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论异名(1)
1.我的异名的起源
在卡埃罗身上,我投入了我的全部戏剧性人格解体能力,在里卡多·雷斯身上,我投入了我的所有知识科学,塑造出适合他的音乐,对于阿尔瓦罗·德·坎普斯,我给予他我不允许自己的内心和生活中出现的所有情感。我亲爱的卡塞斯·蒙蒂洛,想想看吧,如果出版的话,所有这些都必将是费尔南多·佩索阿的接管者,他们不纯洁,并且简单!
现在我要来回答你的问题:我的异名从何起源。是否能给你一个充分的答案,还要拭目以待。
我首先要从精神病方面来说一说。从根本上来说,我的异名来源于我的癔症,是癔症的一个方面。我不知道我仅仅是个癔病患者,还是更应该说,我是个神经衰弱癔病患者。我倾向于第二种假设,因为我身上确实有懒倦的证据,准确地说,癔病的症状里并不包含这一点。我有人格解体和模仿的倾向,这个倾向持久且具有根本性,而我的异名的精神起源就在于此。有一点对我和其他人来说都很幸运,那就是这些现象会自行理智化,我的意思是,它们并不会出现在我的实际生活中,并不会出现在表面上,不会出现在我和其他人的交往中;它们只会在我内心中爆发,我与它们共存。如果我是一个女人,(在女性身上,如果爆发癔症现象,就会变成攻击行为等类似方式。)那么,阿尔瓦罗·德·坎普斯(或者是更为歇斯底里的异名者)的每首诗都会在街坊邻里引发一场暴乱。可我是个男人,而且对我们这些男人来说,癔症则主要呈现出理智的一面;随意,并且最后只会终结于沉默和诗歌中……
这勉强解释了我的异名的根本来源。现在我要实事求是地给你讲一个关于我的异名的故事。我要从死者开始讲起,还有那些我不再记得的人——那些人一直遗失在我的幼年那遥远且几乎已经忘却的过去之中……
从小我就喜欢在自己周围创造一个虚构世界,让一些并不存在的朋友和熟人围绕在我身边。(当然,我不知道,是他们不存在,还是我不存在。和所有事情一样,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应该武断。)我知道我自己是我自己,所以我记得在心里注意表情、行动、性格和历史,这些各种各样的非真实人物对我来说,就和我们妄称为真实生命的人一样清晰可见。自从我记得“我”是“我”之日起,我就有了上述这种习惯,而且一直没有变过,这种习惯稍稍抑制了它令我着迷的音乐,却从未停止用这种音乐迷惑我。
我记得我的第一个异名者,或者说,我的第一个并不存在的熟人。那时候我只有六岁,那个异名者叫希瓦利埃·德·帕斯,通过他,我给自己写信,他的样子并非特别模糊,依旧控制着我那部分属于渴望的情感。我记得另一个异名者,但印象不是很清楚,也想不起他的名字,只知道他也是个陌生人,是希瓦利埃·德·帕斯的敌人,但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成为对手的……是不是所有孩子都这样?兴许是,兴许不是。可在那样一个时期,就和我现在一样,我能感受到他们,因为我用那样的方式记得他们,而且需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意识到他们其实并不是真实的。
这样的习惯在我周围创造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与真实世界没有区别,只是换了不一样的人,这个习惯与我的想象力紧密相连。这个习惯有各种阶段,在我长大成人之后所处的这个阶段也包含其中。一个冲动的灵魂来找我,他非常陌生,出于某种原因,我就是他,或者说,我觉得我就是他。我不由自主地立即对他说话,仿佛他是我的朋友,他的名字是我起的,他的历史是我改写的,我立即就发现,他的身上有我的影子——脸、体型、衣着和举止。我发明创造了从不曾存在的各种朋友和熟人,可直到将近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能听到、感觉到、看到他们。我重复一遍:我能听到、感觉到、看到……还能收到他们的问候……
1912年前后,除非是我弄错了(这不太可能),否则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想到要就异教徒写一些诗。我胡乱写了几首自由诗体的诗,(不是阿尔瓦罗·德·坎普斯写的那种类型的诗,而是一种半标准诗体。)然后放弃了这一尝试。可在这模糊不清的混乱之中,我分辨出有个模糊的人形在写作。(在我还不知道的情况下,里卡多·雷斯就诞生了。)
一年半或两年之后,一天,我回想起要接受萨卡内罗的挑战,创造一个十分复杂的田园诗人,并且要表现得他仿佛是一个真正的存在,虽然我不记得该如何做到。我花了几天创造这个人,却一无所获。到了1914年3月8日,我终于放弃了,而就在那一天,我走到一张高桌边,拿起一张纸,就这么站着写了起来,就像我平时可以做到的那样。我一首接着一首地写了三十几首诗,如同入迷了一般,我无法确切形容出当时的情形。那是我生命中的胜利日,我再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日子。我写的第一首诗名为《牧羊人》。接下来,有个人在我心里渐渐成形,从那时候开始,我管他叫阿尔伯特·卡埃罗。原谅我说出下面这个荒谬的句子:在我心中,我的导师出现了。这就是我的第一反应。那三十几首诗根本不够,于是我又抓起几张纸,再一次一气呵成,又写了六首,其构成了费尔南多·佩索阿的《斜雨》。一口气写完……这是费尔南多·佩索阿/阿尔伯特·卡埃罗回归到费尔南多·佩索阿本人。或者更好的是,这是费尔南多·佩索阿对并不存在的阿尔伯特·卡埃罗所产生的反应。
阿尔伯特·卡埃罗一出现,我就出于本能且下意识地去为他找门徒。从他那虚假的异教信仰中,我拉出了潜藏着的里卡多·雷斯,我为他起了这个名字,并且让他适应了这个名字,因为在那个阶段,我已经在那里看到他了。突然之间,在与里卡多·雷斯相反的地方,一个新人物从我的心里冲动地出现。即刻,在打字机之上,出现了阿尔瓦罗·德·坎普斯的《凯旋颂歌》,没有间断,没有修正——一首叫这个名字的颂诗和一个叫这个名字的人。
然后,我创造了一个虚构的小团体。我为它安排了真实的模式。我设定了他们的影响力,我知道他们的友谊,我听到在我的内心之中,他们在讨论,还存在意见分歧,而在这个小圈子里,似乎我这个一切的创造者最没有存在感。似乎一切都独立于我而继续发生。现在情况仿佛依然如此。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出版里卡多·雷斯和阿尔瓦罗·德·坎普斯之间的美学大讨论,你就能看到他们之间存在着多大的差异,而我对此是多么无能为力。
当《俄耳甫斯》即将出版之际,必须在最后时刻删掉一些内容,以免篇幅过长。接下来,我向萨卡内罗提了一个建议,我加入一首“旧”诗,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阿尔瓦罗·德·坎普斯在认识卡埃罗之前是什么样子,在受到他的影响之后,又是什么样子。于是我写成了《瘾君子》,我尝试在这首诗中表现出阿尔瓦罗·德·坎普斯的全部潜在倾向,与以后表露的一致,但不包含任何与他的导师卡埃罗有关的暗示。这首诗来源于我写的诗,或者说我让自己作的诗,通过我不得不形成的人格解体所具有的双重力量,我才能写出那些诗。可说到底,我并不相信那首诗的结果会很遭,而且诗中的确表现出了阿尔瓦罗在初期的样子……
我想我已经为你解释了我的异名者的起源。如果有些地方依旧需要进一步说明(我写得很快,而当我写得很快的时候,我的头脑并不是特别清楚),我会在适当的时候为你充分解释。说真的,如果都补足了肯定会让我变得歇斯底里,因为在以阿尔瓦罗·德·坎普斯的名义,写《概述纪念我的导师卡埃罗》的某些段落时,我真的流眼泪了。你可以由此得知你真正与之打交道的人是谁,我亲爱的卡塞斯·蒙蒂洛!
对此,我要多说几句……在我面前这个黑白但真实的梦境空间里,我看到了他们的脸和姿势,他们是阿尔伯特·卡埃罗、里卡多·雷斯和阿尔瓦罗·德·坎普斯。我能分辨出他们的年纪和他们的生活。里卡多·雷斯于1887年(不过我不记得月份和日期了,但我肯定把它们记在了某个地方)出生于波尔图,是个医生,现居于巴西。阿尔伯特·卡埃罗生于1889年,死于1915年。他生在里斯本,但一生都差不多住在乡下。他没有从事任何行业,也没受过任何教育。阿尔瓦罗·德·坎普斯于1890年10月15日(下午一点半,这是费雷拉·戈梅斯告诉我的,这话不假,因为我用占星术算过了)生在塔维拉。你也知道,他(在格拉斯哥)做海军工程师,可现在他住在里斯本,是个无业游民。卡埃罗中等身高,尽管他身体不好(死于肺结核),不过他看起来并不那么虚弱。里卡多·雷斯的个子矮了点儿,但也不是那么矮,要壮实很多,但为人精明。阿尔瓦罗·德·坎普斯很高(高一米七五,比我高两厘米),身材颀长,有一点佝偻。他们几个都把胡子刮得很干净:卡埃罗面色苍白,有一对淡蓝色的眼睛;雷斯的头发是浅褐色的;坎普斯有一头金发,肤色黝黑,有点像葡萄牙犹太人,因此头发很顺滑,一般都是偏分,戴单片眼镜。前面说过,卡埃罗没受过教育,只上过小学;他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他一直留在家中,靠一小片土地带来的收入为生,和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姨住在一起。我说过,里卡多·雷斯是个医生。从1919年开始就住在巴西。到了那里,他立刻就放弃了原国籍,因为他是个君主主义者。通过在学校里的培训,他成为了一个拉丁语专家,通过他自己的努力,他成为了一个半专业古希腊文化研究者。阿尔瓦罗·德·坎普斯高中毕业。他后来去了苏格兰学习工程,一开始从事机械方面的工作,后来加入了海军。他会在假期的时候去东方,他就是从那里得到了灵感,写出了《瘾君子》。他来自贝拉市的牧师叔叔教会了他拉丁语。
我怎么以这三个人的名义写作?对卡埃罗名下的作品,我的灵感很纯粹,来得在意料之外,我不知道我要写什么,或者说,我并没有刻意去想我要写什么。至于里卡多·雷斯,在一些抽象的深思之后,突然之间,颂诗就这么成形了。而用坎普斯这个名字写作时,我会突然感觉到一股冲动,想要写作,却不知道这是什么冲动。我的半异名者贝尔纳多·索阿雷斯在很多方面都与坎普斯相像,似乎永远疲倦不堪或是昏昏欲睡,所以他的推理能力和抑制力都不怎么样;他是在一个从未间断的白日梦中写文章。他之所以是个半异名者,是因为对我而言,他并不具有完整的性格,他与我之间的差异并不大,他扭曲自己的性格,并将之作为他的脾性。我本人正是缺乏理性、缺乏感性。他的文章,除了那些在我心里并不重要的理由,和我的一样,他的葡语也和我的一模一样。实际上,卡埃罗的葡语很糟糕;坎普斯的葡语还过得去,却小错不断,比如他会说eu propio,而不是eu mesmo;雷斯的葡语比我的要好,却有修辞癖,可我却觉得那有些夸张。对我来说,很难以雷斯(依旧未经编辑)或坎普斯的名义写文章。模仿诗作要来得容易得多,因为我能更为自然地写出诗来。
(选自给阿道夫·卡塞斯·蒙蒂洛的信,日期为1935年1月13日)
2.介绍异名者
(方面:《投射版本作品》的前言)
这部完整作品(这是第一卷)从大体上来说生动逼真,不过形式上并不相同,这里的是散文章段,而在其他书里都是诗作和哲学论文。至于创造这部作品时的心境,我不知道那是一种天赋,还是一种病态。可不管是哪种情况,事实自然是这些文章的作者——我也不太清楚他是不是这些书的作者——从来不曾拥有单独的人格,只会强烈地思考或感觉,即通过一个虚构人物,使其所拥有的感觉超过他自身所能拥有的程度。
有些作者会写戏剧和小说,而在那些作品中,作者会把感觉和思想分配给作品里的人物;如果这些感觉和思想被认为是作者自己的,他们就会很懊恼。在这里,虽然形式不同,但本质是一样的。
对于这些书的作者在心中慢慢创造出来的每个人物,作者都会给予他们富于表现力的性情,并把人物看成是一本书或数本书的作者;在那些思想、情感和艺术之中,他,真正的作者(或是表面上的作者,因为我们不知道实情是什么),从未发挥任何作用,而在写出他们的过程中,他只是他自己创造出的角色的媒介。
在这部作品或随后的那些作品中,根本找不到创作者的影子。对于书中的内容,他既谈不上同意,也谈不上不同意。他写作时就好像有人把书中的内容口述给他一样,仿佛是一个朋友进行口述,因此这个朋友有理由要求他把听到的写下来,而他觉得口述的内容有意思(也可能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友谊),便一直在写。
这些书的人性化作者没有在他自己身上找到与任何人物相似的地方。如果他碰巧感觉到有个人物在他心里出现,那他很快就会认为这个存在有别于他自己,不过他们是有些类似的——他是他的精神后代,或许会具有遗传特性,但他是另一个人,他们是不同的。
作者的这种特质可能是一种癔症,或许是一种所谓的人格分裂,对此,这些书的作者既不反对,也不赞成。作者受到他们自己这种多重性人格的控制,对他们来说,支持这样或那样与这种多重人格创造出来的作品有关的理论,根本一点用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