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上的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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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Flower·漩涡(2)

我一步步走近他们,感觉到似乎有人在用力拉我的衣服。

我顾不得回头。

“何欢。”我大声叫那个男人的名字。

他蓦地抬起头转向我。

是何欢。

我的妹夫何欢,封信的朋友何欢。

“你怎么来了?”他似乎有些意外,严肃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困扰的神色。

但我的目光,却凝在了地上坐着的那对困苦悲伤的夫妻的脸上。

我见过他们的。

那个夜晚的片断,如幻灯片般在我眼前播放。

穿着脏得有些看不清颜色的旧棉衣的夫妻,抱着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儿,在医馆前苦苦哀求。

“求求你,医生!给孩子开点儿药吧……”哭泣的母亲抱着封信的腿,嘶哑的声音听起来在午夜里令人心碎。

“白血病……没有钱……孩子痛……”绝望的父亲捶打着自己的头。

“外面冷,不如先把孩子抱进来吧!”我脱口而出。

值班的小松护士焦急和反对的目光。

哦,就是那个夜晚,我和封信去了我们初遇的中学校园,然后被紧急电话催回医馆。

那晚分明人间宁静,四海温柔。

我有些呆滞地把目光移到他们怀里那张小小的脸上。

那天夜里,我还抱过她的。

她全身滚烫,高烧不退,始终不肯睁眼,却不时迷迷糊糊发出一两声小兽般的抽泣。

但是现在,她这么安静,安静得像一块小小的白石头。

“是他让我们吃他的药,是他说不要去医院……”坐在地上的男人似乎听不到周围的任何言语,也不需要与任何人交流,只是垂着头,机械地、高声地重复着这一句。

而女人抱着死去的孩子发出断断续续的悲鸣。

不,不是这样的。

我震惊地看着他们,胸口犹如被万千利箭穿透后又猛地被重锤击中。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说?!

我这才看见,医馆门口的水泥地上,用红色油漆写的“杀人医馆”几个大字,触目惊心。

而医馆大门洞开,原本整齐美观的药柜药阁,像遭遇了什么洗劫,珍贵的药材散落一地。

坐诊的医生和熟悉的护士大概都躲进了里间。

我想张口申辩,但却发现周围愤怒的声浪越来越高,围观的人群已开始骚动,有些女人脸上淌着眼泪。

我知道我这样的申辩出口,只会火上浇油。

孩子已经死去,而最后一个接诊过她的医生,无论做过什么,都是错。

悲伤、震惊、慌乱、愤怒、自责……无数种情绪像被打翻了的颜料盘,哗啦啦地混在一起,瞬间分不清楚。

我竟然在这种时候,想起了那一天和封信一起接诊了这个孩子后,晚上做的那个梦。

那个梦里,大海凶恶,海中有岛。岛上有小小的孩子在悲泣求救,但死亡对每一个人都露出狰狞的笑。

没有人能救得了她。

注定失败的地方,有谁会傻傻起程?

“只有一线希望,也会百分百付出努力去救治的医生,才是病人最期待的吧。”那个人这样说。

封信,他现在在哪里?

围观的人群外围突然传来一阵明显的骚动,医馆前坪本来是一些停车位,但因为站满了人,车已无法进出,场面混乱。

但此刻人群却奇迹般地分出一个缺口,露出了缺口那里一辆银灰色的轿车。

我一眼看见车牌,是封信的车。

每个人都比我更快。

原本蹲在四周的据说是孩子亲戚的十几个彪形大汉,像得到某种暗示一样,集体冲向了封信的车。围观的人群受到了感染,一下子疯狂骚动起来,将封信的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何欢不知道何时已经站在了封信的驾驶室门口,高声说着什么,就在他说话的同时,驾驶室的门开了。

一个穿着大红色羽绒服的年轻男人,顶着一头金黄色的乱糟糟的头发,敏捷地一撩长腿钻了出来。

像个天真的小孩儿一样,他好奇地转动着毛茸茸的脑袋看着四周。

他挥手笑嘻嘻地高声招呼道:“哟,大伙儿,在拍戏啊?”

这人是谁?

开着封信的车的人,竟然不是封信。

这一变故,连何欢也愣住了。

远处,有警笛呼啸而来。

3.何欢,你知道杀人的感觉吗?

那一天时间过得仿佛格外漫长。

暮色四合的时候,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住处,手机上仍然一片空白,没有封信的电话。

何欢说封信一早送封老爷子回老家去了,路途不远,本计划今天去明天回的。

封老爷子自乡野行医起家,在自己的家乡一带有着“活神仙”的美誉,据说人气之高不亚于明星之于追星少女。

这些年,封老爷子虽然长居C城,但自封信的奶奶过世后,他嫌冷清,因此每年过年前后,都会回祖屋住上一个多月,和那些尚还硬朗的老伙伴一起过年,图个热闹快活。

毕竟是八十高龄的老人,封信自然要护送过去。

他出发的时候,大概不曾想过这等变故发生。

而现在,他是不是接到了何欢的消息,在焦急赶回的路上呢?

我站在阳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冬天干燥而尖锐的冷风穿过胸腔,凛冽的感觉仿佛刺入心脏。

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起来,我才发现自己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

我今天才知道,何欢是风安堂的法律顾问,有他全面处理这次纠纷,应该能够放心。

但是,我怎能放心。

从来没有哪一刻,我的心里被一种叫冤屈的情绪死死填满。

那种感觉,就好像被人扼住咽喉,一口气息,呼不出来,沉不下去。

恨不得剖开自己的胸腔,才能感受到世间尚存氧气。

我不是一个太过于自苦的人,我某些时候固执如牛,但多数时候随遇而安。

多年前初遇封信,在漫画本事件里,我被好友唐嫣嫣“出卖”,我会伤心,但也感到能够不牵连他人的安心。

多年后在早教中心遇见姚姚和小圈圈,被小圈圈当场羞辱指认为勾引她爸爸的狐狸精,我震惊难过,但相信封信,痛后得安。

我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来做客的小朋友打破了家里的花瓶,她不敢承认,诬陷说是我做的,脾气暴躁的妈妈不问缘由对我一顿胖揍。

过后才知道揍错了我,妈妈内疚地问我为什么当时不喊冤,我眨巴着眼睛说:妈妈弄错了,但是以后会知道的呀。

这件事被妈妈提了很多年。

长大以后,我依然如此做人,或许是呆傻之人自有老天护佑,我一路化险,竟也一直相信童言无忌的自己是对的。

然而,这次受冤的,是封信。

这世间,一定会有一人,比你的生命你的尊严,还要重要。

你的冤屈,你可以淡然一笑,他的冤屈,你却如烈火煎熬。

无论对于他人,他如何平凡普通,但对于你,他是神坛圣物,他是绝世珍宝。

他是属于你的星球上开出的唯一一朵玫瑰。

如果你不曾得遇,你便不会知道。

我甚至充满了张皇的懊悔与自责。那天夜里,是我主动将那奄奄一息的孩子迎入风安堂,是我开启了这场对他而言或许将毁损清白的祸。

那对夫妻求助时的字字句句我都记得清楚,但如今,他们说的都是假话。

我曾经生过大病,我知道那种绝望心情,我相信人性本善,他们的感受会如我所想。

但是,不是这样,竟不是这样。

白天时,七春说我这样想不对,她说封信既然是医者,无论我当时在或不在,他都不会见死不救。

她说我只是气话,我这样善良,再来一次,还是会伸手。

但她错了。

她不知道,关系到封信,我就是自私,我就是冷漠,我就是不要脸,我只要他好好的。

如果知道会给他带来灾祸,我会阻止他向那对夫妻伸出援手,哪怕会因此被唾骂歹毒。

我终于慢慢蹲下身去,掩面痛哭。

七春陪我回来后,一直沉默地站在我身后,现在看我这样,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程安之,你能不能振作一点儿,封信还没死呢!”

她抓住我的手臂,把我像拖尸体一样恶狠狠地拖回客厅,扔在沙发上。

我任她发挥,只顾大哭,哭得几乎听不清她的话。

像在学生时代一样,七春是个凶猛的行动派,她一边教训我,一边冲进冲出。不一会儿,我捂着脸的手便被她用力地拉开,一团热气腾腾的毛巾被塞到了手里。

“有哭丧的时间,不如开动你的猪脑子想想怎么能帮到他。”虽然用词难听,但总能让人在迷茫中找到一点儿方向,这就是孟七春。

我拿毛巾擦擦脸,带着哽咽开口道:“那对夫妻生活好像很窘迫,是不是为了讹钱?”

“我看没那么简单。”七春冷哼一声,“我观察过了,今天来闹的那些人,训练有素,看似凶恶,但其实有分寸,不像那对夫妻的乡下亲戚,也不像是单纯想要赔偿,倒像是故意闹给人看想搞臭风安堂。”

经她提醒,我顿时清醒了许多,暗骂自己果然愚蠢。

惹得了事,收不了场,这是我最不喜欢的人之一,怎么如今自己也变成这样的人了呢?

我这下真的振作了起来,把脸擦干净开始和七春讨论。

这时,七春的手机短信铃突然响了。

“你什么时候和那个黄金头发勾搭上了,还交换了电话号码?”我一边冲到门口穿鞋,一边好奇地问七春。

刚才是那个穿着大红羽绒服染着金色头发开着封信的车的男人——自称封信师弟的慕成东发来的信息,他告诉七春,封信已经赶回医馆了。

“我男人又没出事,我当然有空到处撩骚,不然守着你个苦瓜脸一整个白天,不得活活闷死?”她扔我一个白眼,用力甩了甩她的秀发。

七春最近又换了新发型,剪了一个清爽的短发,染成了玫瑰色,大胆又妩媚。

“真的不要我陪吗?”她确认。

“真的不要,我是去约会见我男人,你跟着会被嫌弃。”我冲她故意做出很贱的表情摆摆手。

进电梯的那一刻,我又返回去抱住站在门口的七春的胳膊,摇一摇,由衷地说“好爱你哦七春姐”,被她傲娇地推开。

然后我下楼打车。

开车的大叔把流行的广舞场音乐开得很大声,理直气壮的词曲和错综复杂的人生真是相映成趣。

我无声地用力呼气。

虽然强打精神和七春开着玩笑,但越接近风安堂,我越心慌气短。

封信,他还好吗?

虽然离开不过短短的几小时,但风安堂门口,已经换了天地。

没有了围观怒骂的人群,但也没有了往日平静安宁的济世气息,原本已经花朵盛开的蜡梅树被摧毁得枝残叶落,早被踩踏成泥的花朵在复杂的空气成分里绝望地发出最后的香气。

木质的虚掩的大门里透出暖色的光,我还记得那一夜陪着同事孙婷带着她发烧的儿子小土豆深夜来此,见到这一席灯光在黑夜里带来的温暖心情。

而此刻灯光仍然是那片灯光,却只感觉凄凉。

门口的大坪里,有几个身影在缓慢地移动,走近看,是小松、小岑那几个护士,在用汽油清洗着门口地上的“杀人医馆”几个血色大字。

她们平日里都是非常阳光可爱的姑娘,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们这样低落的模样。

恰好这时,慕成东从门里快步走了出来,长腿一晃伸手抢过小松手里的工具,大声说:“说了你们不要弄了,明天一早就会有清洁公司的专业人员过来弄,快点儿回去!”

但是小松不应声,默默地又取过一组工具擦了起来。

她们那么用力,好像那些污渍不是泼在地上,是泼在了她们的心里。

我的眼泪一下子又充满了眼眶。

她们无力冲上前和暴徒对抗,但她们坚守她们的信仰。

慕成东又是挠头又是抓耳,一抬头看见我,正要招呼,我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随即自己走进了风安堂。

谁不痛苦?谁不受伤?即使是这些小护士,也知道逃避没有用,流着血泪,也要面对。

我又有什么资格矫情,只顾躺在沙发上悲伤。

接近封信办公室,我放轻了脚步,隐约听到人声。

他的办公室门没有关紧,大概是慕成东刚刚从里面出来。

从门缝里,恰好能够看到封信的侧影。

他站在桌边,身姿俊秀挺拔,仿佛平凡日子里的每一次相见时的模样。

我痴痴地看着他。

耳朵里依稀听到何欢的声音,他语速很快地向封信说明情况,有些字句不太清楚。

我不知道该进去还是该后退,我看着封信的身影,像双脚被钉在了地上,挪不动分毫。

好想抱抱他。

用尽生命里全部的力气抱住他。

这时,何欢的声音停了下来,仿佛在等封信开口。

不知过了几秒,我听到封信低低地说:“何欢,你知道杀人的感觉吗?”

他语气平静,甚至有些漫不经心,似乎只是在聊家常。

但我能感觉屋里的空气和我的心一样,瞬间凝结成冰。

“嫂子,怎么不进去啊?”按捺不住的慕成东终于冲了过来,一把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屋里的两个男人一起看向我。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封信转过头来的那一刹那,眼睛里有什么情绪在迅速退潮。

“安之。”他温柔地叫我。

他是我想用生命去守护的男人,但是这世间的法则让我知晓,有些人,就算你付出生命,也远远不够。

在那样仿佛天地倾覆的闹剧里,他仍然沉静得像一棵树,让人心里疼得狠狠地揪了起来。

人们常以为静者无情,却不知最静的人往往最痛。

他的表情里,没有愤怒,只有悲伤。

“我怀疑,她是被彦景儒杀死的。”他声调平平地说出这一句,砸在我心里,真是石破天惊。

4.我盼你看到明媚的光,你眼里却只有冰冷恐慌

慕成东开着封信的车把我送回到和七春同住的地方时,已经是半夜。

楼道的窗外挂着一轮昏黄的圆月,浅浅涩涩的光,显得病恹恹。

我怔怔地看了几秒,垂头丧气地拿出钥匙打开门。

我原本就是动作很轻的人,这个时间,更是加了小心。

进到客厅,也不想开灯,借着一点儿斜斜的月光,懒懒地摸进了自己的卧室。

意外的是,七春居然睡在我的床上。

我有些奇怪七春怎么没回自己房间,走近却突然惊住了。

不是七春,是彦一。

自从那天当着我的面和小叔彦景城发生激烈争吵后,彦一已经一周没有出现在我面前。

但在我陪伴他的那些日子里,我能够感觉到,彦景城是这个世界上真心爱着彦一的人。

远远胜过彦一的生父。

我相信,他们之间,只是需要碰撞和消融的时间。

我伸手想推醒他,但手伸到一半就缩了回来。

我惊异于他睡得这样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