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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陆澄录(5)

译文

陆澄问:“喜怒哀乐的中和,就全体来讲常人无法全都具有。譬如遇到一件小事应当喜怒的,平时没有喜怒之心,到事情来临的时候,也能做到中和气节,也能称为中和吗?”

先生说:“就一时一事而言,固然也可以称之为中和,然而不能称之为最大的根本和普遍的规则。人性生来都是善的,中和是人人原本就有的,怎么能说没有呢?但常人之心既然昏暗而被蒙蔽,那么他的本体虽然也时时生发出现,终究还是明明灭灭,不是心的全体大用。无所不中,然后才能称之为最大的根本,无所不和,然后才能称之为普遍的规则,唯有天下的至诚,才能确立天下最大的根本。”

陆澄说:“我还没有明白‘中’字的含义。”

先生说:“这必须要从自心体察认知当中出现,不是言语能够比喻的。中就是天理。”

陆澄说:“什么是天理?”

先生说:“摒除私欲,就能识得天理。”

陆澄说:“天理为什么能称为中?”

先生说:“无所偏倚。”

陆澄说:“无所偏倚,是什么样的气象?”

先生说:“像明镜一样,通体大用,没有一点尘埃沾染。”

陆澄说:“偏倚是有所污染,例如污染在好色贪财慕名等事上,方才能够看出偏倚。若是没有生发之时,美色名利都还没有显现,何以能知道有所偏倚呢?”

先生说:“虽然没有显现,但平日里好色贪财慕名的心原本并不是没有。既然并不是没有,也就是有,既然是有,也就不能称之为无所偏倚。例如得了疟疾的人,虽然有时并不发病,但病根没有祛除,那么也就不能称之为无病的人。必须是平时好色贪财慕名等等一切私欲,全部扫除清理干净,没有一分一毫存留,而心中完全空寂,纯粹是天理,才能称之为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才是天下最大的根本。”

陆澄录六十三

问:“‘颜子没而圣学亡。’[194]此语不能无疑。”

先生曰:“见圣道之全者惟颜子,观喟然一叹[195]可见。其谓‘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是见破后如此说。博文约礼,如何是善诱人?学者须思之。道之全体,圣人亦难以语人,须是学者自修自悟。颜子‘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即文王望道未见意[196]。望道未见,乃是真见。颜子没,而圣学之正派,遂不尽传矣。”

译文

陆澄问:“‘颜子死后,孔子的圣学就灭亡了。’我无法摒除对这句话的疑惑。”

先生说:“见闻孔子圣家道行最全面的,只有颜子,从他的叹息中可以看出。他说‘夫子逐步由浅入深地教育弟子,用文识让弟子变得渊博,用礼仪约束弟子的行为规范’,是勘破了之后才这样说的。文识渊博、礼仪约束,怎么是善于教导别人呢?学者必须要思考这个问题。道行的全体,即使圣人也难以对人说明,必须由学者自己修行,自己体悟。颜子说的‘虽然想要跟从学习,却无章可循’,也就是文王望见了道却像没有看见的本意。望见了道却像没有看见,才是真正的识见。颜子死后,孔子圣学的正宗学识,也就无法完全流传下来了。”

陆澄录六十四

问:“身之主为心,心之灵明是知,知之发动是意,意之所著为物,是如此否?”

先生曰:“亦是。”

译文

陆澄问:“身的主宰是心,心的明敏是知,知的发动是意,意涉的对象是物,是这样吗?”

先生说:“也对。”

陆澄录六十五

只存得此心常见在便是学。过去未来事,思之何益?徒放心耳。

译文

只要时常存养本心就是学。过去和未来的事,思考它们又有什么益处呢?只是舍弃本心而已。

陆澄录六十六

言语无序,亦足以见心之不存。

译文

言语的混乱,也足以看出本心的缺乏存养。

陆澄录六十七

尚谦问孟子之“不动心”与告子异。

先生曰:“告子是硬把捉着此心,要他不动。孟子却是集义到自然不动。”

又曰:“心之本体原自不动。心之本体即是性,性即是理,性元不动,理元不动,集义是复其心之本体。”

译文

薛侃向先生请教孟子的“不动心”和告子的区别。

先生说:“告子是硬抓着这颗心,强迫它不动。孟子却是积善合道到心自然不动。”

先生又说:“心之本体原本是不动的。心之本体就是天性,天性就是天理,天性原本不动,天理原本不动,积善合道就是恢复心之本体。”

陆澄录六十八

万象森然时亦冲漠无朕,冲漠无朕,即万象森然。冲漠无朕者一之父,万象森然者精之母。一中有精,精中有一。

译文

万物丰盛时也空寂无形,空寂无形,就是万物丰盛。空寂无形是一的父亲,万物丰盛是精的母亲。一中有精,精中有一。

陆澄录六十九

心外无物。如吾心发一念孝亲,即孝亲便是物。

译文

心外无物。例如说,我心中生发孝敬父母亲人的念头,那么,孝敬父母亲人就是物。

陆澄录七十

先生曰:“今为吾所谓格物之学者,尚多流于口耳。况为口耳之学者,能反于此乎?天理人欲,其精微必时时用力省察克治,方日渐有见。如今一说话之间,虽只讲天理,不知心中倏忽之间,已有多少私欲。盖有窃发而不知者,虽用力察之,尚不易见,况徒口讲而可得尽知乎?今只管讲天理来顿放[197]着不循,讲人欲来顿放着不去,岂格物致知之学?后世之学,其极至,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的功夫。”

译文

先生说:“现在学习我所谓的格物之学的人,大多尚且还停留在口授耳闻的级别上。更何况专习口耳皮毛之学的人,能不这样吗?天理私欲,精妙细微之处必须时刻用力省察克治,方能逐渐有所发现。现在在说话的时候,虽然只是在讲求天理,不知道心里倏忽之间,已经产生了多少私欲。有偷偷萌发而无法查知的私欲,即使能够用力省察,尚且不容易被发现,何况只是空谈阔论,能全部查知吗?如今只管讲求天理,却放在一边不遵循着做,讲求私欲,却放在一边不摒除,怎么会是格物致知之学呢?后世的学问,即使到了极致,也只能做一个‘一时正义’的功夫而已。”

陆澄录七十一

问格物。

先生曰:“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问格物。

先生说:“格,就是正。纠正那些不正的,让它们归于正道。”

陆澄录七十二

问:“知止者,知至善只在吾心,元不在外也,而后志定。”

曰:“然。”

译文

陆澄问:“知止,就是知道至善只在我的心中,原本不在心外,而后安定志向。”

先生说:“对。”

陆澄录七十三

问:“格物于动处用功否?”

先生曰:“格物无间动静,静亦物也。孟子谓‘必有事焉’,是动静皆有事。”

译文

陆澄问:“格物是要在动处用功吗?”

先生说:“格物不分动静,静也是物。孟子所说的‘一定要做集义养气的事’,是动静都有事。”

陆澄录七十四

功夫难处,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诚意之事。意既诚,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功夫,亦各有用力处。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心正则中,身修则和。

译文

功夫的难处,都在格物致知上,这就是是否诚意的事。意诚,大体上心也就自然中正,身也就自然修养。然而中正内心、修养自身的功夫,也各自有用力的地方。修养自身是在已发,中正内心是在未发。心正则是中,身修则是和。

陆澄录七十五

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只是一个“明明德”,虽亲民亦明德事也。[198]明德是此心之德,即是仁。“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199],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尽处。

译文

从格物致知到平天下,只是一个“明明德”,即使亲民也是明德的事。明德是此心中的德,也就是仁。“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假使有一事一物失去安身之所,就是我的仁还有不完全之处。

陆澄录七十六

只说“明明德”而不说亲民,便似老佛。[200]

译文

只说“明明德”而不说亲民,就像道教、佛教的学说一样了。

陆澄录七十七

至善者性也。性元无一毫之恶,故曰至善。止之,是复其本然而已。[201]

译文

至善,就是天性。天性原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所以称为至善。存留它,这是恢复天性的本来面目而已。

陆澄录七十八

问:“知至善即吾性,吾性具吾心,吾心乃至善所止之地,则不为向时之纷然外求,而志定矣。定则不扰扰而静,静而不妄动则安,安则一心一意只在此处。千思万想,务求必得此至善,是能虑而得矣。如此说是否?”

先生曰:“大略亦是。”

译文

陆澄问:“知道至善就是我的天性,我的天性在我心中具备,我的内心是至善存留的地方,于是,也就不会像从前那样慌乱于向外寻求,心志也就能够安定了。心志安定就不困扰,于是就得安宁,内心静谧安宁就不妄动,于是就能安稳,安稳就能一心一意在至善上寻求。千思万想,务必要寻求得这种至善,这就能思考而得到至善了。这样讲正确吗?”

先生说:“大体上是这样。”

陆澄录七十九

问:“程子云:‘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202],何墨氏兼爱[203],反不得谓之仁?”

先生曰:“此亦甚难言,须是诸君自体认出来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弥漫周遍,无处不是,然其流行发生,亦只有个渐,所以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阳生,必自一阳生,而后渐渐至于六阳,若无一阳之生,岂有六阳?阴亦然。惟其渐,所以便有个发端处。惟其有个发端处,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发端处。抽芽然后发干,发干然后生枝生叶,然后是生生不息。若无芽,何以有干有枝叶?能抽芽,必是下面有个根在,有根方生,无根便死,无根何从抽芽?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生意发端处,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爱物,便是发干生枝生叶。墨氏兼爱无差等,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看,便自没了发端处。[204]不抽芽,便知得他无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谓之仁?孝弟为仁之本[205],却是仁理从里面发生出来。”

译文

陆澄问:“明道先生(程颢)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为何墨子的兼爱,反而不能称之为仁?”

先生说:“这也很难讲明,必须由各位自己体会认知出来才能明白。仁是万物造化生生不息的天理,虽然遍布身边,无处不在,然而它的流动萌生,也只是逐渐出现的,所以说是生生不息。譬如,从冬至时,一阳开始产生,一定是一阳先产生,然后逐步到六阳的出现,如果没有一阳的产生,怎么有六阳呢?阴也是一样的。正由于有这种渐次的步骤,所以就有个开端的地方。正由于有这个开端的地方,所以能够生发。正由于有了生发,所以才有不息不止。譬如说树木,开始抽出嫩芽的时候,就是树的生长开端。抽芽然后长出树干,长出树干然后长出枝叶,然后是生生不息。如果没有抽芽,怎么会有树干和枝叶呢?能够抽出嫩芽,一定是下面有树根在,有根才能存活,没有根就死了,没有根又怎么能抽芽呢?父子兄弟的爱,就是人心的生长开端,就像树木抽芽,从这里开始仁民,开始爱物,就是生长了树干和枝叶。墨子的兼爱没有区别,是将自己家的父子兄弟与路人一样看待,就失去了发端。不抽芽,便知道它没有树根,也就不是生生不息,怎么能称之为仁?孝悌之心是仁的根本,仁理却是从孝悌之心里面生发出来的。”

陆澄录八十

问:“延平[206]云:‘当理而无私心。’当理与无私心,如何分别?”

先生曰:“心即理也。无私心,即是当理。未当理,便是私心。若析心与理言之,恐亦未善。”

又问:“释氏于世间一切情欲之私,都不染着,似无私心。但外弃人伦,却似未当理。”

曰:“亦只是一统事,都只是成就他一个私己的心。”

以上元静所录(凡八十条)

译文

陆澄问:“延平先生说,‘合理而没有私心’。合理和没有私心,怎么区别?”

先生说:“人心就是天理。没有私心,就是合乎天理。没能合乎天理,就是私心。如果分析人心和天理来论述这件事,恐怕也不恰当。”

陆澄又问:“佛教对于世间一切情欲私心,都不沾染,似乎没有私心。但是对外抛弃人伦,却似乎也是不合乎天理。”

先生说:“也都是同一件事,都只是成就他一个私欲对己的心。”

以上由门人陆元静记录(共八十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