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特稿(1)
沈昌文说童年事
沈昌文 口述 张冠生 整理
我是1931年9月26号出生的。生在上海的开封路上,我们家的老宅子。出生的时间据说是子时,一天中的第一个时辰。那天是阴历八月十五,后来我习惯过阴历的生日。
据说我的家庭曾经很富有。可是到我懂事的时候,家里已经穷得一塌糊涂了。我父亲名叫沈汉英,小名叫宝囡,是上海人。他是一个大少爷,一辈子不做事的。我的母亲是宁波人,是开封路这个住宅的房客。我家在上海的祖居地据说是在大场,就是现在上海大学所在的地方。
我的祖父大概就在大场一带讨生活。他去世的时间比较早,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在上海是靠开饭馆谋生。饭馆有很多种,他开的那种在上海叫“包饭作”,专门给写字间送饭。当时上海有很多洋行、公司、写字楼,里边的工作人员要吃饭,为他们服务的餐饮业就应运而生。我祖父开的饭馆据说是规模比较大的,留下了一些家产。
我的父亲在小小年纪就成了小老板,但是家产在我的祖母手里掌管。我祖母姓冯,是上海的本地人,从小生长在庙头这个地方,大概就在大场附近。
祖父去世后,家里剩下四个人,祖母、父亲和两个姑姑。父亲排行最小。祖母当家。但是按照旧时的规矩,重男轻女,父亲是独生儿子,要多加培养。祖母怎么培养他呢?这牵涉当时的一种社会风气。我和祖母在一起的时间比较长,她亲口告诉过我,讲过多次,按照我们家的这种情况,应该叫我的父亲学着抽鸦片。用我后来概括出来的话,叫“抽鸦片的孩子不变坏”。我问过祖母是不是这样,她说的确是这样。为什么呢?其中的道理就是:有产业的家庭里,能导致家产破败掉的行为,就是嫖和赌。在当时的社会里,孩子只要一抽鸦片,就不嫖不赌了。所以就要训练他们抽鸦片。我懂事后,还埋怨过祖母:为什么叫我爸爸抽鸦片呀?祖母说,你不了解,抽鸦片的孩子不嫖不赌,能保住家产。
我父亲怎么样呢?据说确实是不嫖不赌,可是家产也没有保住。为什么呢?当时没有想过这些。现在想,原因很简单,家产要想保住,除了不败掉,还要经营管理。抽了鸦片的人,大概是不会去管理的。祖母说,我父亲是个非常好的孩子,就是躺在烟榻上抽鸦片,不干一点儿坏事儿。可是,他也没有干过一件正经事情。他大概一辈子没管过家里的事儿,据说就是这么一位大少爷。到我三四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留下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男的就是我,女的是我的姐姐。
我最早的记忆,就是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在他灵前哭。但是,他长得什么样子,我完全忘了。是靠照片知道他的长相的。父亲去世以后,我们家的“包饭作”生意就衰败得不行了。家里欠下了很多债。欠多少呢?据说,用我们在开封路的房产抵债都还不够,也就是“资不抵债”。大概就是在1934年,我们家就逃亡了。我妈妈抱着我,到宁波;我祖母抱着我姐姐,到了烟台。
为什么她们要到烟台呢?我有两个姑姑。大姑姑一辈子抽大烟,跟着我父亲一起抽。她没有嫁人的兴趣,没有结婚。我不知道鸦片怎么能这么厉害,能叫人没有生存兴趣!她不成家,一直跟着妹妹一起过。二姑姑不抽大烟,正常结婚成家。二姑父在烟台海关工作,被认为是个非常精明强干的人。那时候的海关是英国人的,二姑父会讲英语,他在那里为英国人的海关工作。我祖母就抱着我姐姐去投奔了二姑姑和二姑父。
当时,我姐姐六七岁,我才三四岁。为了逃避债务,我们全家就实实足足地逃亡了。家里负下的债既然用房子顶不了,就宁肯逃走后让债主来把房子分掉,也不能自己败掉。那处住宅,我小时候压根儿就没有见过,长大也没让我去看。在宁波那段时间里住的房子,我记忆里倒是还有点印象。
我和妈妈到宁波后,就住在我妈妈的娘家了。这样生活的时间不长,我印象中间,也就几个月吧。半年不到,我和妈妈、我祖母和姐姐,就分别从宁波和烟台回到了上海。回不到原来的住宅了,就在我的二姑妈的婆家那里租了一处最蹩脚的房子。上海人把这样的房子叫作“棚户”。解放后,上海市政府最大的一个功绩就是拆掉了这些棚户。
棚户式的房子,都是用木板钉成的。住到几个月的时候,木板就开裂了,板跟板之间也不接缝了。我记得,我七八岁的时候,住在棚户里的最大乐趣,就是躺在床上从板缝里看街景,或是一边做功课一边从板缝里看马路上的汽车,很高兴。那时候,家里不让我出去玩,我可以透过板缝看马路上的风景,看得很来劲。
旁白:2004年5月22日上午,沈先生重访故地,来到上海市闸北区七浦路。阔别六十多年,他要在这条路上找338弄20号,当年他从“板缝里看街景”的地方。
当年的棚户区,现在是上海最繁荣的平价服装贸易集市之一。鳞次栉比之状达到极致。街两边店门外挂出各式服装,路中央留出了仅容两人侧身通过的地方。在如林的服装里左冲右突,终未找到338弄20号。
最后来到服装店背后的开阔地。大片瓦砾,拆了一半的棚户,远处的高楼,构成一幅新旧交替的图景。过去、现在、未来集于一处。沈先生若有所思。扭身之际,拍下了这幅照片。
这样回到上海以后,我就上学了。先是在棚户那个地方上小学。为了进学校,我改了名字,也改了姓。我本名不叫沈昌文,家里为我起的名字叫沈锦文,我姐姐叫沈佩文。改姓名的原因有几个,一个原因是为了躲避债主追讨债务。同时,入学的时候,总要有个名字。更主要的原因,是我的祖母主张我一定要进好学校,要进上海最好的学校。祖母这个主张对我的一生影响都非常大。
刚回上海的时候,我进了一个比较差的学校。这个学校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我已经不记得了,就在家的附近,现在的话叫“弄堂小学”。好像是宁波人办的学校,在学校里都讲宁波话。我能讲很好的宁波话。
我妈妈的家在宁波,是个商人家庭。我外祖父是个商人,他是我爸爸的开封路住宅的一个房客。他们就是那么认识的。我妈总结过她的生活,总跟我讲;尤其是逃亡到宁波以后,更是经常讲;从宁波回来以后就一直讲,一直讲到她死。她说自己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就是嫁了上海人。上海人不可靠,宁波人可靠。我以后差不多都做宁波人了。当然,我的生活经验也证明,宁波人的确跟上海人不一样。
宁波的有钱人,家庭教育里有一条,就是要孩子吃苦。家里再有钱,孩子都要去学徒的。就是家里开了店,有现成的产业,孩子也要去学徒。必须吃上三年苦,然后再回自己家的店里做小老板。对于没有吃过苦的人,是不可以把女儿嫁给他的。孩子一定要吃过苦才行。像我父亲那样,一开始就做小老板,在宁波人那里是不可想像的。我父亲没有做过学徒,没有吃过苦,只吃家产,不正经做事,导致坐吃山空,家里负债累累,祖母和妈妈逃亡。
妈妈非常遗憾当年没有遵守宁波人取舍标准的这一条,她一辈子吃亏就是因为嫁给了上海人。因此,我妈妈不大赞成,甚至很反对我和姑姑接触。她和我的祖母也有很尖锐的矛盾。对我妈妈来讲,我是唯一的根苗啊。她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她发现我祖母想要影响我的时候,就把我带到她在上海的宁波人亲戚家里,不让我和上海人接触,还不断告诫我,上海人是如何如何的坏。
可是有一条,祖母和妈妈是一样的,就是对我的教育中经常强调:我们是好人家的孩子,我们一定要进好学校。我们家附近有一所学校是非常有名的,叫“北区小学”。我的祖母反对我开始进的那个弄堂小学,后来就想办法进了北区小学。
为什么叫北区小学呢?实际来说,它是工部局小学,是英国人办的学校。在上海,我们住的地方是在租界,而且是公共租界,主要是英国人管。英国人管租界的地方,上海人叫“工部局”,是借用清朝官职命的名。英文叫Shanghai Municipal Council,意思是上海市政会议。英文名字听起来是非常的客气,可实际上是个很野蛮的地方。
工部局办了好多学校,是按地区办。我住的地方是在北边,所以叫北区小学。另外还有西区小学,等等。工部局办的还有中学。一所非常有名的中学是育才中学,还有一所格致中学,也很有名。这些都是工部局办的。工部局有一个机构,叫“华人教育处”,专门管这事儿。华人教育处有一个时期的头头非常有名气,是陈鹤琴先生,一位华人教育家。他好像在南京还办了一所师范学院,所以他在师资方面很有优势,可谓优良。他尤其重视英语教育,从小学开始就这样。
我的祖母坚持要我进北区小学。要进这个学校,学费很贵,家里负担不起,怎么办呢?我那位在烟台的二姑父姓王,他的哥哥或是弟弟是在工部局工作,具体职务我不知道,我们叫“大写”,意思就是今天的“文员”。这种人的工作in the office,你这屋子就叫“写字间”,在写字间工作的职员叫“大写”。我就假托是他的儿子,改姓王,一方面有利于入学,一方面也利于躲避债务。他的儿子辈的名字是以“昌”字排行,年龄跟我差不多,我就把原来的名字“锦文”改成“昌文”。我用“王昌文”这个名字,算是他的子弟,进入了工部局的北区小学。所以,我有六年不姓沈,姓王。
我进这所小学后,又从一年级念起。第一年交了学费,从第二年起开始免费,就没有再交过学费。这所学校很好,地方很大,在上海很有名。这地方现在还在,当年叫“克能海路”。克能海是一个英国人名字的汉语译音,这个人好像是英国在上海的一个领事,用他的名字命名了那条路。我在这所非常讲究的学校读书,从1937年读到1943年。我很用功,功课非常好,读到第二年,就进入品学兼优的学生行列了,就是免费生了。
旁白:当时的教育似乎特别注重“品学兼优”。
生活书店的创办人邹韬奋先生读书时期,也是因品学兼优得免学费。偶有不能豁免之时,便要为学费伤脑筋。
他在《经历》中回忆说:
“我在南洋公学……除了有一个学期是例外,其余的学期都很侥幸地被列在‘优行生’,学费也随着被免除了。……其中有一个学期是例外,这里面的情形也可以说是例外中的例外。校长依向例贴出布告,宣布‘优行生’的名单,在名单之前也依向例有着一大篇‘本校长有厚望焉’的说教。在那篇说教里特别提出我的名字,说我好得不得了,除学识是怎样怎样的精研通达外,性情又是怎样怎样的谦逊韬晦,简直不是什么物质的奖励所能包容的,所以特由校长加以这样荣誉的奖励,把‘优行生’的名义暂停一次。这在教师们鼓励的盛情固然可感,可是我那一学期的学费却大费了一番的筹谋!”
——《韬奋文集》(3)第25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5年11月第1版
我的同学都是有钱人家的,我是假冒有钱人家的,实际上家里穷得要命。我的祖母又给了我一条规矩,或说是家教,对我影响非常大,就是进了好学校,只准跟好学校的同学玩儿,不能跟我家住的那个地方的孩子们玩儿。对那些孩子,我的祖母叫他们是“野蛮小鬼”,不让我沾染他们的不良习气。
我住的那个地方,好多孩子的家庭情况都比我强,因为他们的父母都是贩夫走卒,当小商贩,上海话叫“卖吃饭”。我们家没有这样的收入,全靠我祖母和妈妈给人家当保姆。我妈妈整天出去当保姆,上海话叫“娘姨”,收入微薄得很。所以,我家住的地方比他们还差。可是我祖母的家教极严,说我们是好人家,不准我和他们在一起。所以,我从来不和居住地街道上的孩子们来往。到我小学毕业,我们在那儿住了多年出来,有一点我很自豪,家里也老是称赞我,就是我从来不会骂人,不会说粗话,说话不带脏字儿。
大概每个地方都有一句很通俗的骂人的话,有些人就经常挂在口头上,我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没有这样的习惯。一个原因,就是我不和习惯这样说话的孩子们一起玩儿。
我的同学们基本上是富家子弟,他们上下学都是有汽车接送的,日常的语言表达上也比较文明。我住在附近,不必接送,家里也没有车能接送。我和同学们从来没有讲过家里情况和他们不一样,但是在语言习惯上接受的是同一种文化气氛的熏陶。我很听家里人的话,只跟他们一起玩儿。大概我的“奴才主义”在那时候就开始养成了。我的这个“主义”,日后帮助我避免出格,在党的领导之下没怎么犯错误。所谓“揭竿而起”、“拍案而起”这类本领和行为,我从来没有过。所以,“反右”时没有被划右派,“文革”中也没有很多“造反”行为,等等。这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