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作品大全集(7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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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68)

黑衣人已蹿上荒山,不见了。

傅红雪并没追,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体力,追也没有用的。

他已将所有的潜力全都用尽。

山坡下的草丛下有金光闪动,是柄纯金的金如意。

那是黑衣人逃窜上山,反手拔刀时,从他怀里掉下来的。

傅红雪凝视着闪动的金光,慢慢地走过去,很快地拾起。

若是在三个月前,他也许宁可饿死,也绝不会去捡别人跌落的东西,甚至连看都不会去看一眼。

可是这三个月来,他已学会了很多,也已改变了不少,他已明白成功是必须付出代价的。

最重要的还是,他必须活下去。

现在他更不能死,更不甘心就这样默默地死。

就算死,也必须让那些伤害他的人付出代价来!

只要能让他有力量站起来,有力量活下去,现在他甚至会去偷,去抢!

奔过荒林,林外的山脚下,有个阴暗破旧的客栈,他刚才也曾经过。

现在他已不再犹豫,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走过去,甚至连胸膛的刀都不敢拔下来,他不能再流血,流血会使得他更衰弱。

客栈里居然还有灯光。

有灯,却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大门还开着。

也不知是因为这小店的主人,已没有关门的力气?还是因为这地方根本就没有值得他关门的理由?柜台后也没有人,小院里的落叶在秋风中打着滚,灯光却在后面的小屋里。

看见小屋上的烟囱,就该知道那是厨房。

厨房,岂非正像是温暖的火光,滚热的食物——这些岂非就正是生命的力量。傅红雪很快地走过去,但却并没有在这厨房里找到食物和力量。

他找到的又是死亡!

炉灶已冷,灯也快灭了。

一个满头白发,身形佝偻的老人,仰面倒在地上,咽喉上一块瘀血,手里还紧紧地握着双筷子,人却已冰冷僵硬。

距离他尸身不远处,有只已被撕裂的破旧银袋,却是空的。

这老人显然是在吃面时,被人一拳打在咽喉,立刻毙命。

他手里既然还握着筷子,显然还没有吃完那碗面。

碗里的面是谁吃光的呢?

银袋里的一点碎银子,想必是被那杀人的凶手拿走了。

可是他杀了人后,难道还会将死人吃剩下的半碗面也吃了下去?

老人冰冷僵硬的脸上,也带着一种恐惧和不信的表情。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世上竟会有人为了半碗被他吐过口水的面,几枚破旧的铜钱,就忍心下毒手杀了他这个已半聋半瞎的可怜老头子。

他实在死不瞑目。

傅红雪心里也充满了愤怒和痛苦,因为他正在问自己:这世上几乎已很少有人能比他更了解饥饿和贫穷的痛苦。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会为了半碗吃剩下的面、一点散碎银子而杀人!

一个人若还没有走上绝路时,是绝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杀人的凶手是谁?

难道他真的已走上绝路?

傅红雪忽然想到那黑衣人说的话,忽然想到了马空群。

不错,一定是马空群。

他一定已看见了傅红雪,所以他一定要逃。

可是他实在太饿,他必须吃点东西,哪怕只不过是半碗面也好。

但他在杀过人后,吃这半碗面时,心里是什么滋味?想到他过去那些辉煌的往事,这半碗面吃在他嘴里时,又是什么滋味?

傅红雪紧握双拳,突然觉得要呕吐。

他恨,他愤怒,可是他同样也能感觉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凄凉和悲凄。

纵横一世,威镇关东,声名显赫,一时无两的万马堂主人,竟会为了半碗面而杀人!

他自己吃下这半碗面后,是不是也会觉得要呕吐?

马空群的确要呕吐。

可是他用尽了全身一切力量忍耐住,他绝不能吐出来。

泥水汤面,汤面里的口水,老人嘴里残缺的黄牙,眼睛里的轻蔑和讥诮……每件事都令他要呕吐。

但无论什么样的食物,都同样能给人力量。

他若将食物吐出来,就无异将力量吐出来,他现在迫切需要力量!

每一分力量他都要!

因为他现在一定要将每一分力量都用出来,就像是那次在长白山里逃窜的时候一样。

那次他甚至喝过自己的尿。

但这次的情况却比那次更危险,因为这次他的敌人也远比上次更危险!更可怕!

他亲眼看见傅红雪那凌厉风发,锐不可当的刀光!

他仿佛又看见了昔日那个永远都令他抬不起头来的人!仿佛又看见了那个人手里的刀光飞起时,血花甚至比梅花庵外的梅花还鲜艳。

他真正畏惧的也许并不是傅红雪,而是这个人!

他仿佛又在傅红雪的刀上,看见了这个人那种可怕的精神和力量!

他无论是死是活,都再也不敢面对这个人,再也不敢面对这个人的刀!

就因为他知道这个人一定会在地狱等着他的,所以他才怕死!

所以他一定要逃,他一定要活下去!

可是他还能活多久呢?

夜更深,秋也更深了。

秋风中的寒意,已愈来愈重。

用不了再过多久,树叶就会落尽,黄昏时就会刮起北风,然后在一个寒冷的早上,你推开窗子一看,就会发现大地已结满冰雪。

一个衣衫单薄,囊空如洗的老人,在冰天雪地里,是很难活下去的。

马空群握起了手,紧紧地捏着十几枚铜钱,这正是他从那老头子钱袋中找到的,也许还可以勉强去换两顿粗面吃。

以后又怎么办呢?

以他的武功,他本可毫不费力地去盗几家大户,他甚至有把握可以独力劫下一队镖车。

这种事他以前并不是没有做过,但现在却绝不能再做。

那并不是因为他已厌恶这种生活,只不过现在他绝不能留下一点线索,让傅红雪找到。

他抬起头,望着枯枝上已将落尽的秋叶,现在他已只剩下一个地方去,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这条路他本不想走的,但现在他已别无选择的余地了!

柜台后的床底下,还有小半袋白面,和一口已生了锈的铁箱子。

箱子里有条绣花的手帕,里面包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票面却只有十两,有柄钢质很好的匕首,还有个制作得精巧的火摺子。

除了这三样东西外,就是些零星的小东西,显然都是在这里留宿的旅客遗落下来的,那老人居然还好好地保存着,等着别人回来拿。

他一向是个很诚实的人,虽然他也明知道这些东西的物主是绝不会再回来的了。

那包着银票的绣花手帕,是一个年轻的妇人留下来的。

有天晚上,她悄悄地坐了一辆破车来,和一个已经在这里等了她三天的年轻人会面,半夜时又悄悄地溜走了。

年轻人醒来时,并没有看见她留下的东西,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痴痴地流了半天泪,就挺起胸膛,大步走了出去。

那少妇是不是已被迫嫁给了个有钱的人家,却偷偷溜到这里来和昔日的旧情人见最后一面的?那年轻人以后是不是会振作起来,忘记这段辛酸的往事?

老头子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希望这年轻人不要像他一样,从此消沉下去。

匕首和火摺子是个穿着夜行人劲装的大汉留下来的,他半夜来投宿时,身上已带着伤。

凌晨时,他屋子里就忽然响起一阵喊骂叱喝声,刀剑拍击声,从屋子里直打到院子里。

老头子却只管蒙头大睡,等外面没有了人声时,才披着衣裳起来。

外面的院子里有几摊血,屋子里枕头底下还留着这柄匕首和火摺子,那受了伤的黑衣夜行人却已不见了。

这些人一去之后当然是永远不会回头的,老人留下他们的东西,也只不过是为自己平淡枯燥的生活,留一点回忆而已。

傅红雪留下了银票和火摺子。

用那小半袋面,煮了一大锅像糨糊一样的面糊,拌着一点油渣子吃了。

然后他就在马空群待过的那间房里,用冷水洗了个脸,准备睡一觉。

屋子里阴暗而潮湿,还带着霉味,木板床又冷又硬,但是对傅红雪来说,这已足够舒服。

人生中本就没什么事是“绝对”的,只看你怎么去想而已。

他静静地躺在黑暗里,他想睡,却已是睡不着。

他想得太多。

马空群严肃阴沉的脸,黑衣人流着血的脸,叶开永远都带着微笑的脸……

一张张脸仿佛在黑暗中飘动着,最后却忽然变成了一个人,美丽的脸,美丽的眼睛,正在用一种悲苦中带着欣慰的表情看着他。

——无论她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无论她是不是马空群的女儿,她总是为我而死的。

——若不是因为心里真的有真挚而强烈的感情,又有谁肯为别人牺牲?傅红雪心里刺痛着,他知道在自己这一生中,绝不会再找到一个能相爱如此深的人了。

他的命运中,已注定了要孤独寂寞一生。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一个人的声音,比缎子还温柔的声音。

“你几时来的?”

一个人突然地推开门,走了进来,就像是黑夜中的幽灵。

傅红雪虽然看不见这个人,却听得出她的声音。

他永远也忘不了这声音……

那寂寞的边城,阴暗的窄巷,那黑暗却是温暖的斗室。

她在那里等着他,第一天晚上,他记得她第一句说的仿佛也是这句话,“你几时来的?”

“我要让你变成个真正的男人……”

他记得,她的手导引着他,让他变成了个真正的男人。

“……因为很多事都只有真正的男人才能做……”

他忘不了她那缎子般光滑柔软的躯体,也忘不了奇异销魂的一刻。

翠浓!难道是翠浓?难道是他的翠浓?

傅红雪突然跳起来,黑暗中的人影已轻轻地将他拥抱。

她的躯体还是那么柔软温暖,她的呼吸中还是带着那种令人永难忘怀的甜香。

她在他耳畔轻语:“你是不是没有想到我会来?”

傅红雪连咽喉都似已被塞住,甚至连呼吸都无法呼吸。

“我知道你近来日子过得很苦,可是你千万不能灰心,你一定能找到马空群的,你若消沉下去,我们大家都会觉得很失望。”

傅红雪的手在颤抖,慢慢地伸入怀里。

突然间,火光一闪。

黑暗的屋子里忽然有了光明——他竟打起了那火摺子。

他立刻看见了这个人,这个第一次让他享受到的女人。

这个改变了他的一生,也令他永生难忘的女人,竟不是翠浓。

是沈三娘!

火光闪动,傅红雪的脸更苍白,竟忍不住失声而呼:“是你!”

沈三娘的脸也是苍白的,苍白得可怕,却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因为她想不到这里会忽然有了光亮?

她身子半转,仿佛想用衣袖掩起脸,却又回过头来向傅红雪一笑,嫣然说道:“是我,你想不到是我吧?”

傅红雪吃惊地看着她,过了很久,才点头。

沈三娘道:“你以为是翠浓?”

傅红雪没有回答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甚至连看都不敢再看她。

沈三娘一双美丽的眼睛却盯在他脸上缓缓道:“我知道她已经死了,也知道这打击对你很大,我到这里来,只因为我希望你不要为她的死太悲伤。”

她咬着嘴唇,迟疑着,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了两句话:“因为你本该爱的是我,不是她!”

傅红雪笔直地站着,苍白的脸仿佛又已透明僵硬。

沈三娘叹息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以为她就是我,一直都不知道世上还有我这么样一个人,所以你……”

傅红雪打断了她的话,道:“你错了。”

沈三娘道:“我错了?”

傅红雪抬起头,看着她,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缓缓道:“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却早已知道她并不是你。”

沈三娘怔住。

这次吃惊的是她,甚至比傅红雪刚才看见她时还吃惊。

过了很久,她才能发得出声音:“你知道么?你怎会知道的?难道她自己告诉了你?”

傅红雪道:“她并没有告诉我,我也没有问,但是我却能感觉到……”

他并没有再解释下去,因为这已不必解释。

相爱的男女们在“相爱”时,有些甜蜜而微妙的感觉,本就不是第三者能领会的。

沈三娘是很成熟、很懂事的女人,这种道理她当然能明了。

她忽然心里起了种很微妙的感觉,也不知为了什么,这种感觉竟仿佛令她很不舒服,过了很久,才勉强点了点头,轻轻道:“原来你并没有爱错人。”

傅红雪道:“我没有。”

他的态度忽然变得很坚定,很沉静,慢慢地接着道:“我爱她,只因为她就是她,我爱的就是她这么样一个人,绝没有任何别的原因。”

沈三娘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明白。”

现在她的确已明白,他纵然已知道她才是他第一个女人,可是他爱的还是翠浓。

爱情本就是没有条件,永无后悔的。

她忽然又想起了马空群,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爱他,是不是爱错了人。

傅红雪忽然道:“叶开呢?”

沈三娘道:“他……他没有来。”

傅红雪道:“你来告诉我这件事,是不是他的意思呢?”

沈三娘道:“我来告诉你,只因为我觉得你有权知道这件事。”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但我却希望能将这件事永远忘记。”

沈三娘勉强笑了笑道:“我,现在已经忘了。”

傅红雪道:“那很好,很好……”

他们互相凝视着,就好像是很普通的朋友一样。

当他们想到在那黑暗的小屋中所发生的那件事,就好像在想别人的事一样。

因为那时他们的肉体虽已结合,却完全没有感情——这种结合本就永远不会在人们心里留下任何痕迹的。

就在这时,傅红雪手里的火摺子忽然熄灭。

小室中又变成一片黑暗。

虽然是同样的黑暗,虽然是同样的两个人,但他们的心情已完全不同。

在那时,傅红雪只要一想起她发烫的胴体和嘴唇,全身就立刻像是在燃烧。

现在,她虽然就站在他面前,但他却已连碰一碰她的欲望都没有。他们都不再说话,因为他们都已无话可说。

然后沈三娘就听见傅红雪那奇特的脚步声,慢慢地走了出去。

“我并没有爱错人——我爱的就是她,绝没有任何别的原因。”

叶开静静地听沈三娘说完了,心里却还在咀嚼着这几句话。

他自己心里仿佛也有很多感触,却又不知是甜?是酸?是苦?

丁灵琳看着他,忽然笑道:“他说的这几句话,我早就说过了。”

叶开道:“哦?”

丁灵琳轻轻道:“我说过我爱的就是你,不管你是个怎么样的人,我都一样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