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重云障(5)
笔尖离开屏风,织锦上的云纹从血字处迅速散开,不一会儿,整个屏面荡出一片波澜,那些鲜红的字也随之沉浮摆渡。就在沉浮中,笔画越来越细长,几个字像是活过来了一样,长手长脚地飘荡、纠缠,渐渐幻化出图画来——春风拂雨,新禾竞生,竟是一幅春日行雨图。
玲珑第一次看到织云屏的神通,心中满是赞叹,也为接下来的好年景欣慰不已,不禁微笑着转头看了看姬弘。谁料姬弘的面上并无喜悦,只是冷眼看着屋里的情景,目光深沉,那神情冷漠又疏离,与刚才的他那么不同。玲珑暗暗吃了一惊,微笑僵在脸上。她又偷瞄了姬弘一眼,疑惑着转回头去,继续观察室内的变化。
再看时,主家已在屏上又写了些字,直接覆盖在那幅行雨图上。还没等玲珑细细辨认,那行字的笔画与图画的线条交缠相融,已不分你我。很快,织云屏上又现出一箱箱的珠贝,玲珑猜想,也许主家刚刚问的是何种货物销路好吧。接着,他又写了三四个问题,玲珑认不全那些字,但看织云屏显出的画面,大约都是在问货品时价、销路好坏。不过随着主家每次书写,字的颜色都会变深一些,变幻出的图画也越来越简单了。
主家后退一步看着屏风,半晌,眯了眯眼,自言自语道:“这么多年,都只问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真有点儿亏。不可问自己未来的运势兴衰吗……哼,一座屏风罢了,试试又能如何?”
言罢,主家上前,提笔在屏上写了一行字。
玲珑认出了其中有“年”“月”“日”“时”,还有主家的名字“卢大成”,他写的是自己的生辰八字。
他又写:“明年运如何。”又是一阵波澜,不一会儿,那些字融进了图画,而屏面上现出了一条长案,案上有供果与香炉,正中处竟是一座牌位,写着主家的姓名。玲珑想起之前为主家与白兔送夜宵时,在廊外不小心听到主家的话,便是在说这幅图吗?
“啪。”墨盒从主家手中滑落,里面的血液倾洒在地。
看到屏风上的画面,哑姐儿也是一副惊疑的神情。
“不可能。”主家扯出一个勉强的怪笑,“我不相信。”
他连连摇头,激烈地否认眼前的一切道:“这怎么可能?我不相信!”
“主家真会死吗?”玲珑心中也在犯嘀咕,没注意哑姐儿默默走到了主家身后,正弯腰去捡他脚下的墨盒。而此时主家突然猛地后退,重重地撞在刚弯下腰的哑姐儿身上,只见她整个人向斜后方翻倒,脑袋磕在身后桌案的拐角上,一下子昏了过去!
“啊!”玲珑被惊得发出了一声微弱的惊叫,姬弘赶忙伸手捂住她的嘴,顺势将她搂进怀中。而主家转身看到摔倒的哑姐儿,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震住了,没注意到窗外的声响。
主家紧张地走到哑姐儿身边蹲下,用左手试探哑姐儿的呼吸,确认她还活着,只是额角多了一个大包。他面色稍缓,跌坐在一旁,手里还紧紧攥着笔。
玲珑见了,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一些,示意姬弘放开她。姬弘松开捂着她嘴的手,却并未放下,而是安抚地搭上她的肩膀。
玲珑睁大双眼盯着室内,只见主家呆呆地坐着,看看哑姐儿,又抬头看看屏风上的图画,神情恍惚。
“我虽富裕,但多行善举,怎会如此短命?”他语气有些悲叹,但更多是不解。主家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到屏风前,瞪着图中写着自己名字的牌位,提笔狠狠地写上:“我、何、时、死!”
图案翻滚变幻,猩红的血字最后化作浓重的云雾,凝在屏面上。
主家看着,眉头拧紧了,脸上满是费解。他眼神狂乱,对着织云屏低吼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会死?”但屏风岿然不动,只是静默地立在他面前。主家低头,闭目深深吸气,试图平复自己的怒火。他额头抵在屏面上,忽然咯咯笑起来,笑声不大,却让玲珑脊背发冷,“对了,这问题我已经问过了。哈哈哈,明年运如何。明年运如何……”他抬头看屏风,“你已经给我看过了,不是吗?我活不过明年,活不过明年了……”脸上的笑意一丝丝退去,眼神绝望。
他再一次提笔,右手微微颤抖,口中小声地念着:“我不信,为什么……我为什么会死……”一边缓缓写下三个字:“何、以、乎?”
笔尖干了,最后一笔毛糙糙的。
看见屏上的画面,主家惊诧地退后一步,挑起了双眉。图画很简单,红色的线条粗粗地描绘出一张脸,玲珑一眼就认出了画中哑姐儿的微笑,她那晚在书房见到的就是这幅画。
主家转身看看倒在地上的哑姐儿,又看看屏风,眉头紧锁,面色阴晴不定。他慢慢地走到哑姐儿身前坐下来,扶起她的头,让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主家轻轻拂开她额角的碎发,眼光慈爱,神情却又似隐藏着巨大的痛苦。玲珑听见他柔声地对躺在臂弯中的哑姐儿说着:“织云屏会不会搞错了?它说是你杀了我,这下我该怎么办呢?”
“哑姐儿啊,府里的小丫鬟不止你一个,可我最疼你,你可知为什么?”他摇摇头,苦笑着,“你肯定不相信,也就六七年前,我比你们还穷。我没手艺又没力气,那时我去富贵人家招工,工头都看不上我。那一年大旱,收成不好,秋天城里闹饥荒,唉,我的小女儿燕燕,真是歹命,竟病饿而死。你刚入府的时候,跟我死去的燕燕一般大,我见了你,就跟见了我女儿一样。你命也不好,有个那样的爹,把你们一家都卖给我做家奴,后来你娘也病死了,我看着你,心疼啊……”
“这些年我一直把你带在身边,拿你当女儿养,你也当我是爹一样地敬爱。屏风说我会因你而死,我不信,你怎么会害我?”他握紧拳头,“可你知道吗?这张织云屏是拿我的女儿换来的!”
“那年冬天,眼看我夫人和大儿也要饿死,我发了疯地去找传说中的白龙馆,竟真被我寻着了。馆主见了我,问我所求何事,我说我要钱,我要许多许多的钱,我要我的夫人和儿子今后有享用不尽的财富,我要他们再也不用饿肚子,买东西时再也不用讨价还价,再也不用算计着过穷日子!馆主说好,他给我打造了这座能窥视未来的屏风,告诉我如何用它在买卖里占尽先机。”
“他向我要报酬,可我身无长物,那位姬馆主说,他不要钱财,只要一样我最心爱的东西。”过往的伤痛仍然锋利如刀,每一幕都还能在心上割出血来,主家说到这,年近半百的他终于抑制不住,泪水奔流而出。
“他要我的女儿。他要燕燕的尸骨!”
听到这里,玲珑不禁悚然。
此刻,姬弘沉静的呼吸声就在玲珑耳畔,他就是主家口中的人,那个向主家讨要他女儿尸骨的姬馆主。玲珑僵住了,不敢转头看他一眼,连大气也不敢出。他是这么可怕的人吗?
主家双手抱紧哑姐儿,就好似抱着自己的女儿一样,“是我亲手把燕燕的尸首扒出来,裹在麻袋里,抱着送到了白龙馆,你可知那是什么感觉?可我是为了活下去,我还要活得好,不论付出任何代价。我可怜的女儿,她投错了胎,遇上我这样无能又自私的爹,她活着时没享过一天福,死了也不能入土为安!”他回头看看织云屏上的图画,再去看哑姐儿,面无表情,“这屏风从没出过错。我也不愿相信你会害死我,哑姐儿,我不愿信。可这是用我女儿换来的织云屏,我能不信它吗?”
话音未落,主家怀中的哑姐儿动了动,睁开了眼。也许是昏眩仍未过去,她迷蒙地眨了眨眼,不知所以地看着主家。
主家见她醒来,愣了一下,接着说:“织云屏说我会因你而死,我不得不信。”他的脸色骤然变得阴狠,“可你要是不在了,我还能被你害死吗?”说着,他收紧手臂勒住哑姐儿的头,另一只手狠狠地掐住了她的咽喉。
看到这突然的一幕,玲珑几乎要尖叫出声,却被姬弘捂住了嘴,只发出呜呜的悲鸣。姬弘另一只手搂住了她的身体,不顾她的反抗,将她牢牢地固定在胸前。
玲珑眼睁睁地看着正发生的一切,却只能无声地落泪。
哑姐儿激烈地挣扎,蹬倒了墙边的矮柜,书简落了一地。主家翻身而上,将她小小的身体压制住,死死地扣紧扼着她喉咙的双手。哑姐儿眼中满溢着不解和无助,她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眼前只有平日慈爱的主家,他面目狰狞,正将生命一点一点地挤出她的躯壳。主家口中喃喃地念着:“你死了,我就不会死,我不会死……”
没一会儿,书房里就平静了下来,哑姐儿不再挣扎,但仍大睁着双眼,只是那眼中不再有生机。
看见哑姐儿直挺挺地不动了,主家放开手。他探了探哑姐儿的鼻息,确定她没了气儿,才松开对她的压制,愣愣地坐到一边。
姬弘放开了玲珑,她怔怔地盯着不再动弹的哑姐儿,泪水不由自主地坠落,浑身颤抖,一个劲地吸气,仿佛也要窒息了。
主家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好像不大相信这双手刚刚掐死了人。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哑姐儿的脸,突然小声地抽泣起来,道:“我只是为了活下去,我是不得已的……”他哆哆嗦嗦地伸手合上哑姐儿的眼睛,又抱起了她,神情狂乱地流着泪,“燕燕,我是不得已的……我苦命的孩子,我的燕燕……”
姬弘在玲珑耳边说:“走吧。”他拎起脚边的灯,想带玲珑离开。可玲珑没反应,只是哭。
姬弘低声道:“你知道的,他会把她的尸体投进井里。别看了。”他把她拉起来,玲珑木木的,任凭姬弘摆布。
姬弘一心想要把玲珑赶快从这里带走,他看看通向月门的曲折长廊,又看了眼手中的歧路灯,捉住玲珑的手,带她朝身后的院墙走去。到了墙边,脚步没停,他拉紧玲珑径直向前,在歧路灯的光芒里,那院墙好似曼舞轻纱,自动退开好让他们通过。但这一切玲珑都没看见,只是机械地被姬弘拉着走,一步,又一步。
出了书画苑,被廊外的风一吹,玲珑清醒了一些,才察觉他们已不在书房窗下。
看到玲珑伤痛的目光,姬弘说:“你别哭啊。”
“卢大成跟兔子说,他看了屏风上的画,一时冲动将那女孩儿打骂了一通,她跑出去,可能不小心坠了井,或是一时想不开自己跳下去的。唉,人类的话真是信不得。”他眨眨眼,试图安慰她,“你知道,人都是要死的。”
玲珑渐渐止住了泪水,泪痕在脸上风干,有些痒痒的。
他叹口气,“我忘了,人类对死亡的反应总是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