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徐爱录(2)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44]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是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知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45]切着实的功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什么[46]意?某要说做一个,是什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47],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48]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49],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50]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功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功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51]杜撰[52]。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译文
徐爱因为没有领会先生“知行合一”的训示,与宗贤、惟贤反复辩论,没能得出结论,于是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试着举个例子来看。”
徐爱说:“现在的人都知道有父亲就该孝顺,有兄长就该顺敬,但却不能做到孝顺敬服父兄,这就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事。”
先生说:“这已经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没有认知而不去践行的,知而不行,还是没有认知。圣贤教人认知、践行,正是要恢复这本体,不是让你只认知了就行。因此《大学》中指出真正的知行给人看,说‘就像喜欢美色和厌恶臭气一样’。看到美色属于知,喜欢美色属于行,只在看到那美色的时候已经喜欢上了,不是看见之后又单独建立个心神去喜欢;闻到臭气属于知,厌恶臭气属于行,只在闻到那臭气的时候已经厌恶上了,不是闻见之后又特地建立个心神去厌恶。又像鼻塞的人,虽然有臭气在前,他鼻子中没有闻到,也就不觉得厌恶,这也只是并不知道臭气。就像说某人知道孝顺父亲、顺敬兄长,一定是这个人曾经做过顺敬父兄的事,才能这样说。并不是只知道说些孝顺顺敬的话,就可以称为知道顺敬父兄。又如说知道痛楚,一定是自己已经痛了,才能知道痛楚。知道寒冷,一定是自己已经寒冷了。知道饥饿,一定是自己已经饿了。认知和践行怎么能分得开呢?这就是知行的本体,没有私欲在其中隔断的。圣人教诲大家,都必定要如此,才可以称作是知,否则的话,就只是不曾知。这都是多么紧要实在的功夫!现在竭力非要把知行说成两件事,有什么意思?我要把它说成一件事,又是什么意思?如果不知道建立言论的宗旨,只管说知行是一件事还是两件事,又有什么用?”
徐爱说:“古人把知和行说成是两件事,也是要人们分辨个明白。一边做知的功夫,一边做行的功夫,这样所做的功夫才能落实。”
先生说:“这却是失去了古人的宗旨。我曾经说过认知是践行的主旨,践行是认知的功夫。认知是践行的开始,践行是认知的成果。如果领会这些的话,只说一个认知,就已经有践行在里面了。只说一个践行,也已经有认知在里面了。古人之所以既说认知,又说践行,只是因为世间有一种人,糊里糊涂的,随性做事,完全不知道要思惟省察,也只是盲目胡为。所以一定要提出认知,方才践行得正确。还有一种人,模模糊糊的,凭空思索,完全不愿意亲身实践,也只是揣度空想。所以一定要提出践行,方才认知得真切。这是古人不得已,为了补救弊病偏颇的言论。若是领会其中要义,一句话就足够说清楚了。现在的人却就将认知和践行分作两件事去做,以为一定要先认知了,然后才能践行。我现在先来讲习讨论如何认知的功夫,等到认知得真切了,才继续做践行的功夫。这样就会终身得不着践行,也终身得不着认知。这不是小毛病,由来已久了。我现在讲求‘知行合一’,正是对症的良药,又不是我凭空杜撰的,认知与践行的本体,原本就是如此。如果明白其中宗旨,就算把它们说成两件事也没有关系,本来也只是同一回事。如果没有领会知行中的宗旨,就算把它们说成一回事,又有什么用?只是说些无用的话而已。”
徐爱录六
爱问:“昨闻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觉功夫有用力处。但与朱子格物之训,思之终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53]
爱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亦见得大略。但朱子之训,其于《书》之‘精一’,《论语》之‘博约’,《孟子》之‘尽心知性’,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
先生曰:“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54]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55],安可狃于旧闻,不求是当?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苟从?‘精一’、‘博约’、‘尽心’[56],本自与吾说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知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物格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爱问:“‘尽心知性’[57],何以为‘生知安行’?”
先生曰:“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58],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者,心有未尽也。‘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已与天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此便是圣贤之别。至于‘夭寿不贰’其心,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只去修身以俟命[59],见得穷通寿夭,有个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动心。‘事天’虽与天为二,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有个困勉的意在。今却倒做了,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
爱曰:“昨闻先生之教。亦影影见得功夫须是如此。今闻此说,益无可疑。爱昨晚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
译文
徐爱问:“昨天听了先生‘止至善’的教诲,已经觉得功夫有着力的地方了。但思来想去,与朱子关于格物的训导始终无法吻合。”
先生说:“格物是‘止至善’的功夫,既然明白了‘至善’,也就明白‘格物’了。”
徐爱说:“昨天用先生的教诲,推论到格物的学说,似乎也能明白大略要义。但朱子的训导,有《尚书》中的‘精一’论、《论语》中的‘博约’论和《孟子》中的‘尽心知性’为依据,因此还没能完全消除疑虑。”
先生说:“子夏坚定地相信圣人,曾子反省探寻自身。笃信圣人固然是正确的,然而比不上反省探求自身更深切。现在既然没能完全消除疑虑,又怎么能习惯性地轻信旧说,不探求正确的答案呢?就比如说朱子也尊敬相信程子和他问的学说,但对于不符合他自己想法的,又什么时候盲从过呢?‘精一’、‘博约’、‘尽心’这些学说,本来与我的学说是吻合的,只是你没有恰当思考。朱子关于格物的训诫,未免牵强附会了,并不是格物原本的要旨。追求精粹是达到纯极的功夫,广求学问是恪守礼法的功夫。你既然已经明白了‘知行合一’的学说,这就可以用一句话解释了。‘知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能够达到的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能够达到的事,‘夭寿不二,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能够达到的事。朱子解错格物的学说,只是因为颠倒了这含义,认为‘尽心知性’就是‘物格知至’,要初学的人去达到‘生知安行’的事,如何做得到?”
徐爱问:“‘尽心知性’,怎么会是‘生知安行’所能达到的呢?”
先生说:“人的本性是本心的主体,天理则是本性的源头,因此扩充天生的善心就是彻底发挥本性。‘只有天下至为诚心的人,才能彻底发挥他的本性,才能认知天地的造化育成。’怀着天生的善心,也就是说善心并没有得到彻底发挥。‘知天’就像知州、知县的‘知’,是自己分内的事,已经与天合二为一。侍奉天,就像儿子侍奉父亲、臣子侍奉君主,必须恭敬奉承,然后才能没有过错。仍旧与天没有合为一体,这就是圣人和贤人的区别。至于‘夭折与长寿没有分别’这种本心,是教导为学者一心行善,不能因为生活和寿命的变化,就动摇行善的心,而只顾着去修身以待天命,至于生活和寿命好坏长短,有天命在,我们也不必为此动摇心志。侍奉天,虽然与天未能合二为一,已经认知到天理的存在。等待天命,就与从未见面却在此等候类似。这就是初学建立本心时,有刻苦勤奋的意思在。如今却颠倒顺序了,所以使得学者无从下手。”
徐爱说:“昨天听了先生的教诲,也隐约感到功夫应该这样用。现在又听到先生这样训诫,更没有可疑惑的了。我昨晚思考,格物的‘物’字,就是‘事’字,都是从本心上来说的。”
先生说:“是。身体的主宰就是本心,本心的生发就是意念,意念的本体就是认知,意念的所在就是事物。如果意念在于侍奉亲人上,那么侍奉亲人就是一件事物。意念在于侍奉君主上,那么侍奉君主就是一件事物。意念在于仁治百姓爱护万物,那么仁治百姓爱护万物就是一件事物。意念在于视听言动,那么视听言动就是一件事物。所以我说没有本心之外的天理,没有本心之外的事物。《中庸》说‘不诚心就没有万事万物’,大学‘弘扬光明正大的品德’的功夫,讲的都是诚意。诚意的功夫,就是格物。”
徐爱录七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60]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
译文
先生又说:“‘格物’就像孟子说的‘大人格君心’之中的‘格’。是消除本心中不正之念,来保全本体的正善的意思。意念所在之处,就是要消除其中不正之念,来保全纯正为善的念头,也就是无时无处不存有天理,也就是穷尽天理。‘天理’就是‘光明正大的品德’,‘穷尽天理’就是‘弘扬光明正大的品德’。”
徐爱录八
又曰:“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61]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
译文
先生又说:“认知是心的本体,心自然会认知。见到父亲自然知道尽孝,见到兄长自然知道顺敬,见到小孩掉进井里,自然知道同情不忍。这就是良知,不必凭借外部去寻求。如果良知生发出来,就更没有了私欲的障碍。也就是所谓的‘充分生发同情不忍的心思,仁慈之心就没有用尽的时候了’。然而在常人来说,不能做到完全摒除私欲的障碍,所以必须要用致知格物的功夫,战胜私欲,恢复天理。本心中的良知也就再没有障碍,得以充斥心中,流动开来。这就是致其知。良知推及开去,意念就能诚挚专一。”
徐爱录九
爱问:“先生以‘博文’为‘约礼’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请开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