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冬天放牛是有些难度的,你得替它们找到草。可冬天的时候草们都枯死了,只剩下草根了,那顽强一点的,勉强还撑着几片叶子的马脚杆草也都长在岩上,红杏不想去那么远。红杏爱在河边放牛,河边一年三季里都有草,只有冬季是没草的。不过,河边有一连串的岩穴,牛爱吃里头的土。红杏也是才发现这个的。她把牛赶到河边,牛们自己选择一个岩穴,找一块土慢慢啃。红杏只跟大汉在一起,大汉不跑,另外四头牛也不跑。大汉是它们的头儿。大汉的岩穴是红杏选的,是最好的,洞穴最大,好吃的土最多。到了那儿,大汉自己津津有味啃土,红杏就靠在它身上打瞌睡。
在这种状态下,她遇到了王禾。
王禾是王土的堂侄儿。那场天大的鱼鳅症来我们花河掳人的时候,把他的父母也掳走了。王禾当时在县中上学,躲过了那场劫。王禾家有十几亩地,父母死后,王土就把王禾接了过来,巫香桂替他管理着那十几亩地。虽然变化是天翻地覆的,但王禾照常可以在县中上学。父母在的时候,王禾每遇放假都回来;父母没了以后,他上学一年多,这还是第一次回来。因为等大脚家二儿子等二品也在县中念书,两人从来都一起去一起回。两人原本可以在桥头分道的,但王禾一直把等二品送到了家,自己才抄捷路过河回家。
这就遇到了红杏。
他是不认识红杏的。虽然同住一条花河边,但像王禾这样的殷实人家子弟,是可以不认识佃农子女的。可他认识那牛。因为那牛是他家的,他被伯父接过来的时候,他家的这头水牛也被接过来了。
他想看清靠着他家牛睡觉的是谁。况且,红杏睡熟后的憨态,又是吸引着他的最大原因。他怕惊动了牛,更怕惊动了红杏。他屏声敛息,尽量把脚步放得比猫还轻。大汉还是感觉到了他,抬起了头。但也仅仅是抬起了头而已,它只不过咧了咧嘴,表示它认识他,便继续低头吃它的土。这样很好,不至于惊动了红杏。但红杏还是醒了。她在王禾的注视下猛然睁开了眼睛,王禾被吓了一跳,但他没露声色。两双眼睛互相瞪视了足足两分钟,王禾才说,你吓了我一跳。红杏说,你咋不说我被你吓了一跳呢?这一回,王禾真做出给吓了一跳的样子。你的声音好怪。他说。
红杏说,王土爷说这种声音很好听。
王禾说,对的,确实很好听,很特别。
红杏笑,表示她为此而得意。
王禾说,你是哪个?
红杏说,我晓得,你是王禾。
王禾说,这牛是我家的。
红杏说,我给它起名叫大汉。
王禾说,你让我家牛吃泥巴。
红杏说,它喜欢。它们也喜欢。她指指另一边的那几头牛。
王禾说,你是不是往这里撒尿了?
红杏说,可能以前别人撒过。
王禾,这种地方不光有人撒尿,还有人来那种事情。
红杏问,你来这里干过?
王禾说,以前没有,今天想来。
红杏起身来,往岩穴的里头挪挪,说,来吧。反正很无聊,有个人一起玩她当然乐意。
王禾一阵惊喜。王禾十三岁了,他显然要比红杏多一些见识,也因为这一点身体里的想法肯定要比红杏多一些。红杏仅仅是为玩而玩,而他却是带着情欲的,虽说那情欲才刚刚冒头,还不成形,但相对于红杏来说,那也是不小的一个进步。
红杏问,你来过这事儿吗?
王禾说,来过,很有意思的。
红杏脱下了自己的裤子,王禾也脱了。
那以后,王禾便先入为主地占领着红杏的心,等到她情窦初开的时候,他便牢牢地占据了重要位置。实际上那天他们并没能做成什么大事,因为他们都还太小。但那一天他们在那个岩穴里获得的快乐是无与伦比的。他们并不计较做得好与不好,也不在意是半途而废了还是尽善尽美了。后来他们在岩灰里找“地牯牛”,那是一种倒退着走路的昆虫,是谁给它起了“地牯牛”那个名,为什么起了那个名都无从考证,也无心考证。我们花河的每一个人都喜欢过它,因为它会在岩灰里打造出一个个漂亮的漏斗形小坑,像人脸上的酒窝一般光滑好看。我们因此认为它是一种十分聪明的虫子,所以喜欢,所以从不伤害。但这天,他们却把它们抓住并且放嘴里吃了,而且是活吃,吃的时候还哈哈大笑,互相欣赏着对方嘴里残破的昆虫尸体。就因为他们太开心了。
腊月初三那天,王土几乎把三会场的人家全请遍了,连佃户们也没放过,他家的佃户和等大脚家的佃户都没放过。对于王土来说,那是一个送走陈旧迎接新生的日子,因此他笑得过于开心了一点,就免不了有人看不惯了。这个人是牡丹。当然她不会因此而妒恨自己的父亲,她把这种妒恨转嫁给了白芍。她原本就妒忌着白芍,也不怕再多加上一点。因为妒忌,就连父母都不放在心上的门户问题,被她看得十分重要。如果说成亲之前她还只是在乎父亲被白芍夺走而她却什么也没得到,现在她却更在乎的是脸面。脸面这样的问题原本不该是她这个年纪的人考虑的,但由于嫉妒,她就可以越权参与一些思考并且很乐意分担一些重任,因为到这份儿上她只有这个还能充当对付白芍的武器了。
那天他们家放了好多鞭炮,鞭炮声足足响了十五分钟,鞭炮声结束后,回声又响了足足十五分钟。那以后在场的所有人的耳朵都失了聪,我们只看见唢呐手们还在卖命地吹,却听不见唢呐声。因为他们听不见自己吹出的声音,就下意识地加大了劲,吹奏的姿势自然很不如先前的优雅。时间过去好久,唢呐声突然打通了我们的耳鼓,我们才知道,他们不光让姿势失去了优雅,也让旋律失去了优美。
牡丹似乎给妒火烧糊涂了,不知道那种时候冲白芍说什么话她都有可能听不见。她拼命想用自己的声音把鞭炮的声响压下去,为此她不惜扭曲自己姣好的容貌。她用她那在她看来比白芍的额头还要高贵的食指,指着白芍的鼻子尖儿说,你即使嫁了我爹,也永远只是个二婆子!别以为你上了桌面,就成了菜!不知道白芍听见她的话没有,她沉默着,眼睛警惕着,害怕她做出更不利于她的事情来。但牡丹并不是她想象的那么可怕,她充其量就是个地主子女的代表,一只因为生下来就在树顶上,所以看人总比自己低的鸦雀,她闹喳喳一阵,也就离开了。在这里她找不到支持者,她开始找王禾,她觉得王禾应该是她的支持者。可王禾竟然不在。王禾跑哪里去了?她把牙咬得咯咯响,如果再找不见王禾,她就要把怒火转嫁给他了。
王禾在河滩上,正跟红杏一起找螃蟹。今天红杏不用放牛,这是巫香桂对她说的。红杏没有放牛,但红杏来河边了。红杏来河边是为了让王禾去看不久前被她吃掉了大钳子又放回到石头底下的那只螃蟹,她说她也很久没见着它了,也想看看它新的大钳子长出来没有。这原本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尤其是比起姐姐白芍嫁人这件事情来说。但因为他们在一起很重要,这件小事也就显得重要了。
河水很凉,河风也很利,但他们一点儿也不怕冷。
我们花河的孩子都喜欢生吃螃蟹,有人喜欢吃全的,但更多的只喜欢吃它的腿。生螃蟹咸咸的,腿很脆,大人们说,这样吃了就长力气,所以我们都信。我们吃螃蟹有讲究,麻螃蟹不吃,母螃蟹不吃。麻螃蟹有毒,吃了嘴麻,还肿。母螃蟹要产子,没时间长新腿。我们也不把它的腿全吃掉,一般只吃掉一只大钳子,给它留下一只大钳,让它保证基本的生产工具。剩下还有八条小腿,我们通常左边吃掉两只,右边吃掉两只。然后,我们把它放回到水里。过一阵子,我们会去看它们,看见它们长出了新腿和新钳子,就替它们高兴。
王禾和红杏齐心协力搬开那块可能藏着那只螃蟹的石头,水坑立即就浑浊不清了。他们等,得等到水清了才能看清水底的情形。但那里没有螃蟹。红杏伸手到水底去找,王禾说,都不见它你何必要打湿了手?王禾怕水的那种冰。红杏说,它搬家了。就到了另一块石头那边。它肯定在这里头。她说。王禾上前搬石头,红杏凑上去帮忙。这回,水清以后他们就看见它了。红杏哈哈狂笑,说我就晓得它会搬到这里来。它果然长出了新钳子,粉红色,很小,像偷来的一只婴儿腿。
王禾说,还早哩,你要想吃到它的另一只大钳,得等一年,等它的新钳子长大了,能干活了才行。
红杏说,河里有的是螃蟹,我不打算吃它了。
他们决定把石头放回去,恢复螃蟹的家。两人正撅着屁股慢慢往下放石头,王禾的屁股上就挨了一脚。是牡丹干的。王禾回头看她一脸愤怒,把自己的怒火压了。你搞哪样?他问牡丹。
牡丹却拿眼去恨红杏。
红杏说,我又没惹你。
牡丹说,你姐不要脸,你也不要脸。
红杏说,你嘴巴干净点儿。
王禾也说,你最好嘴巴干净点儿。
王禾不仅不站在她这一边,还拿了个新火把往她的火堆里添,她想都没想就甩了王禾一嘴巴。王禾当然也还了她一个嘴巴。这样牡丹就只有哭了。除了哭她还能干什么呢?她唯一有可能争取到的王禾也当了叛徒,站到了丫头一边,她现在是彻底的孤立无援了。
她哭得很伤心,比死了爹娘还伤心。旁边的两个不知道她心里装着那么多心事,只以为是因为王禾还了手。王禾很后悔,怪愧的,却又觉得她不应该那么伤心,她不是也打了他吗?而且是她先出手的。红杏没吭声,她独自到一边搬起了一块石头,石头下一个浑浊的漩涡,她在漩涡里抓起了一只螃蟹。因为今天有点儿分心,她被螃蟹夹住了。她龇牙吸气,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她掰掉了夹她的那只大钳,送到了牡丹的面前。牡丹抡手打掉了。王禾捡起来,抚净上头的沙,重新给她。她还要打掉,王禾躲开了。他把背伸给牡丹,说,你打我两下清账吧?牡丹就当真狠狠地擂了他两拳,还站起来踢了他一脚。王禾咧了两下嘴,他分明很气愤她的变本加厉,但他压住火气说,这回两清了。
然后他再把螃蟹钳子送到牡丹面前,牡丹便不哭了。她接了过去,而且放进了嘴里。她是把螃蟹腿当白芍嚼的,所以很用力。咯嘣声响起,她感觉到螃蟹钳子跟眼泪一个味儿。她决定和他们和解。因为她已经把妒火大部分发泄到了那条螃蟹腿之上。
我爹娶二婆子,你却跑这里来混。这话是对王禾说的,语气里虽然有奚落,但明显少了很多火气。
王禾说,那事跟我没关系。
红杏要把螃蟹放回去,被牡丹制止了。给我。牡丹用命令的口吻说。红杏给了她。她拿过来又掰掉了它的另一只大钳,接下来又卸掉了它另外的八只小腿,然后把圆圆的螃蟹壳扔掉了。
红杏说,你真狠。
牡丹说,它又不是你家哪个。她心里其实是把它当红杏的姐姐白芍的,她卸掉螃蟹腿就如卸掉了白芍的腿那么开心。她开始慢慢享用螃蟹腿,这样她就能慢慢地变得心平气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