下,显得十分得意。
新政权草创之际,中共领导人敬老尊贤的风范,使不少遗老都有知遇之感,愿为新朝效力。毛泽东早年曾是康有为“大同”思想的信徒,当政后自然对康氏后人心存敬意。他注意到法国资产阶级的国民议会里至今还有保皇党的代表人物,中央文史馆馆员康同璧被增补为全国政协委员,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毛泽东提倡“从孔夫子、康有为到孙中山,我们都要认真地加以总结”,但他又认为“康有为写了《大同书》,他没有也不可能找到一条到达大同的路”。其实在这一点上,“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大跃进”道路,也是一条失败之路。
康同璧作为妇女解放运动的先驱,“支那第一人”的称号的确当之无愧。女权思想本是其父康有为思想体系重要组成部分,在《大同书》中,女权思想部分约占全书七分之一,从天赋人权理论出发,主张“男女同为人类同属天生”,压迫妇女是“损人权,轻天民,悖公理,失公益”。1883年,康有为在家乡成立中国第一个不缠足会,他要求从女儿做起,带头不缠足,因此康老姐妹都是天足。不缠足运动逐渐成为中国最早的女权运动,到戊戌变法时,不缠足会在全国已经拥有三十万成员。康同璧和姐姐同薇,在父亲的影响下,也成为中国妇女界最早倡导女权的先驱。她是中国早期赴美的女留学生之一,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以家学渊源,学贯中西,曾担任万国妇女会副会长、山东道德会会长、中国全国妇女大会会长等职务。
康同璧以才学胆识,深得父亲宠爱。关于她1902年从北京出发西行入疆,越帕米尔高原长途跋涉到印度大吉岭省父的故事,当时被国外报纸炒得沸沸扬扬。梁启超在《饮冰室诗话》中也说:康有为之第二女公子同璧,“以十九岁之妙龄弱质,凌数千里之莽涛瘴雾,亦可谓虎父无犬子也”。其实这是误传,连梁任公都被蒙蔽了。据康老自己记述,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有为的母亲妻女避居香港。1901年康有为在南洋槟榔屿患病,“同璧以髫龄弱女,远涉重洋,天伦重聚”。同年夏历十月随康有为乘船至印度,居大吉岭。事见其所撰《南海康先生年谱续编》。
但梁任公所记同璧与父同游舍卫林(释迦牟尼曾居此弘布佛法)时所作两首绝句无误。其中最著名的一首是:
舍卫山河历劫尘,布金坏殿数三巡。
若论女士西游者,我是支那第一人。
康同璧由是以“支那第一人”闻名中外,我曾见到她有一方白文印章,文曰“康一人”。
她在1902年遵父命“赴美演说国事,为提倡女权之先声”,康有为写了十首诗赠别女儿,并以“女权发新轫,大事汝经营”勉励。据说她的两个弟弟庸碌无才,弟子徐勤私谓康氏曰:“师弟不贤何以传父业?”康氏笑曰:“子孙贤,明吾德;不贤,犹我身生一虱虫而已,何必细问?”[3]
康老早年随父游历欧美各国,由于康有为是保皇党,各国王室都欢迎他们,结识了不少王公贵族和名流政要。康同璧曾对我说:“我一生主张和平,反对暴力。欧战后期荷兰女王呼吁和平,北洋政府曾借重我与欧洲王室的友谊,作为和平使者,游说各国王室政要,表达中国人的和平愿望。”
康老的和平反战主张,也曾对古都北平的和平解放及文物古迹保护,起了重要作用,这是毛泽东都承认的。[4]
六、妄论古今
由于主张非暴力,老人晚年对“文化大革命”那种祸及全国的广泛暴力,是十分愤慨的。有次我不小心多说了一句话,惹得老人动了痰气。
那天正与康老及罗仪凤谈论社会上种种无法无天的乱象,老人激动起来,说:“我要写信问问毛主席,这样搞下去,国家会成什么样子?!你要打倒刘少奇,是你们两个人的事,不要害得全国老百姓跟着遭殃!”
康同璧说出这等惊人之语时,那种气雄万夫、为民请命的神态,仿佛回到了其父“公车上书”的时代。当时若被外人听见,肯定够得上“现行反革命”资格。我见罗仪凤紧张得直吐舌头,便劝止说:“这信您还是不要写了。”“为什么?”老人瞪着眼睛问我。“写了人家也不会理你。”我脱口说了句大实话。
老人勃然变色,目光犀利,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我几乎不认识的人。她停顿了一下,面色由红而紫,由紫而黑,哆哆嗦嗦地抓起茶几上吐痰用的雪花膏瓶子,啐出一口浓浓的白痰,然后伸出食指,上下抖动地点着我说:“你奶奶(指她自己)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
这句话她盯着我连说了两遍。我知道自己闯了祸,一时不知所措。罗仪凤连忙过来用广东话打圆场,扶老人回卧室休息,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愣。
过了好一阵,老人又慢慢从内室踱出来,脸色变得平和了。她坐到沙发上,望着我说了第三遍“你奶奶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接下来又把当年毛泽东接见自己的情形,重新讲述了一遍,便云收雨霁了。
罗仪凤悄声向我解释:“跟我母亲说话,你只能顺着她。”此刻心中聊以自慰的是,一直没见过隔辈亲人的我,突然有了一位“奶奶”。与儿孙远隔重洋的老人,已将我视同自家小辈,否则也不至于发这么大的脾气。
对于周恩来,康氏母女心中敬意犹存。虽不至于像不少中老年女同志那样,一提到美男子周总理就热泪盈眶,但罗仪凤常说“总理太不容易了”,康老也认为“我们现在只有靠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