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号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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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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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奔跑。

竭尽全力奔跑。仿佛整个地狱在追杀他。仿佛他的性命全依赖于他能跑多快。

他很确定事实如此。

但事实是他必死无疑。他在手术观摩室见过太多人流血至死,明白自己肋骨间有规律喷出的液体是什么。那把匕首以近乎于外科手术的精准度完成了它的任务。

他不能只考虑自己。现在不行。有太多事情危在旦夕。他必须继续奔跑。

要是家族逮住了他,所有人都会死。

1

人们遇到永远改变一生的东西,凭借的往往是纯粹的运气,内特?塔克能找到这套公寓也是一样。

那是周四晚上一场他根本不想去的派对。用“派对”形容似乎言过其实,但说它是“下班小酌几轮”又有点轻描淡写。在场有五六个他认识的和十几个他应该认识的。介绍彼此认识的时候他没怎么留意,介绍完了大家也似乎没兴趣回去问清楚别人到底姓甚名谁。他们围着几张并在一起的桌子坐下,分享有些人会辩称根本没碰过的开胃小吃,喝着他们特别强调曾在更高级的餐厅喝过的贵价酒水。

没多久前内特终于意识到,在这种聚会上人们不会互相交谈,只会轮流对别人说话。他觉得谁也不会去听其他人说了什么。他只希望同事以后别再邀请他了。

之前对内特说话的男人在他记忆中是“记者,有个火辣的红发女友”。一两个月前,什么人在这种聚会上介绍他们认识。和桌边的每一个人一样,记者认为自己是电影工业的一分子,尽管就内特所知,他的工作与制作电影没有半点关系。此时此刻,记者在哀悼一场被取消的访问。访问对象是个编剧,被制片人抓去临时修改剧本了。内特心想他会不会把这种内容写进文章——对高潮一幕的愚蠢修改,只为讨好自我意识过剩的监制。

记者的独角戏忽然中断,内特意识到对方在等待回应。他用咳嗽掩饰冷场,端起啤酒喝了一口。“真糟糕,”内特说,“你是彻底没机会了还是可以另约时间?”

记者耸耸肩,“也许吧。我这一周安排满了,他要忙着抓耳挠腮。”他也喝一口酒,“总而言之,别再聊我的事了。你怎么样?我有好久没在这种聚会见到你了。”

内特记得他在上周的准派对上还朝记者挥过手,而记者抬抬下巴向他致意,他也耸耸肩,答道:“没什么可说的。”

“你不是在写剧本吗?”

内特摇摇头,“不,我没有。我不是这块料。”

“那你都在忙什么?”

他又喝一口啤酒,“工作,找新地方住。”

记者挑起眉毛,“出什么事了?”

“和我一起住的两个家伙即将各奔东西,”内特说,“一个搬回旧金山,另一个要结婚了,”他耸耸肩,“我们合住一幢屋子,可我一个人负担不起。”

“你现在住哪儿?”

“银湖。”

“有什么特别要求吗?”

内特思考片刻。除了室友之外,知道他在找房子的人都要问这个。“我觉得好莱坞附近最好,”他说,“我不需要很大的空间。我希望能找间工作室,一个月八百块左右。”

记者点点头,又喝一口酒,“我知道一个地方。”

“真的?”

对方点点头,“我刚从圣迭戈搬来的时候,一个朋友跟我提过。老房子,一零一公路附近,韩国城和洛斯菲利斯之间的灰色地区。”

内特点点头,“嗯,我知道那是哪儿。比我现在那儿离我上班的地方还近。”

记者又点点头,“我只住了几个月,但租金很便宜,而且景观不错。”

“多便宜?”

记者左右看看,说,“别告诉别人,我付的是五五零。”

内特一口啤酒险些呛住,“一个月五五零?这么点儿?”

记者点点头。

“是五百五没错吧?”

“对,而且包括所有公共事业费。”

“你骗我。”

“没有。”

“那你为什么搬走?”

记者笑笑,用酒杯指指火辣的红发女友。她在对面和他们隔了几个座位,正在听一个头发乌黑衣服也乌黑的女人说话。“我们决定搬到一起住,找个更宽敞的地方。再说……”

内特挑起眉毛,“再说什么?”

“那地方感觉有点不对劲。”

“那附近还是单那幢楼?”

“那幢楼。别误会,地方挺好。只是不适合我。”他掏出电话,手指划过五颜六色的屏幕,“你要是感兴趣,我好像还有那家物业公司的电话号码。”

2

这幢建筑物四四方方,由红砖砌成,用灰浆抹线,就是纽约和旧金山照片里经常出现的那种楼房。三楼的砖墙上有两方混凝土,上面蚀刻着古老的纹章图案。宽幅前门上方是消防楼梯,在大楼正面向上弯曲延伸。内特知道洛杉矶有很多这种古老的建筑物。事实上,他工作的地方就是一幢这样的楼。

大楼建在抬高的地基上,位于本已很高的斜坡顶端。有两道台阶通向前门。内特立刻想到了搬家具爬台阶的痛苦。两棵大树护在台阶旁,向底下几层公寓投去树荫。这两棵树是新种的,不如铸铁大门旁的那一棵粗壮繁茂。

一个娇小的亚洲女人站在门口内侧,胳膊底下夹着一台iPad。她朝内特挥挥手,“内特?”

他点点头,“托妮?”

“就是我。很高兴认识你。”她打开大门,和他握手。

托妮属于你说不清年龄的那种女人,十八到三十五岁之间都有可能。她的裙子露出好长一截大腿,让内特觉得她很年轻,而举止和说话声调却让内特觉得她并不年轻。

她露出微笑,领着内特爬上台阶。笑容非常灿烂。假如不是发自肺腑,那她肯定每天都要苦练。“了不起的大楼,”她说,怜爱地拍拍门口的一根廊柱,“有一百多年历史,是附近城区最古老的建筑物之一。”

宽幅前门上方有一道混凝土门楣,用黑体雕着“卡瓦奇”三个字。内特不确定这是个单词还是个名字。“看上去就很美。”

“当时的建筑者希望它能永远屹立——是不是有这个说法?”她拉开钢铁安全门。安全门里的正门敞开着。“请进,我带你参观一下。”

小门厅完全就是从几十部黑色电影里搬出来的。一号和二号公寓位于前门左右。带有古旧栏杆的楼梯旋转通往二楼。楼梯下是两排信箱,信箱下是高高几摞黄页号码簿,看上去已经放了很久。

“别管那些,”她说,“奥斯卡,物业经理,总会把东西归拢得整整齐齐。”

“那就再好不过了。”他说。

她又对内特微微一笑,内特不由心如鹿撞。这个笑容肯定经过练习。谁也不可能一弯嘴唇亮亮牙齿就自然而然地表达那么多感情。

“咱们上去吧,”她说,看看手上的iPad,“要绕好大一圈呢。”

她领着内特爬上弯曲的楼梯,来到二楼后沿着走廊前行。走廊漆成深棕色和象牙白。他们经过一扇让内特想起旧式电话亭的玻璃窄门。托妮扭头迎上内特的视线。“电梯,”她解释道,“今天在维修,不过等你搬进来应该就修好了。不过电梯很小,家具只能走楼梯。”

“还好我的东西不多。”内特说。他望向走廊的另一侧,看见一扇标有“14”的房门和一把挂锁,但托妮已经走了过去。他扭头张望,但厚实的门框遮住了房门。

他们走向大楼后侧,托妮说,“二十二个单元。八,六,八。”他们穿过消防门,走进一片横贯建筑物两侧的宽敞空间,这里有三张沙发和两把配套的椅子,南面的墙上挂着至少四十英寸的平板大电视。“休息区向所有人开放,”她说,“可以连接游戏机、蓝光播放器及其他娱乐设备。你要是想预约某个时段做什么事情,留个条应该就行。”

休息区后侧也是后楼梯的拐角平台。后楼梯比前楼梯更实用,每隔短短几级台阶就前后改变一次方向。托妮继续爬楼梯。三楼走廊看上去和二楼一模一样。拐角平台的两边是两扇棕色房门,分别标着27和28。她取出钥匙,打开28号。

这间工作室不算大,但也足够宽敞。内特想象一个个自己头顶挨脚底地躺在硬木地板上,估计房间长宽各有二十英尺左右。长度也许比宽度稍多一点儿。天花板中央的风扇上挂着两条长索。与房门相对的砖墙几乎完全是两扇大窗,大得足够他站进去。窗户是旧式的竖框窗,窗框里藏着拉索和配重。

透过窗户,他能看见洛杉矶。小丘和地基让他站在大约五层楼的高度。窗户刚好高过隔壁建筑物的屋顶。向北望去,内特看见几个街区外就是一〇一公路。远处的山麓上是格里菲斯公园的观景台。

托妮的鞋跟嗒嗒踏过地板,“景色不错,对吧?”

“太棒了。”他凑近玻璃。左手边远处是“好莱坞”标记的高大白色字母。

托妮穿过左边打开的房门,走进厨房。厨台的白色与蓝色瓷砖拼成仿佛棋盘的方格图案。油毡地垫呼应着厨台。“公寓有冰箱和爪足浴缸,”她说,“洗衣房在地下室。屋顶有日光凉台。租约六个月起签,期满后每个月一更新。等你通过信用审核,要预交第一和最后一个月的租金。”

他走进厨房,故作镇定,打开几个橱柜,眼睛盯着台面,以免在她的微笑下露出蠢相。“租金是多少呢?”他问,“和我谈的那位老兄说挺便宜。”

“唔,很抱歉我们刚上调过一次,”她说,“所以没以前那么便宜了。”

内特扭头看着工作室,设想他的全部家具沿着一面墙排开。“可以理解,”他说,“那么是多少呢?”

“五六五,”她说,“包括公共事业费。”

“哪些?”

“全部。”

他冒险望向对方的笑容,“一共五百六十五美元?”

“对,”她说,“感兴趣?”

“妈的,当然,”他说,“不好意思,说粗话了。”

托妮的笑容颤抖了一瞬,他随即意识到真正的笑容刚才突破了久经练习的笑容。“别担心,”她说,“我是出了名的事情不如意就骂人比水手还凶。”

她从衣袋里取出名片和钢笔,用iPad的背面当桌板,在名片上写了几个字。“去洛克管理公司的网站,用这个密码登录,”她说,“整套申请流程都在网上办理。今晚填好,星期一我们就去查征信。下周的今天,这儿就归你了。”

“太好了,”他说,“征信应该不会查出问题。”

“很好,”她说,“下周我给你电话,还有——”她的笑容突然开始崩塌,她向后退却,但及时止住了脚步。

一只蟑螂出现在厨台上。不是内特偶尔半夜三更看见在人行道上遛弯的那种巨型蟑螂,但也已经够大的了——有他的半个大拇指那么大。蟑螂沿着曲折的路径跑过厨台,触角左右摆动。

“真是抱歉,”托妮说,又低头看看iPad,“每两个月除虫一次,但蟑螂是灭绝不了的,你理解的吧?”

蟑螂在一束阳光下停步,抬头望向他们,正好让内特仔细端详一番。它接着钻进电源插座消失了。“那只蟑螂莫不是亮绿色的?”

托妮耸耸肩,笑容重新绽放,“也许吧?老房子嘛,总免不了有些怪事,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