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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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回眸(2)

从鲁迅的《重三感旧》到施蛰存的《〈庄子〉与〈文选〉》而鲁迅再《“感旧”以后(上)》,三个回合下来,又轮到施蛰存发言。他想鸣金收兵了。

《推荐者的立场》是施写给当初请他推荐书目的崔万秋的信,信中主要表达两个意思:改换书目,请贵报取消讨论计划。

本来报纸想把施鲁之间的论争当作一桩公案让读者讨论,施觉得两人的文字战就像两个拳击手,编辑作为裁判总希望一个回合一个回合打下去,直到其中一个倒下去站不起来为止。施认为这很“滑稽”。并且,他还认为从读者的讨论中也不会产生出真是非。因此,他不仅表示自己退出,而且也请求报纸取消讨论计划。至于改荐书目,施蛰存是这样说的:“我想借贵报一角篇幅,将我在九月二十九日贵报上发表的推荐给青年的书目改一下:我想把《庄子》与《文选》改为鲁迅先生的《华盖集》正续编及《伪自由书》。”陈述了改鲁的理由后,施蛰存又补充道:“本来我还想推荐一二部丰之余先生的著作,可惜坊间只有丰子恺先生的书,而没有丰之余先生的书……我很惭愧我的孤陋寡闻,未能推荐矣。”(注同[8])

由于这两段改荐文字特别惹恼了鲁迅,因此,我读了不止一遍。觉得施蛰存在这问题上乃一是一非。是,是他改荐了鲁迅的文章。这不奇怪,因为前面他就以鲁迅文章为例说明读古文学的必要,这次从陈述的理由中也看不出什么唐突和不是。非,他至少不必要在改荐鲁迅之后,又推荐什么“丰之余”,还捎带着说坊间没有他的书云云,这明显是寒碜和讽刺。问题是,施蛰存到底知道不知道丰的真实身份呢?我的看法是,以前姑且不知道,比如他读《感旧》和写《〈庄子〉与〈文选〉》时,但现在他应该知道了。因为这篇文章写于10月18日,而第二天他又给黎烈文写信,开头就说“那天电车上匆匆一晤……”,这一晤还不知道“丰之余”是谁?黎是《申报·自由谈》的主编,鲁迅的文章都是经他手发。两人碰见的“那天”,至少也是18号之前,否则就不是“那天”而是昨天了。即使是昨天,也不妨碍施蛰存当天写《推荐者的立场》,是以文中会有“丰之余先生毕竟是老当益壮,足为青年人的领导者”以及“我想我应该在这里‘带住’了”之类的句子。以此来看,施蛰存一会儿荐鲁,一会儿荐丰,就有点皮里阳秋了。推鲁固不错,说丰又何必?尽管我能理解施,因为“丰之余”一直搞迷踪,即使施以鲁迅为正例;但我毕竟不欣赏这种专以攻击为快的杂文法。

第四个回合是高潮。

鲁迅的反映是如此的强烈。《推荐者的立场》发表次日,就有了鲁迅的《扑空》。文章吃重处是在后面。

针对施蛰存改荐鲁迅那一番话,《扑空》说:“这一大堆的话,是说,我之反对推荐《庄子》与《文选》,是因为恨他没有推荐《华盖集》正续编与《伪自由书》的缘故。”

且慢,这话是施蛰存说的吗?不,分明是鲁迅。把自己的推理派为人家的潜台,亦即鲁迅不仅自己善于诛心,而且还善于替人家诛。然而,你怎么知道人家的心思呢?

同样,针对施蛰存推荐“丰之余”,《扑空》说:“这一段话,有些语无伦次了,好像是说,我之反对推荐《庄子》与《文选》,是因为恨他没有推荐我的书,然而我又并无书,然而恨他不推荐,可笑之至矣。”笑过之后,鲁迅指责道:“……他竟毫不提主张看《庄子》与《文选》的较坚实的理由……”

轮到我吃惊了,这理由推荐时不就说了吗——“为青年文学修养之助”。一推敲,才明白,原来这理由在鲁迅看来“不”较坚实,因此不算。

“……毫不指出我那《感旧》与《‘感旧’以后(上)》两篇中间的错误。”

施蛰存一开始就被动地为自己辩解,哪有心思去指人家的错误。后来也是改了自己的“错误”,把《庄子》与《文选》改成了鲁迅。

两个“毫不”过后,《扑空》一路上飙,“他只有无端的诬赖,自己的猜测,撒娇,装傻……”

我揉了揉眼,又看一遍,还想了一遍,看不出也想不出施蛰存装什么“傻”(莫非是装不知道“丰之余”是鲁迅),更无论“撒娇”。“自己的猜测”?鲁迅不妨是在说自己。“无端的诬赖”?是指前面施蛰存说“丰之余”先生给自己“训诲”而丰先生说我没有?我不知道,真不知道;但我无论如何也读不出《扑空》所说的这些,倒觉得,这些话本身才“无端”,是真正的“扑空”。鲁迅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下面又该怎么办?

“几部古书的名目一撕下,‘遗少’的肢节也就跟着渺渺茫茫,到底是现出本相:明明白白的变了‘洋场恶少’了。”

终于骂了出来!这也是一种本相,或曰“洋场骂相”。

骂,是“鲁粹”之一,也是20世纪所形成并绵延至今的一种特殊的(反)文化现象。它通常出现在两种情况下,一是理屈词穷,二是绝对正确。前者是市井层次,后者不骂不足以示其正确,所谓“正义的火气”(胡适语)也。鲁骂当然靠后。但就这个事件和这篇文章,却很难寻出鲁迅骂人的理由。至少,鲁迅是一个长者,1881年出生的他,其时已五十多岁,比1905年出生的施蛰存要大上二十多,而施蛰存那时也不过二十来岁,左不过推荐了两部古书,右不过写了两篇文章辩解,什么劣迹也谈不上,怎么突然就成了“洋场恶少”?身为长者就可以骂人不打草稿,而且骂得如此霸道。当然,一贯呵护青年的鲁迅早就说过:“先前我只攻击旧党,现在我还要攻击青年。”[10]青年不是没有毛病,不是不能批判,但能这样攻击吗?这可是地地道道的“人格攻击”,何况无证据。放到今天,在报纸这样的公共领域中无端诋毁人格是连同报纸都要上法庭的。

这就是开头施蛰存所说的:“因为开书目的事,我有过惨痛的经验。”罪名加骂名,齐了。所以他以后干脆金盆洗手,再也不干开书目的事。但书目可以不开,骂名却未必能抹掉。鲁迅骂过的,大凡就钉在历史耻辱柱上,叫“活该”。我在21世纪读文章,不是还有人弘扬这“鲁骂”并数落施蛰存吗?倒是想看看施蛰存自己在听骂后的表现:“我以前对于丰先生,虽然文字上有点太闹意气,但的确还是表示尊敬的,但看到《扑空》这一篇,他竟骂我为‘洋场恶少’了,切齿之声俨若可闻,我虽‘恶’,却也不敢再恶到以相当的恶声相报了。”[11]真绅士也!施蜇存的“不敢”,令人起敬,人是应有所“不敢”的。否则,无所畏惧很容易一脚就滑向无恶不作。施氏这篇文章叫《突围》,写于《扑空》之后,发出来已是1933年的10月底和11月初。围绕《庄子》与《文选》所发生的风波,历时整整一个月,至此可说告一段落,尽管并未结束。说一个段落,是两人以后都不再一篇比一篇地你来我往了。而没结束,则是两人都各有文字后续。

关于这场风波,鲁迅和施蛰存各自都有评价。

鲁迅说:“今年秋天,在上海的日报上有一点可以算是关于文学的小小的辩论,就是为了一般的青年,应否去看《庄子》与《文选》以作文学上的修养之助。不过这类的辩论,照例是不会有结果的,往复几回之后,有一面一定拉出‘动机论’来,不是说反对者‘别有用心’,便是‘哗众取宠’;客气一点,也就‘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而问题于是呜呼哀哉了。”[12]鲁迅的话照例是指责施蛰存的,但,正如上面说过,鲁迅往往是只“顾”别人不“顾”自己,这毛病恰恰又犯了。到底是谁在动机论上做文章,在我看来,不是施蛰存,而是鲁迅自己。鲁迅大概忘了二十天前他给姚克信中那句话了:“我看施君也未必真研究过《文选》,不过以此取悦当道……”(注同[3])“取悦当道”就是讨国民党的好,这已经不是批评,而是指控,可是证据呢?鲁迅说完就走,倒是潇洒。但没有证据,你凭什么说人家推荐古书是因为此?你有内窥镜?为文不应在别人动机上下药,而况没有证据的动机指控形同构陷。“文革”时多少批判文章不都是就动机上纲上线、锻炼罪名(比如那个对1930年代文风如此谙熟的姚氏文元)?而这罪名放在“文革”,不足以致施于死地?

施蛰存呢,他说:“我曾经在《自由谈》的壁上,看过几次的文字争,觉得每次总是愈争愈闹意气,而离本题愈远,甚至到后来有些参加者的动机都是可以怀疑的,我不想使自己不由自主地被卷入漩涡,所以我不再说什么话了。昨晚套了一个现成偈语: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唯无是非观,庶几免是非。”(注同[5])施氏前面的话不是指这一次文字争,但这一次却也不外那情况。其实,何止这一次,上海滩的文人争斗,有几多不是争意气,或者就是争话语权。像这样的争斗,不如远而避之。因此,施蛰存的偈语,在一定意义上,我是认同的。那意思不妨诠释为:你有你的是非,我有我的是非,如果不恪守一种唯一的是非,那么就可以免去很多不必要的是是非非。

当然,这里的“无是非”并非简单的取消论,要在看什么问题。设若在人权问题上,极权体制对人的权利的侵犯是最大的非,这一点不能含糊。但在书目推荐之类的问题上,就不是没有是非,而是各人有各人的是非了。比如鲁迅再再认为从古书中寻不出活词汇,即使是对的,但不能认为从古书中寻出活词汇就必然为非。以己之对,非人之对,等于把自己的“对”变成“绝对”,殊不知,此乃非之大者也。为何?绝者,断也。“对”一旦为己垄断(即唯我独对),岂不天下皆非。然而,就对而言,本可以各对其对;因为,“对”本来就是多元的,正如同这个世界是多元的一样。使本来多元的世界变成一元绝对,这绝对的一元就是专制。假设一下,图富强是对的,但因为写篆字、填诗词、做信封、荐古文,这多元形态的东西与富强不合(因而不对),就要被权力者取消,那么,这个因此而富强起来的世界是不是专制世界呢?世界上的专制历来两种,一种是“非”的专制,如传统的帝王专制。还有一种是“对”的专制,如前苏联那样的现代专制。后者作为20世纪最主要的专制形态,委实比前者具有更大的欺骗性、迷惑性和裹挟性,因为它顶着一个“对”的名头,并且“绝”。

转眼,“书目”风波已经过去一年有半,但,鲁迅不但没忘却,反而纵情使意让骂升级。针对施蛰存的(其实是庄子的)相对是非观,鲁迅在批评“文人相轻”时非常明确地说:“……一定得有明确的是非,有热烈的好恶。假使被今年新出的‘文人相轻’这一个模模糊糊的恶名所吓昏,对于充风流的富儿,装古雅的恶少,销淫书的瘪三,无不‘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一律拱手低眉,不敢说或不屑说,那么,这是怎样的批评家或文人呢?”[13]

好家伙!然而,张口就骂又是怎样的批评家和文人呢?从富儿、恶少到瘪三,一口气骂了那么多,无不是指施蛰存一人。有他自己以前的话为证:“此君盖出自商家,偶见古书,遂视为奇宝,正如暴发户之偏喜摆士人架子一样,试看他的文章,何尝有一些‘《庄子》与《文选》’气。”(注同[3])至于“销淫书”则是指当时施蛰存为上海现代书局评点出版删节本《金瓶梅》。

就这一节怒骂而言,又不禁让人想起了《“感旧”以后(上)》的一段话,当施蛰存看到《重三感旧》,“以为丰先生这篇文章是为我而作”时,鲁迅回答说:“倘使专对个人而发的话,照现在的摩登文例,应该调查了对手的籍贯,出身,相貌,甚而至于他家乡有什么出产,他老子开过什么铺子,影射他几句才算合适。我的那一篇里可是毫没有这些的。”熟悉鲁迅故实的人都知道,这段文字所用的词都是20年代“女师大学潮”中陈源隐射鲁迅的。而鲁迅正不屑于此,所以如是说。但,现在鲁迅却运用得如此得心应手,既追索人家出身(商家),又不放过人家相貌(瘪三),就差没说人家老子开过什么铺子了。鲁迅的语言确实尖刻(批了半天,好像不是施蛰存不应该推荐《庄子》与《文选》,而是他不够格),但再尖刻也不必自己戳自己呀。不知道鲁迅有时为什么喜欢和自己过不去。

事情还没完。如果说恶少瘪三虽恶,但还属人的话;那么,这次,在鲁迅笔下,施蛰存却不幸堕落到动物,与畜类为伍了。

1934年7月,鲁迅给徐懋庸的信说了这几句:“《谈言》上那一篇早见过,十之九是施蛰存做的。但他握有编辑两种杂志之权,几曾反对过封建文化,又何曾有谁不准他反对,又怎么能不准他反对。这种文章,造谣撒谎,不过越加暴露了卑怯的叭儿本相而已。”[14]情况没弄清就断骂。到底是不是施蛰存写的,那文章,连《鲁迅全集》的注释都不下确定,只肯说“作者署名‘寒白’”。凭《鲁迅全集》的注释细到这个地步,我想注释者也未必没有查实过,只恐怕是查而未实。果如此,施蛰存就冤了,白替人家做了回狗。寒白的文章我固然读不到,但从题目上看,“大众语在中国底重要性”,似乎不太像造谣撒谎之类。然而,鲁迅骂了,就自然有鲁迅认为的道理。包括下面:“而且‘谈言’自己曾宣言停止讨论大众语,现在又登此文,真也是叭儿血统。”作者是叭儿,报纸也就连坐为叭儿血统。这叫“恨”屋及乌。只是,“谈言”也是《申报》的一个栏目,鲁迅自己的文章,尤其是与施论战的,不都是在《申报》(只是另一个栏目《自由谈》)上发的吗?

文章结束时,鲁迅给姚克信中的两句话颇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