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黑白联姻(1)
室内,香烟袅袅,暗香浮动。
那是一种上等的檀香,淡雅、清新,隐隐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甜味。
四周沉静得让人昏昏欲睡。艳阳普照的夏日午后,本就是睡觉的好时机,更何况闻着这淡淡的檀香味,几乎让人误以为自己已在这香甜的睡梦之中了。
苍云守在纱帐之外近一个时辰了,但公子在午睡,他不敢出声,也不敢动。其实比起在外苦候了三个时辰的洪飞帮帮主、六个时辰的青城派掌门人,还有九个时辰的澜雨庄使者,他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那些人不是江湖中的佼佼者,就是武林中的前辈英雄,虽然他们都很想见公子,却总会因为种种事务或是理由被公子拒之门外。
公子就是这样的人,当他在做一件他认为这个时辰应该做的事时,你绝绝对对不能打扰他,这就是沧风楼的规矩。
就像此刻,公子正在午睡小歇,在他自己没有睁开眼睛之前,你只能候着。
其实,公子也应该歇一歇。沧风楼向来事务繁重,原本还以为打败了澜雨庄,公子便能好好休息几日了,但谁也没料到,短短几日之内,武林同道中竟有近百名精英弟子莫名失踪,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江湖传闻,二十三年前,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件。一夜之内,江湖中有许多高手也是莫名失踪,这一失踪,就是二十三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生是死。
如今,江湖中竟又重演二十三年前的惨剧,武林中自然人心惶惶。这几日,各派掌门前来找公子商议此事,却总被公子以婚事为由冷言拒绝。
苍云看得出来,那些人对公子早有不满,只是敢怒而不敢言。
放眼江湖,怕是没有一个人真正懂得公子的内心究竟在想些什吗?但公子的才干与聪慧,却又是有目共睹的。
沧风楼历任楼主,只有公子一人把澜雨庄逼到了死角。
纱帐之内终于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响动。见里头沉睡的人微动了动,苍云面上一喜,低低轻唤了一声:“公子,您醒了吗?”
“嗯。”纱帐里的人淡淡应了声,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夹带着一丝还未完全苏醒的慵懒与倦意。
苍云微躬了躬身,“启禀公子,洪飞帮帮主段成,青城派掌门人慕正都在外面候着,说是有要事要跟公子商量,据说,他们又失踪了好几名弟子。还有——”苍云微顿了顿,“澜雨庄的使者叶亦原昨天夜里就来了——”
“嗯。”帐内的人依旧轻应了一声,然后淡淡地道,“苍云,倒杯水给我。”
“是。”苍云领命而去,不一会儿,端着杯热茶送到床前。
“公子,茶。”
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掀开了白色的纱帐,白衣散发的男子从床里探出了头来,那不羁的发丝随意垂落着,平添了几分懒散。
这是一张足以令天下女子疯狂的俊逸脸庞。一双剑眉飞扬入鬓,狭长的黑眸深不可测,慵懒之中却又隐隐带着一丝犀利,令人不敢逼视。鼻梁高而挺,薄唇微扬之间,七分冷嘲,三分轻蔑,仿佛这世间所有的一切皆入不了他的眼,进不了他的心。
接过苍云手中的热茶,谢临倚着床沿悠闲自在地饮着,那认真仔细的动作就像在品尝着世上最好的香茗,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苍云同自己说过些什么。
而苍云也依旧只能静候着。
忽然,门外传来了阵阵喧闹声。
“让老子进去!滚开——”
“叶副庄主,没有楼主的命令,你不能进去。”
“他谢临算什么东西?让老子在这里等了一夜,现在还敢蒙着被子睡觉?别以为是什么沧风楼的楼主就把自己当神了,老子可不吃这一套!滚——”
只听“嘭”的一声,似是有人被摔倒在地的声音,紧接着,一道黑影如疾风般冲了进来。
“谢临在哪里?”
来人年约五十,身材粗犷魁梧,眼若铜铃,满面的煞气。他正是澜雨庄这次派来的使者——副庄主叶亦原。
苍云见他这就这样冲进来,不由地看了看谢临的脸色,却见谢临还在漫不经心地品着他的香茗,好像根本就没看到叶亦原这个人。
叶亦原本就是火爆脾气,在外等了一夜已磨尽了他的耐性,此刻又看到谢临这副根本不把自己当回事的模样,胸口一把火几乎把他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在打得澜雨庄溃不成军的时候,是谢临主动退的兵,然后莫明其妙递上了联姻契约,要求同澜雨庄联姻,黑白两道从此同盟,太平天下。
但庄主派了人过来,谢临却让他在外面干等了一夜,理由是白道同盟正在召开重要会议,魔教中人不得进内。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正午,会也散了,谢临竟又跑去睡午觉,再一次把他晾在了那里。
想他叶亦原十六岁出道,在黑白两道混了三十多年,当年称霸魔教的时候,谢临还没出生,哪里轮得到他这样气焰嚣张?即使是上一任的沧风楼楼主萧静行也都要让着自己几分,更何况谢临只是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
“谢临,你他奶奶的,到底想怎样?给老子说清楚了。”
他话音未落,忽然觉得双膝一痛,腿上一软,便直直跪了下来。
这一跪,他竟没能再站起来。双腿上的穴道显然已被高深的内力给封住了。
叶亦原神色顿时大变,低头看向自己双膝之时,却发现身旁的地面上竟赫然躺着两根褐色的茶梗。
——谢临竟是用这两根茶梗点了他的穴道,迫他跪下的吗?
没想到自己行走江湖数十年,这一回竟在一个毛头小子面前,阴沟里翻了船。
“谢临!”叶亦原虎目圆睁,恨恨盯着还坐在床沿品茶的男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埋首于香茗之中的谢临,终于缓缓抬起了头,那狭长慵懒的眼眸中隐隐掠过了一丝如刀锋般的光芒,似乎能刺进人的心底里。
叶亦原被他这么一看,竟不自觉地避开了眼。
“我只是想告诉你,这里是沧风楼。”谢临慢悠悠地说着,他一字一句都说得很慢,似乎存心要对方把这一字字都牢牢记进心里去。
叶亦原忍不住轻哼了声。
谢临淡淡看了他一眼,将手中的茶杯放在了床头的案几上,薄唇一牵,扬起了一抹轻笑,带着冷嘲,“沧风楼既然是我谢临做主,就自然要守我谢临的规矩。叶副庄主可记着了?”
叶亦原从没见过如此傲慢,如此无礼,也如此邪魅的白道盟主,如果不是身居沧风楼,他几乎以为自己眼前所看到的,是除叶剑澜之外的另一个魔教枭雄。
很早以前,他便曾听江湖传闻,谢临也许是近百年来,江湖中最不像白道盟主的盟主。那时他还不太明白,但此刻已然见识了几分。
叶亦原毕竟也算魔教中的一个人物,不消片刻,他已镇定了下来,抬头冷冷看向谢临。“难道这就是谢楼主的待客之道么?如此一来,我们澜雨庄不得不质疑谢楼主联姻同盟的诚心了。”
谢临依旧静坐在床头,唇角依旧噙着那一抹淡淡冷嘲的轻笑。
“沧风楼的待客之道,只待诚心之人。”
叶亦原听出了谢临话中之意,抬了抬眉,“看来谢楼主是责怪澜雨庄不够诚心了?”他堂堂一个澜雨庄副庄主前来商议联姻一切事宜,这谢临竟还指责澜雨庄不够诚心,他以为他是谁?
谢临似乎看透了叶亦原心中的想法,剑眉一挑,淡淡地吐出一句:“因为你不是叶剑澜。”
此话一针见血,却也让叶亦原一口气憋在了胸口。原来,在谢临的眼里,他叶亦原根本什么都不算吗?
——好一个狂傲的白道盟主。
叶亦原冷哼了一声,正欲反驳回去,忽听一道娇脆的声音由外传来:“谢楼主若觉得我们澜雨庄只派出一个副庄主不够诚心,那不知我又是否够分量?”
谢临虽然还是坐在床沿未动,但那双狭长的眸子却掠过一丝淡淡的精光。
“苍云,沧风楼可以解散了。”他轻笑,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弹案几上的茶杯,“叮”的一声发出一道脆响。
他这句话,顿时让苍云变了脸色,慌忙下跪。
“苍云该死,愿受责罚。”连着两次让外人直闯沧风楼,身为掌管沧风楼内坛安全的律堂堂主,他必须承担起全部的责任。
“谢楼主,擅闯贵楼是我的过错,谢楼主若要罚便罚我吧!”
随着叹息声,门外,已缓缓走进一名紫衫长裙女子,长发披肩,发上仅系着与衣着同色系的紫色发带,清雅脱俗。她虽没有闭月羞花之容,沉鱼落雁之貌,但那一双眸子灿若春华,皎如秋月,让整个人都夺目生辉。
那是一双可以摄魂的眼睛,可是笑起来的时候,竟是一副眉眼弯弯的模样,平添了几分孩子气。
仿佛已经知道来人是谁,谢临连看都不看那女子一眼,只是轻笑,“以你澜雨庄的大小姐叶紫妍的身份,我谢临又怎敢责罚?而且这个分量当然也是足够了!”
苍云听闻叶紫妍之名,不由看了她一眼。没想到这名清雅的紫衣女子竟是魔教之王的女儿。怎么看,她都像一个名门正派的大家闺秀。
“紫妍——”叶亦原显然对叶紫妍的到来感到吃惊,然而,叶紫妍却未理他,而是看向谢临,淡雅一笑,“那谢楼主是否可以放人了?”
谢临终于抬起头,狭长的黑眸直直望进叶紫妍的眼里,语气淡漠:“我说过,来了沧风楼,便要守沧风楼的规矩。叶副庄主违反我们楼规,对我不敬在先,大小姐又如何给我一个交代?”
叶紫妍眉宇间那温雅内敛的神色未变,只是淡淡地回应:“我身为澜雨庄现任庄主,若是部下犯错,自然要为自己的部下承担起一切责任。”
谢临平淡的脸色终于微露出了一丝诧异,但隐隐带着三分冷嘲,“原来已经不是大小姐,是叶庄主。”
叶紫妍依然含笑而立。
她的笑容……依旧未变分毫……
谢临唇角微微一挑,敛起了眉宇间的神色,站起身走到叶亦原身前,伸手轻轻一托。
“既然叶庄主为你求情,看在你们庄主的分上,我姑且放你一马。”
叶亦原已经站了起来,就连双膝上的穴道也不知何时竟已被解了开来。
“哼。”他甩开了谢临的手走到叶紫妍身边,满面诧异,“紫妍,你怎么——”
“干爹。”叶紫妍以眼神阻止了叶亦原的问话,淡淡地道,“干爹,你先回庄,这里的事我会处理。”
叶亦原几乎跳起来:“我怎么可以留你在这里。”
“干爹。”叶紫妍目光一凝,隐隐带着几分她父亲叶剑澜那迫人的气势。
这几年,紫妍真是变了好多。叶亦原沉沉一叹:“好,我先回庄,但你自己要小心。”
临走之前,他恨恨地看了谢临一眼。
若是紫妍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他一定会把谢临碎尸万段。
谢临伸手轻轻一挥,苍云已经领命退了下去。
转眼间,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叶紫妍深深注视着对面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淡淡地微笑:“谢楼主别介意,我干爹就是这副急性子。五年未见,没想到我们彼此都变了很多。”
“是吗?”谢临漂亮的剑眉一挑,语气中满是冷嘲,“你是指我的人变了?还是指我的身份?”
叶紫妍依旧微笑:“都有。”
深深凝视着那抹熟悉的微笑,谢临也忽然轻笑了起来,但那笑意却冷如寒冰,“那你可知,现在的你,在我的眼里又是什么样子?”
叶紫妍微微垂下眼帘,唇角笑意未变,“叶紫妍始终是叶紫妍,从来都没有变过。”
她这一句话,竟像根针一般直刺进谢临的心口,那双狭长而邪魅的眸子掠过了一丝不为人知的复杂光芒。
从来都没有变过?
“好一句从来都没有变过。”他冷笑,“那叶庄主应该很清楚今日我们所要商讨的事。”
“我知道。”叶紫妍抬起了头,脸色很平静,“我会如约嫁给你。若是从此黑白两道同盟,不再滋生战端,倒也是一件幸事。”她话语一顿,直直看着谢临,那双眸子灿若月华,“而且,有些话,我想与你说清楚。”
上苍待她不薄,让她再次遇到了谢临,五年前未曾说出口的话,如今也该说清楚了。
然而,眼前的谢临却是微合了合眼帘,不知掩去了什么异样的神色。等他睁开眼来时,那双黑眸已是深沉得让人摸不到底,“既然叶庄主如此爽快,我谢临三媒六聘自然不会少了你,沧风楼也会将这场婚宴举办得热热闹闹。”
轻轻一叹,叶紫妍垂眸掩去了那瞬间掠过的复杂,“那叶紫妍告辞。细节方面,澜雨庄自会派人与贵楼商议。”
目送着那道纤细熟悉的身影离去,谢临颓然跌坐在了床沿边,眉宇间满是落寞与苍凉之色。
这五年来,她似乎过得并不好。
虽然她笑起来的样子依旧眉眼弯弯,依旧孩子气,但那双眼睛里所透露出来的东西,却已不似当年那般无忧无虑。
她变得沉稳,也变得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了。
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喜欢她的改变……
黯淡的烛火在黑暗中摇曳着,勾勒出了一幅幽冷阴森的画面,那种冷似乎能透进人的心底里去,一分分地吞噬你心中的暖意。
素雅的供桌之上,立着一个冰冷的牌位。牌位上除了一个“谢”字,并无其他任何字迹。
谢临一身喜服站在牌位之前,那触目而热烈的红色与这座幽暗的内室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静默地看了良久良久,他终于轻轻一弯唇角,扯出一抹冷而轻嘲的笑容。
“我要成亲了。”他淡淡地道,声音略略带着冷漠,却又暗藏着一丝不为人知的艰涩,“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一声,虽然你可能并不想知道。”拿起供桌上的一把香,就着烛火点燃。那袅袅轻烟在空气中一分分地缠绕、交织、幻化,渐渐地,他似乎看到了一张熟悉万分、却从来都只有憎恨与责骂的脸庞。
心底深处,那道已然掩藏了许久的伤口忽又隐隐刺痛了起来,他索然微一闭目,待睁开眼时,只剩下了一片不见底的清寒与冷意。
“你放心。过不了多久,你的愿望就会实现了。”将手中的那把香轻轻插在了香炉之上,他紧紧盯着那个牌位,黑沉的眼底却有一抹令人看不清的光芒在闪动着,“到时我会和他们一起下去找你,不知你见到我,会不会开心呢?”
门外忽传来轻微的敲门声,“公子,新娘已经到了。”
“嗯。”他轻应了声,开门走出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