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野蔷薇
小川未明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大国和一个小国。它们彼此相连，共享着一条国境线。在几十几百年来——至少在两国国民的记忆中，两个国家彼此从未有过摩擦，井水不犯河水地过着和平的日子。
故事发生在离两国都很远的国境线上。在这条荒凉的国境线旁，分别来自大国和小国的两支军队镇守在此，守护着标志国境线的石碑。虽说是军队，但其实每支军队只有一个士兵。大国的士兵是一个老人，小国的士兵是一个青年。
两人分别守在石碑的左侧和右侧。这里除了石碑和荒草，就是远方光秃秃的山头，连个过路的旅人都几乎见不到。
刚开始，两人之间的气氛很尴尬——那是一种不知彼此是敌是友的气氛。但过不了多久，那种尴尬的沉默就烟消云散了，两人变成了很好的朋友。也许是因为两人都没有其他可以交谈的人；也许是因为那漫长的春日里照耀在头上的和煦阳光使得他们之间的空气也变得和煦了吧。
国境线上盛开着一株不知什么人栽下的野玫瑰，也许它只是偶然长在那里——一个不属于任何国家的地方。一大早，就会有很多蜜蜂循着它的味道飞来，嗡嗡地扇着翅膀聚集在它旁边。蜜蜂的振翅声传到两个士兵的耳中，使他们心情愉悦地从睡梦中醒来。
“喂，该醒醒啦。听起来已经来了不少蜜蜂了。”两人像有默契一般同时从床上坐起来，换好制服走到各自的岗位上。果然，蜜蜂的报时从来不早不晚，一轮太阳刚好挂在枝头，发出充满活力的光芒。
两人走到从岩缝中涌出的一眼清泉旁，用那泉水漱口洗脸。他们望见彼此时，脸上都绽放出会心的笑容：“呀，早上好！今天天气真不错！”
“嗯，真是个好天气。这天气一好，心里也觉得好清爽。”
两人站在那里打招呼，顺便扯几句闲天。谈到天气，两人都不由得抬起头，环顾周围的景色。虽然同样的景色每天都能看见，但每次都有新的感受。
寂寞中，两人想到了下棋这种游戏。
最初，青年不懂得将棋的规则。但老人耐心地教了他几次后，青年很快就变得得心应手了。在那段日子里，两人每天都面对面坐在一张小桌子上下将棋。
开始，往往还是老人技高一筹。他把年轻人的棋子步步紧逼，吃掉了他的很多棋子。但有时年轻人也能在穷途末路中奋起直追，扭转情势。
说起来，这个青年和老人都是大好人。两人都生性正直，善良。在将棋棋盘上越是杀得你死我活，两人的友情就越深厚。
“哎呀哎呀，看来这次我要输给你啦。已经只剩逃命的份儿，快撑不住啦。但这要是真正的战争，还不知谁胜谁负呐。”老人张大嘴巴，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
寂寞中，两人想到了下棋这种方式。
占了上风的青年脸上浮现出高兴的表情，他目光炯炯，毫不松懈地追杀着对方的大王，以赢取最后一击。
停在枝头的小鸟唱着婉转清脆的歌儿，白色野玫瑰从花瓣中飘出袅袅余香。
冬天终归还是会公平地降临到每一个国度的。随着天气一天天转冷，老人开始思念起南方的家乡。那里有老人的儿子，还有从未谋面的孙子。
“真想能早点请个长假回趟家啊。”一天，老人惆怅地说。
“如果您回家了，大概上头会派个接替您的人来站岗吧。要是像您一样，是个亲切又和善的人还好。最怕就是个抱有敌我之心、界限分明的人啊。拜托，请您再多待一些时候吧。毕竟冬天来了，春天也不会远了，不是吗？”青年恳求道。
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春天来了。但就在春天到来的当儿，两国却因为某种利益问题爆发了战争。这下，每天亲密无间地朝夕相处的老人和青年，转眼间就变成了敌我的身份。这种变化，还真是不可思议呢。
“好吧，从今天起，我们就彼此是敌人了。别看我年事已高，我好歹也是个少佐。要是砍下我的脑袋带回去请功，你就会升官，会出人头地了。就是这样。请杀了我吧。”老人对青年说。
青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苦笑着摇摇头：“您在说什么啊。为什么我和您会是敌人呢？我的敌人一定在更远的地方才对。战争，是在国境线以北很远很远的地方发生的，不是吗？我要到那里去。前线才是我的战场。”
青年留下这番话，就去了北方。
于是，国境线上只剩下老人一个人留守着。自从青年离开，老人每天都呆坐着，茫然地看着太阳从东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野玫瑰又开了花，太阳一升到枝头的位置，就会有成群成群的蜜蜂聚集过来。虽然知道就在此时，很远的地方有场战争在进行着，但即使静心聆听，抬头远望，也听不到炮声，看不到硝烟。老人一直挂念着年轻人的安危，在无法离开的岗位上惶恐不安地度日。
终于有一天，老人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影。那是一个路过的旅人。老人连忙跑过去，向他询问战争的进展。旅人告诉他，战争已经结束，小国输了，小国的士兵一个不剩地阵亡了。
这消息让老人的心剧烈地疼痛起来——看来，青年十有八九已经不在人世了。他不知自己是怎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石碑旁的。他靠着石碑坐下，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里。不一会儿，他感觉脑袋发晕，睡了过去。
在梦里，他看到一大群人从远处走来。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列军队。骑在马上领头指挥的就是那个青年。军队肃穆地前进着，寂静得听不到一点脚步声。经过老人面前时，青年沉默地对老人微微颔首致敬。老人发现，他手中握着那朵白色野玫瑰。
老人刚想开口呼唤他，却猛地惊醒了。看来那的的确确只是一个梦。那之后又过了一个月，那株野玫瑰就枯萎了。老人于那年的秋天辞去了守卫国境的工作，回到南方的老家去生活了。
小川未明（1882—1961），日本童话作家、小说家。生于新泻县高田市。他被称为“日本的安徒生”。一生创作了7800篇童话，有12卷本《小川未明童话全集》。代表作有《野蔷薇》、《牛女》、《红蜡烛和人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