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戴望舒——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撑着油纸伞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默默彳亍着,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走近,又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像梦一般的,像梦一般的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一枝丁香的,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默地远了,远了,到了颓圮的篱墙,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消了她的颜色,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太息般的眼光,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戴望舒《雨巷》
世人给了戴望舒一个浪漫的称呼——“雨巷诗人”,说到他,总会想到那个细雨绵延水墨般的江南小镇,那个撑着油纸伞丁香般美丽的江南女子,那个长长幽幽埋藏着故事般的雨巷。
江南的小镇是静谧的,斑驳的青灰色像清晨的残梦,交错的双桥苍老却坚挺。淙淙的流水从狭窄的河道穿镇而过,一座座雕刻精致的石桥倒映着岁月的斑驳,却映射出一代代人温婉的柔情。
戴望舒从小就在这样的小镇里长大,后来去上海念大学,便离开了家乡。在烟雨蒙蒙的梅雨时节,他又一次回到这水墨画般的江南小镇。虽然不是自己的家乡,却也有一种重归故里的感觉。
这座小镇同其他江南小镇一样地朴素、淳厚,用自己的缄默承载着小镇人们所有的快乐和幸福、苦难和悲哀。几千年的风霜在这里飘散,这里却一直是静静的,静静的,就像墙上静静生长的斑驳的印记。
仿佛外面的喧嚣纷扰到了这里都消失无影。只有戴望舒的心,波涛汹涌,与这里格格不入。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的中国,是块满目疮痍的悲土。
二十出头的戴望舒血气方刚,他学习新思想,被第一次大革命的热潮吸引,加入共青团又加入国民党,他参加“五卅运动”,希望把自己的青春贡献给祖国,迎来的却是国民党的叛变。上海大学被封,白色恐怖笼罩着上海城。
因为参加革命活动,他和大学同窗好友施蛰存受到了特务的监视,不得不暂时住在施蛰存松江的家里避难。他们离开了纷扰的上海城,又回了这样一座江南小镇。
那一天,天上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戴望舒有些心烦,便独自出来散步。他走在狭窄潮湿的雨巷,黑白暗淡的色调给他心里蒙上了一层伤感。走着走着,突然在一个拐角,他看到了一抹粉色。那个身影穿着一件粉色的旗袍,玲珑的身材在她优雅的步履间显得格外婀娜。她撑着一把油纸伞,静默地向前走着。那一刻,戴望舒突然觉得有一朵丁香花在眼前绽放,芳香四溢,温婉动人。
戴望舒不由得紧跟上去,默默地走在她的身后。穿过了百转千回的雨巷、狭窄的小路,那个丁香般柔美的女孩像梦一般在戴望舒的眼前走着走着。突然,那女孩停下了脚步,戴望舒也紧跟着停住了脚步。看了看前方白墙黑瓦的房子,觉得很是眼熟。
女孩敲了敲门,开门的正是戴望舒的好友施蛰存。
原来这个丁香般的姑娘就是戴望舒好友施蛰存的妹妹施绛年,施蛰存热情地介绍戴望舒和施绛年认识。戴望舒看着眼前的女孩——白皙的皮肤,充满灵气的大眼睛,宛若坠入凡间的天使一般纯净。
他一下子竟愣住了。
戴望舒觉得有些东西正在心里萌芽,蠢蠢欲动。
那就是爱情。
可是上天虽然赋予了戴望舒诗情和才华,却没有给他翩翩风度。戴望舒的脸,因为小时候染上天花落下一脸麻子,一直让他有点自卑。而这次邂逅,也没有让心爱的丁香姑娘对他有好感。
每次戴望舒想单独约会施绛年,或是给她一些爱情的暗示,施绛年总是委婉地拒绝。
可是,爱情已经在戴望舒心里滋长蔓延,沁入他的心脾,让他无法自拔。他在自己出版的诗集里,将心爱的丁香女孩的名字用法文写在扉页上,却迟迟等不到施绛年的回馈。
转眼到了年底,松江的冬天潮湿阴冷,戴望舒的单相思却越来越火热。临近春节的时候,他抑制不住心中的冲动,在楼梯上截住施绛年,将写给心爱的姑娘的情书念给她听。
我将对你说我的恋人,我的恋人是一个羞涩的人,她是羞涩的,有着桃色的脸,桃色的嘴唇和一颗天青色的心。
这种突如其来的强烈示爱举动,在那个年代无疑是一种疯狂的举动,把住在江南小镇的施绛年吓坏了。在她的心里,爱情,应该是静静的,不露声色、暗生情愫,然后顺其自然地在某一天被心爱的人轻轻地牵起手……
于是,施绛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戴望舒。
情绪激动到无法收拾的戴望舒抑制不住心中的爱火,双手扶着栏杆大声喊道:“你不答应我,我就跳下去。”
一向温婉的施绛年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她吓得有点蒙。她感觉到这个平日忧郁内向的诗人内心的狂热和执着,觉得疯狂似乎又有些浪漫。
“别,别冲动,我答应你,我答应你还不行吗?”
戴望舒终于用自己的执着和浪漫征服了心中那个丁香般的女孩。松江的天气似乎提前变得温暖,江南的小镇又迎来了烟雨蒙蒙的春天。这个春天,是戴望舒觉得生命里最美丽的春天,烟雨中写满了爱情的味道。他和心爱的丁香姑娘在这个春天里订婚了,不过婚期却延迟下来——施绛年要求他出国留学取得学位,有了稳定的收入才肯跟他结婚。
1932年10月,戴望舒带着对心爱姑娘的承诺,乘坐邮船去法国留学。当时的戴望舒其实经济很拮据,到了法国,他几乎没有心思念书,每天躲在宿舍里翻译书稿来换取生活费,但是他还是坚持下来了。为的就是学成归来,能够迎娶心爱的丁香姑娘。
可是他寄给施绛年的信件却很少有回复。即使偶尔回信,也是只言片语,语气里满是冷淡。戴望舒疑惑地打听施绛年的消息,得知绛年与一个冰箱推销员恋爱了。当年的冰箱推销员是个比较时髦的工作,施绛年觉得比靠文字谋生的诗人要有安全感得多。
听闻这样的消息,戴望舒更加没有心思念书了,他在国外还没有拿到任何学位,就匆匆回国,他不敢相信心爱的姑娘已经移情别恋。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是不可改变的现实。亲眼看到真相的戴望舒伤心欲绝,既痛苦又气愤,当众给了心爱的姑娘一巴掌。巴掌虽打在爱人的脸上,却像是刀子刻在他的心上。
往事像波涛般翻滚而来,把戴望舒压得喘不过气,八年的苦恋,换来的却是抛弃和背叛。记忆里那个丁香般柔情的姑娘还常常撑着伞走在他的梦境里,一晃眼却在一个转角消失不见了,他飞奔过去,却找不到她的身影,只留下茫然失措的他在雨里彷徨。
受到初恋创伤的戴望舒变得更加自卑、忧郁,好友穆时英看到痴情的戴望舒每天郁郁寡欢,想帮他走出失恋的困境,便邀请他去自己家做客,想把自己的妹妹介绍给戴望舒,对他说:“施蛰存的妹妹有什么呀,我妹妹比她好看多了。”
1935年5月,在穆时英家中,戴望舒第一次见到了穆时英的妹妹穆丽娟。她果然像穆时英说的那样,比施绛年漂亮很多,长得秀美清纯,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一种温婉动人的气质。穆丽娟虽然没有念过太多书,只是初中毕业,但她喜欢文学,也早就读过戴望舒写的诗,一直对戴望舒有些崇拜,没想到有一天会见到他,突然面对着戴望舒高大的身影,穆丽娟不由得娇羞地低下了头,温婉地对戴望舒笑了笑就回了屋。
这不胜娇羞的一低头和笑容,让戴望舒觉得阴凉许久的心里突然有一道阳光洒过来。只是八年的感情对他来说,伤得太深了,他还把自己封锁在那么孤僻的角落里,没法这么快走出来。
而穆时英是有意要撮合这个痴情的戴望舒与他妹妹在一起,此后,穆时英常常邀请戴望舒来家中做客,戴望舒也想尽快忘掉那段让他痛苦的感情,便应邀和他们打桥牌,有时还带着穆丽娟去跳舞。穆丽娟觉得与诗人交往,生活仿佛都变得浪漫了,而穆丽娟这个秀美动人的姑娘也正在一步步走进戴望舒的世界。
熟悉之后,戴望舒邀请穆丽娟去他家抄稿子,在戴望舒租的公寓里,穆丽娟常常帮戴望舒抄稿子到深夜。戴望舒望着在柔黄的灯光下安静地抄书的穆丽娟清秀的身影,仿佛又闻到了久违的丁香花的味道。
1936年初夏,在上海四川路新亚饭店,戴望舒与穆丽娟举行了一场隆重的婚礼。那天的天气很炎热,戴望舒为父亲去世守孝还不到一年,但是不自信的戴望舒已经等不及了,他害怕穆丽娟也会像施绛年一样离开他。这一次,他再也不要别离和伤痛重演。
然而戴望舒只把握了开始,却料不到结局。随着时间的流逝,当那些爱情开始的浪漫渐渐消散,两个人的差距和隔阂却越来越显露出来。在戴望舒看来,比自己小十二岁的穆丽娟就像一个孩子,他只需要爱着她养着她就可以。当时的戴望舒想在事业上做出一点成就,终日忙忙碌碌,把心思都放在了写作上,女儿的出生也没有让戴望舒多关心家里。穆丽娟感到自己的生活越来越不平等,戴望舒从未把她当成一个成熟的女人,总是自己做主家里所有的事情,从来不与她商量。
女人的敏感与戴望舒的前后落差让穆丽娟开始怀疑戴望舒的感情,尤其是戴望舒为一首歌《初恋女》写词:
“你牵引我到一个梦中,我却在别的梦中忘记你,现在就是我每天在灌溉的蔷薇,让幽兰枯萎。”
这首歌在当时被广为流传,歌词一句句地刺到穆丽娟的心上,她觉得戴望舒是把自己比作带刺的蔷薇,把施绛年比作美丽的幽兰。
那是个事关民族存亡的多事之秋,随着二战的爆发及日军全面侵华战争深入,一度繁华的大上海沦为一个危机四伏的孤岛。
为了避难,戴望舒带着全家去了香港,到香港后,戴望舒成为香港文坛的核心人物,他以文字为武器积极投入到宣扬抗日的斗争中。而被关在家中的穆丽娟更加孤独寂寞,她从小在家被父母宠爱,戴望舒的冷淡和寡言让她委屈万分,两个人的心,在这乱世的颠沛流离中渐行渐远。
大男子主义的戴望舒想把穆丽娟保护在自己的世界里,1940年6月,穆时英在上海四马路被国民党特务刺杀身亡,戴望舒却不让穆丽娟回上海为哥哥奔丧。那一年的冬天,穆丽娟的母亲也去世了,戴望舒竟将报丧的电报扣下。当穆丽娟从好友那里得知噩耗,气急心痛,急忙带着女儿赶回上海。
回到上海的穆丽娟悲痛万分,她没能为哥哥奔丧,也没来得及看母亲最后一眼,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穆丽娟觉得和戴望舒在一起的几年自己受尽了伤痛和委屈,那个她曾经以为可以给她一生浪漫和柔情的男人给她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孤独寂寥。她还是个二十三岁正当最好年纪的姑娘,再也不想为这个男人让所有的青春都在枯燥寂寞中度过。穆丽娟将一封决绝的离婚信寄给了戴望舒,从此与他各安天涯。
忙碌于工作的戴望舒还不知道他与妻子的感情已经走到了尽头,收到了离婚信的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急忙赶去上海想找穆丽娟回家。
然而穆丽娟心意已决,戴望舒失魂落魄,又一个女人狠心地离自己而去,埋在戴望舒心里对爱情的自卑和偏执又一次涌上心头。回到香港后,戴望舒在一个寂静的深夜写下了绝命书:“现在幻想毁灭了,我选择了死,离婚的要求我拒绝,因为朵朵已经五岁了,我们不能让孩子苦恼,因此我用死来解决我们间的问题,它和离婚一样,使你得到解放。”
这个脆弱的诗人又一次用毁灭自己的方式面对失败的爱情。他吞下了一瓶毒药,所幸被朋友救起。
而穆丽娟听闻这个消息,却决绝地说:“今天我一定要坚持自己的主张,我一定要离婚,因为像你自己所说的那样,我自始至终就没有爱过你!”
这个丁香般结着愁怨的姑娘要的是浪漫的爱情,之前的她对戴望舒诗人的浪漫抱着美丽的幻想,现在幻想破灭了,五年的感情也付之东流了,戴望舒的以命挽留也弥补不了穆丽娟的怨恨与不理解。1943年1月,戴望舒最终还是同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一直到晚年,穆丽娟回忆起与戴望舒的感情时还说:“他对我没有感情,他的感情全都给施绛年去了。”穆丽娟坚定地走在自己那个悠长的巷子里,再也不会回头,她的芬芳,她的忧愁,戴望舒看不懂,那便再也没有朝朝暮暮,再也没有丁香花香的沁人心脾。
此后的戴望舒还有过一段婚姻。他在大同图书印务局与抄写员杨静相识,这个娇小美丽的南方姑娘带着丁香般的芬芳和太息般的目光打动了戴望舒,而十六岁的杨静也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决定嫁给比自己大二十六岁的戴望舒。然而结婚后没几年,杨静就受不了与戴望舒枯燥寂寞的生活,当时的戴望舒遭遇过牢狱之灾,生活窘迫还遭到依附日本的冤枉之名,而杨静非但没有理解戴望舒甚至红杏出墙。戴望舒又一次亲手打了自己爱的姑娘,杨静则就势离开了戴望舒,戴望舒在人前一再摇头:“死了,这一次一定死了。”
戴望舒一生都在寻找那个可以和自己相伴一生的丁香般的姑娘,然而每一个与他相识相爱的女子最后都消失在那个长长的雨巷里。在戴望舒生命的最后几年,他一直独自给自己打麻黄素针来控制越来越严重的哮喘病。1950年2月的一天,他照例给自己打针,想好得快一点就给自己加大了剂量,突然心跳剧烈,扑倒在床上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朦胧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丁香般结着愁怨的姑娘。
那把油纸伞那个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那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她的颜色,她的芬芳,她的太息般的眼光……
就这样消失在他四十五年曲折多舛的生命里,从那一场不对等的初恋开始,戴望舒的爱情就永坠于悲剧之中。他永远走不出那条幽深的雨巷,在一个不可能的丁香姑娘身上,浪费了一生的时光。
——
戴望舒
浙江杭县(今杭州市余杭区)人。中国现代派象征主义诗人,翻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