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见,1897(2)
50年之后,同样的情况甚至会冲击强大、富有的美国犹太人社区。美国社会中犹太人与非犹太人的比率将大幅降低。异族通婚将比比皆是。古老的犹太社群组织将失去活力,几乎不会有非正统犹太人愿意遵循或者参与犹太教信仰生活。比起欧洲的犹太人,美国犹太人虽仍然充满活力,犹太人能够看到21世纪意味着什么,但那幅图景并不乐观。
那么,我的曾祖父应该下船吗?如果他不登岸,我也许将在英国过着富裕而充实的生活。我不用服兵役,不用面临随时都会发生的危险,不用忍受道义两难的啃噬。我和家人将在多塞特郡有茅草屋顶的乡村小屋里度过愉快的周末,夏季,我们会去苏格兰高地。
如果我的曾祖不登岸,我的孩子也许会只拥有一半的犹太血统。甚至,他们根本不会成为犹太人。不列颠将会抹去我们的犹太身份。在古英格兰的草甸和新英格兰的密林,世俗的犹太文化也许将化为云烟。在大西洋的两岸,非正统犹太人将逐渐消失。
当本特威奇和他的团员下船时,地中海是如此安详,就像一汪湖水。阿拉伯码头工人将“奥克苏斯”号的乘客接上粗糙的木船。雅法的港口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难挨,进城时,这些欧洲的旅行者们发现,今天恰好是雅法城的集市日。对于集市上悬挂的动物尸体、腥臭的鱼和腐烂的蔬菜,有的人感到震惊。他们注意到那些乡村女子、瘦骨嶙峋的孩子们以及人们浑浊的眼神。这里的环境拥挤、嘈杂且肮脏不堪。16位男士、4位女士及1名女仆,打算前往市区的旅舍,托马斯·库克(Thomas Cook)旅游公司派遣的精致马车很快抵达。刚一驶离混乱的阿拉伯雅法港,这些欧洲人又重新兴致盎然。4月的柑橘林散发出来的甜美气味,窗外怒放的红色花朵,以及羞涩的紫色野花,极大地鼓舞了他们的精神。
这21名旅客受到我的另一位曾祖父——希勒尔·约夫医生(Dr.Hillel Yoffe)的热烈欢迎。他给这群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希勒尔·约夫在六年前来到雅法港,被同一批阿拉伯码头工人带上岸。在这里,他已经取得了了不起的成就。他的医疗工作——对根除疟疾的研究——已声名远扬,他的社会工作——作为巴勒斯坦犹太复国主义委员会主席——更是杰出非凡。像这些英国朝圣者一样,约夫赞成享有优越生活的西方犹太人必须扶持穷困的东方犹太人的理念,并以此为己任。这并不只是为了拯救他们,使他们脱离愚昧哥萨克人的魔掌,还有基于向他们传播科学及教化的道义责任。在这个偏远的奥斯曼省的艰苦环境中,约夫医生堪称推动这一进程的第一人。他的使命,不仅在于医治他的病人,也在于救助他的同胞。
在约夫医生的带领下,本特威奇一行来到了米凯维以色列的法国农业学校。时值逾越节(Passover holiday)[5],学生正放假,但教师和员工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米凯维以色列学校如同这一旅程中的一方绿洲,其优秀的教工指导巴勒斯坦的以色列年轻人以现代方式在这片土地上耕耘,其使命是为下一个世纪培养农业家和葡萄种植者。这些法国式的农业技术将在整个巴勒斯坦地区传播,并将沙漠变成绿洲。欧洲旅客欣喜万分,感觉看到美好未来的种子正在他们眼前发芽,而这正是他们所期待的未来。
离开米凯维以色列,他们又到了里雄莱锡安的殖民地。殖民地的开拓者和赞助人是埃德蒙·德·罗斯柴尔德(Baron Edmond de Rothschild)男爵。代表男爵的当地官员在殖民地庄园招待了这群可敬的朝圣者。英国旅行者很喜欢这个法国人。在这样闭塞的地方,能找到这样的建筑、这样的主人、这样精美的食物,实在令他们松了一口气。最令他们高兴的是,在这个拥有15年历史的殖民庄园,男爵居然兴建起了一家强大的、技术先进的酿酒厂。他们对“将巴勒斯坦变成东方的普罗旺斯”这个概念啧啧称奇。他们简直不敢相信,在800年后的犹太人家乡,在红屋顶的殖民房屋和郁郁葱葱的葡萄园里,第一次飘荡着希伯来葡萄酒的醉人气息。
中午时分,他们抵达了兰布尔。此时距离他们在巴勒斯坦登岸已有七个小时。本特威奇一行的大部分队员都坚信:犹地亚正是那些在俄国、波兰、罗马尼亚受到迫害的犹太人的安居之所,巴勒斯坦将成为拯救犹太人的乐园。不久,他们将坐上从吕大(Lydda)开往耶路撒冷的火车。像赫伯特·本特威奇这样的男人绝不舍得浪费宝贵的每一分钟。他的同伴已经精疲力尽,他们一边休息,一边默默地回味这一路来的所观所感,但是,我的曾祖父却难以入眠。他穿着白色夏装,戴着白色软木帽,爬上了拉姆拉城中心地标式的白塔。在那座巨大的塔楼上,我的曾祖父眺望着整片大地。
1897年,在这片尚显空荡的领土上,本特威奇极目远眺,他看到了平静、空旷和希望。这是一方即将上演剧目的舞台,这里发生过太多的事,又有很多事即将发生:鲜花如地毯覆盖,古老的橄榄树林荫郁郁,犹大山投下淡紫色的剪影。就在这里,耶路撒冷!就是这偶然的机会,我的曾祖父成了这出剧目的中心。在这个时刻,他必须做出决定:此路,或彼方;向前,或者后退;选择巴勒斯坦,或者拒绝。
我的曾祖父并不适合做出这样的选择,他没有看到这片土地的全貌。坐在优雅的小马车里,从雅法到米凯维以色列,他没有看到巴勒斯坦人的村庄,阿布卡比尔;从里雄莱锡安到兰布尔,他没有看到萨拉凡德;在兰布尔,他没有注意到,兰布尔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巴勒斯坦城;而现在,站在白塔之顶,他没有看到哈迪塞、基姆佐、埃尔库巴布。我的曾祖父也没有看到基色山上的阿布舒莎城。
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在新的千禧年里,我问我自己。我的曾祖父怎么会没有看到呢?
在1897年,巴勒斯坦拥有超过50万的阿拉伯人、贝都因人和德鲁兹人,拥有20个城镇,以及几百个村庄。本特威奇怎么会没有注意到它们,从拉姆拉塔远眺的本特威奇,目光敏锐的本特威奇,怎么会没有注意到这片土地上已有人栖息,已经有另一支民族,此刻,正占据着这片原本属于他的祖先的土地。
我并不想批评或者指责什么,相反,我意识到,在他的概念里,巴勒斯坦是一块面积达10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土地,包括了今天的约旦王国。而在这片辽阔土地上,只有不到100万的原住民,它可以为从反犹主义欧洲而来的犹太幸存者提供足够的生存空间。伟大的巴勒斯坦,可以成为犹太人和阿拉伯人的共同家园。
我也注意到,本特威奇所观察的土地上,充斥着人口众多的贝都因人。而在那里居住的贝都因人,大部分都是没有产权的农奴。1897年,绝大多数的巴勒斯坦人居住在简陋的小村庄里,他们的房子不过是泥土堆砌的小屋。贫困和疾病压弯了他们的脊梁,而对于一个维多利亚式的绅士来说,本特威奇是不会观察到他们的。
也有可能,本特威奇,作为维多利亚时代的一个白种人,并不能平等地看待非白种人。他很可能轻易地说服自己:来自欧洲的犹太人更能给这片土地的人民带来美好的生活。欧洲犹太人会医治这些居民,教化他们,培养他们。所有人会以一种高尚且有尊严的方式和睦地生活在一起,如同友邻。
但还有一个更有力的观点:在1897年4月,还没有巴勒斯坦人民。那时的巴勒斯坦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民族自觉,也没有民族运动这一主张。阿拉伯民族主义的觉醒还在遥远的地域之外:在大马士革,在贝鲁特,在阿拉伯半岛。但是,在巴勒斯坦,尚没有出现强烈的民族认同,也没有形成成熟的政治文化。奥斯曼帝国的这些偏远之地没有自治权,巴勒斯坦也没有自治权。如果是一名来自大英帝国的骄傲公民,他将这片土地视作一块无主之地、一块犹太人可以合法继承的土地,也就不难理解了。
但是,我还是要问,他为什么没有看见。毕竟,阿拉伯的码头工人在黎明时分叫醒了他,并用简陋的木船把他带上了岸。在雅法的集市上,他从阿拉伯商贩中穿行而过,也是阿拉伯人在他居住的雅法旅舍服侍他。在马车行进的途中,他可以看到沿途阿拉伯人的村庄,以及拉姆拉和吕大的阿拉伯居民。即便是在他自己的托马斯·库克马车上,也有阿拉伯向导、马夫和仆人。巴勒斯坦旅行指南手册特别强调了,拉姆拉城是由阿拉伯人兴建的,还有拉姆拉的白塔,也是阿拉伯风格。
随着我观察本特威奇在塔顶眺望那片土地时遗漏的视觉盲区,我完全理解了他的心思。我的曾祖父没有看见,是因为他不想看见。他不想看见,因为如果他一旦知晓,他也许就不得不打道回府。而我的曾祖父,从不后退,所以,他选择了“看不见”,这样他才能继续前行。
……
所以,他继续前行。他召集了同行的朝圣者,登上前往耶路撒冷的火车。从雅法到耶路撒冷的铁道是几年前一家法国公司修建的,发动机是现代化的蒸汽式的,拉着设有舒适软座的车厢前行。当他为这新式火车展露的进步信号而兴奋时,窗外的景致更是震撼了他。透过法国人建造的车厢的宽大窗子,他看到了希伯来基色古城的遗迹(但他没有看到与阿布舒莎相邻的巴勒斯坦村庄)、莫迪因的英雄马加比家族坟墓(但没有看到巴勒斯坦村庄米迪)以及参孙纪念堂(但没有看到阿图罗)。他没有看到迪尔哈瓦,也没有看到哭泣教堂。我的曾祖父关注着通往耶路撒冷曲折峡谷中的古老荣耀,却并没有看到,在耶路撒冷周边辛勤耕种崎岖梯田的巴勒斯坦人民。
在赫伯特·本特威奇的内心,有两股驱动他前行的力量:鲜活的历史记忆交织着不断进步的信仰,以及对历史荣耀激发起的实现现代化的决心的渴求。是的,他致力于解救正在沙皇暴政下的俄国犹太人。他从来没有忘记1881年至1882年的乌克兰大屠杀和最近罗马尼亚迫害中的幸存者。但是,真正令他着迷的是《圣经》和现代化。他真正的热情在于恢复先知文化,以及铺设电报线路。对于他而言,在神话般的过去和技术先进的未来之间,没有当下;在历史记忆和梦想之间,没有“这里”和“现在”。在我曾祖父的意识里,没有这块土地已有归属的概念,也没有那些站在橄榄树和无花果树旁,挥舞着手,向穿着精致亚麻衣服的英国旅行者们问好的巴勒斯坦居民的位置。当他透过车窗望去,他们被湮没于圣经化的景观中。
当我跟着火车去往耶路撒冷时,我想到了斐迪南·玛利·德·雷赛布(Ferdinand-Marie de Lesseps),这位制订了用人工水渠连接地中海和印度洋的详细方案的驻埃及法国总领事,他建立了一家股份公司来筹措资金,以实现他的计划。十年后,耗费巨大人力的苏伊士运河完工,雷赛布向19世纪证明了人的无限潜能——在那个时代,任何问题都可以得到解决。在理性进步面前,没有一座山峦可以成为障碍。
赫伯特·本特威奇不是法国人,而是英国人。虽然,他不是笛卡尔的信徒,而是一个保守主义者,但是,雷赛布的精神仍然影响了他。他相信必然有解决犹太人问题的合理方案。对于他来说,西奥多·赫茨尔就是犹太人问题中的德·雷赛布。赫茨尔制定了宪章,绘制了蓝图,并以建立股份公司的方式筹集了资金。赫茨尔将建立一个伟大的人为的民族国家,它将联结东方与西方、过去与未来,并将把这片不毛之地变成上演重大事件和标榜卓越丰功的舞台。
曾祖父的同伴们也非常兴奋。从黎明到现在,他们已经看到了很多:雅法、米凯维以色列、里雄莱锡安、拉姆拉、裘德平原以及通向耶路撒冷的峡谷。火车在缓缓前行,这些旅客利用这点时间翻阅起各种指南和参考书:贝德克尔、史密斯、汤普森、奥列芬特以及“秃鹰”气枪。当通过阿亚隆山谷时,他们重温了《圣经》里记述的发生在这里的伟大战役。令人惊异的是,他们居然辨认出了英雄哈斯摩尼人在伯和仑取得胜利的遗址。他们感觉自己正在穿越时空,回到了以色列之子光辉的历史纪元。
我仔细地看着他们。他们当中,有16位男士和5位女士,16个英国人,3个美国人,以及两个欧洲大陆人。只有3个不是犹太人,只有1个有钱人,几乎全部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生活自足、来自现代化社会并获得解放的犹太人。尽管他们的穿着有点古怪,思想天真,但是,他们完全没有恶意。带领他们来到这里的是绝望,以及在绝望中滋养出来的解决问题的坚定决心和信念。他们没有意识到在他们当中涌动的巨大暗流——帝国主义、资本主义、科学与技术——将彻底改变这片土地。而一旦帝国主义、资本主义以及科技被他们的坚定信念浇灌成熟,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们的步伐。这些强大的力量将夷平山岭、掩埋村庄,将一个民族替换成另一个民族。于是,当火车载着这些沉浸在阅读中的旅行者继续前行时,变革将不可避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