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命悬京汉铁路(4)
姻婵没有去过皇宫大内,所以她不知道皇宫是什么模样,但她觉得就算是皇宫的内务府库,恐怕也不比封刀楼好到哪里去。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宝物,聚在一起,就好似金碧辉煌的琳琅福地。一个做食材生意的庄子,居然能富到这种程度,着实惊得她说不出话来。她取走了摆在最显眼位置的玉棺材里的卷轴,还顺了几件精致的金玉首饰。如果有能力的话,她其实很愿意把整幢封刀楼都搬走。
春风满面的姻婵迈着春风得意的步子走下了楼,却与匆忙赶来的老大撞了个正着。老大的狐狸外号并非浪得,在客栈时,他就猜到了调虎离山的可能性,为保万全,所以带人赶回庄子,想不到还真让他撞上了。
姻婵暴露了行踪,接下来,就是一出逃跑和追击的好戏。再往后的事,胡客都一一知道了。
姻婵看了一眼车厢门外接踵而逝的风景,叮嘱胡客说:“你不要说出去,千万不要,否则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找上我们的。”串人叮嘱过她不要泄露,但是她现在却把一切都告诉了胡客。
“你拿到的卷轴呢?”胡客对日月庄的事很感兴趣。只要他不死,那里将会是他非去不可的地方,因为阎子鹿留下的那匿尾的八句话。
“日月庄的人一直在追我,我当然不敢把卷轴带在身上。”姻婵凑到胡客的耳边,仿佛怕周围有人偷听似的,“到醉乡榭找你之前,我偷偷去了一趟十四号当铺。”
十四号当铺位于长沙府的西街,与醉乡榭只隔了两条街。
胡客又问卷轴是什么模样。
姻婵摇了摇头。当日她从玉棺材里取出来的卷轴,约一尺来长,是玉质的轴,玉轴的一端缺了一块,像是被敲掉了。奇怪的是,这幅卷轴用一把双头的鬼头锁扣住,锁面上刻着“知及天地”四个字,那是日月庄大门两侧楹联的上半句,刻字的凹痕里抹了厚厚的朱砂,呈现出鲜艳的红色。“血锁鬼头嘛,又是上头点名要的东西,我怎么敢擅自打开呢?”姻婵说,“不过单看模样,倒有点像是唱京戏时用的圣旨……”
姻婵正自顾自地说着,胡客忽然伸出没受伤的手,将她的嘴捂住了。
“嘘——”胡客将敞开的铁门轻轻拉拢,车厢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姻婵也已经听见了,有细弱的脚步声正从远处走来。砰地一响,货车厢另一端的铁门被打开了,一束亮光照射进来,两道影子出现在左侧的车厢壁上。胡客和姻婵紧紧贴靠在货箱之后,屏住了呼吸。
“箱子的角上画有两个叉,赶紧分头找。”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说完,车厢壁上的两道影子飞快地散开行动。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去,另一个年轻的声音说:“找到了!”
又一阵开箱子的声音过去,中气十足的声音说:“这是你的,拿着,看看枪子在不在。”
“六颗,满膛。”年轻的声音略微停顿了一下,“吴大哥,真要这么干吗?”
“你怕了?”
“我怎么会怕?如果能杀了这厮,死又有什么好怕的?我就担心事不成却先败露,那可划不来……”
“这厮千虑一疏,派人在进站口搜身,却想不到你我早就把枪械和炸药藏在了货运箱中。这厮的防范之心,无时或竟,你我直截了当地行事,反倒有三四分胜算。就为了这三四分胜算,拼却一身,那也值了!”
沉默了片刻,年轻的声音像是铁了心似的说:“吴大哥说得是,我等为天下百姓刺杀此獠,不该计较什么得失。”
“那就好,藏稳妥些,你我挨个回,莫教此獠的手下起疑。”
车厢壁上的两道人影先后离去,亮光随着车厢门的闭合而消失,黑暗又复降临。
等到脚步声去远,姻婵才小声地说:“看样子是冲着铁良来的。话倒是说得大义凛然,可是杀了一个军机大臣,朝廷又会有下一个军机大臣,能起什么作用呢?你说是吧?”姻婵把车门掀开一丝缝,让光亮透入,却看见胡客已经闭上了眼睛,似已睡着。
“他们要刺杀铁良了,你还不去救?”
胡客翻开眼皮,看了一眼门缝外的天空:“天还没黑。”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姻婵懂了他的言下之意。现在还是二十四日,守杀要等到明天才开始。如果铁良在二十四日就死了,不会对这一次守杀产生任何影响。
“你倒是很泰然嘛。”姻婵笑了笑,替胡客包扎了右手。胡客睡觉,她也无事可做,稀里糊涂地乱想了一阵,也靠在胡客的肩上,挂着微甜的笑容,安心地睡去。
姻婵睡下后,胡客却轻轻地睁开了眼睛。从始至终,他根本就没睡着,也丝毫没有要睡觉的意思。他的手缓缓地伸进衣袋里,动作很轻,似乎是怕弄醒姻婵。他摸出了那个装有迷药的小瓶,拔掉软塞,轻轻地凑近姻婵的鼻端。
姻婵吸入了迷药,正处在睡梦中的她,脑袋微微一偏,彻底失去了知觉。
待姻婵昏迷后,胡客打开了一口装满瓷器的货箱,把做铺垫用的稻草掏出来,均匀地铺开在地上。他把姻婵平放在稻草上,让她可以睡得舒适些,又脱下厚实的大衣给她盖上,以免她着凉。
做完这一切后,胡客走到车厢的另一端,在货运厢和客车厢的连接处站住了。
当火车即将钻入一条漆黑的隧道时,他扳下了锁栓。咔嚓一响,两节车厢连接的车钩自动断开。载有姻婵的货运厢脱离了火车,在又深又黑的隧道里慢慢地滑行,慢慢地静止……
聆听着山间呼啸而过的风声,眺望着越去越远的隧道出口,胡客的心湖像是落入了一颗石子,荡起了各种各样柔软的情绪。
记得在长沙府的那个夜晚,在醉乡榭的竹字号房内,他曾有些反常地答应让姻婵跟着他。因为他心里很清楚,日月庄人多势众,被日月庄盯上,绝对不会好过,如果姻婵不在他身边,他实在放心不下。所以他让姻婵跟随着他,这样就可以保护她免受伤害。如今,虽然暂时击退了日月庄的人,但这帮人绝不是善罢甘休的茬,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再追上来,甚至可能骑快马走捷径,提前赶到前方的某个车站,布置好陷阱,等待火车的到来。更何况在这列火车上,因为有铁良的存在,不知又将发生多少不可测的危险。在四海客栈里,他让姻婵配制了一瓶只有半个时辰药效的迷药,并不是为了拿来对付屠夫或革命党人。从一开始,他就打定了主意,在将日月庄那帮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这列火车上后,就不再让姻婵跟着他涉危犯险。胡客留意了大智门车站悬挂的列车时刻表,在好几个时辰内,这条铁轨上不会有下一列火车通过,而让货车厢留在黑暗的隧道里,又正好能避免被好事者发现。所以当姻婵醒来时,她一定是平安无事的。而半个时辰的时间,火车已经去远,姻婵想要再追上,已经很难。
在转过一个大大的弯道后,漆黑的隧道出口,终于从胡客的视野里彻底地消失了。
胡客在风中静立了片刻。
然后他收整好情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客车厢。
接下来,他将以孤身一人的姿态,来面对前方道路上所有未可知的状况。
愿以身殉,为天下倡
在胡客走进客车厢的时候,铁良正处在极度的不安当中。
自从上了这列火车,住进既舒适又宽敞的官员包厢后,这个官拜军机大臣的中年男人,心中就没有一刻平静过。
他坐在紧贴车窗的小桌前,卷了一册书在手,蓝封皮上缀着五个黑字:《勘定新疆记》。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这册书竟还翻在第一页。他猛地把书往桌上一扔,扭头冲包厢门外恼怒地大喊:“白捕头!”
一个穿黑色束身衣服的保镖走了进来。“大人。”他口呼大人,似乎出于恭敬,可语气神态却显得不卑不亢。
“把你的人都撤走,”铁良傲慢地挥动袍袖,“又不是门神,一天到晚左晃右晃,晃得我心烦意乱!”
“请大人见谅,总捕头有过吩咐,这番安排,是为大人考虑。”
“考虑个屁!”铁良爆出了粗口,“我本欲乘客轮北上,你们却死活要我坐这趟火车,如今搞得我心绪不宁,集中不起精神,”说着双手成拱,朝北一奉,“我集中不起精神,如何为老佛爷分忧排难?待我回京后,克日面见老佛爷,定要参你御捕门一本!”
“大人息怒。”白捕头仍没有要妥协的意思,“下官这么做,也是为大人好。那些和朝廷作对的刺客往往行踪诡秘,革命党人又豁出性命不要,我等唯有严加防范,才可保万无一失。大人应该也知道,前段时间,在直隶、奉天和山东接连发生的七宗案子,至今还没有……”
“少在我跟前危言耸听。”铁良说道,“我堂堂军机大臣,谁敢动我?外面这么吵,出了什么事?”
“是这样,”白捕头解释说,“刚才有人发现,挂在车尾的货运厢不知何时脱落了,外面正在调查此事。”
铁良才懒得理什么货运厢的事,只要他自己的行李安全就好,别人掉了东西,与他八竿子也打不着。
他拗不过白捕头的嘴,厌恶地挥了挥手。白捕头知趣地退出了官员包厢。
日头已经西斜,铁良尝试集中精神,想一想回京后怎么搞倒魏光焘。他手中的《勘定新疆记》,正是魏光焘的著作。魏光焘这人,早年是厨工出身,后来加入湘军,跟随曾国荃打长毛军,从此踏上官宦之路。十一年前的甲午海战中,魏光焘率三千人抵挡两万日军,虽然战败,但他凭借英勇无匹的表现,给朝廷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从此官运亨通,历任新疆巡抚、云贵总督、陕甘总督、两江总督和南洋大臣等职,与李鸿章、张之洞等人齐名,是朝廷所倚仗的地方重臣之一。此次铁良南下,虽然想方设法劾罢了魏光焘的亲信将领,解除了魏光焘的武装,但魏光焘羽翼已丰,势力成熟,若不趁此机会揪住弱点狠打,一板子拍死,反而给他以喘息之机的话,老虎病一好,反咬起来,铁良可承受不起。
连日来,铁良最为头疼的就是这件事。江南制造局的人事权、东南八省的财政问题,他这次南下都已妥善解决,唯独在魏光焘这件事上,一旦处理不好,很可能会在自己将来的官路上挖下一个大坑。
他很想静下心来思考,但却很难做到,因为心头那份挥之不去的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