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作品大全集(7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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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6章 小李飞刀·外一篇:飞刀又见飞刀(11)

黑暗中有人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才缓缓地说:

“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话。”

“那么我就不得不问你一件事了。”这个人问李坏,“你的母亲是谁?”

“先母复姓上官。”

“难道令堂就是上官小仙?”这个一直很沉静的人,声音忽然变得也有点激动了起来。

“不是。”李坏说,“仙姨是先母之姐,先母是她的妹妹。”

黑暗中的人又长长吐出一口气:“难道你所找到的那一宗宝藏,就是昔年上官金虹的金钱帮,遗留在人间的宝藏?”

这句话当然已不需要再回答。

05

灯光忽然亮了起来。

李坏立刻就明白,韩峻看起来为什么会变得好像另外一个人。

这间黑暗的屋子,原来竟是一间宽阔华丽的大厅,除了韩峻和李坏之外,大厅还有九个人。

九个人虽然都静坐不动,李坏也不认得他们,可是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都不是寻常的人。他们的气度和神情,已经足够表现出他们的身份。

在这么样九个人的监视之下,韩峻怎么敢妄动?

一个清癯瘦削矮小,着紫袍系玉带的老人,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见过我,可是我相信你一定知道我的名字。”这个气度高雅的老人说,“我姓徐,字坚白,号青石。”

他的声音亲切而温和,就是刚才在黑暗中说话的那一个人。

李坏当然知道他。

徐家和李家是世交,青石老人和曼青先生,在少年时就换过了金兰帖子。只不过他禀承家训,走的是正统的路子,由秀才而举人,由举人而进士然后点为翰林,入清苑,到如今已官居一品。

以他的身份,怎么会卷入这件事的漩涡?

青石老人好像已经看出他心里的疑惑。

“我们这次出面,都是为了你来澄清这件事的,因为我们都是令尊的朋友。”青石老人说,“令尊相信你绝不是一个会为了钱财而去犯罪的人,我们也相信他的看法。”

所以他和另外八位气度同样高雅的老人,同时笑了笑。

“所以我们这些久已不问世事的老头子,这次才会挺身而出。”青石老人说,“现在事情的真相终于已水落石出,现在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个做父亲的人,对儿子的关切,永远不是做儿子的所能了解的。”

他拍了拍李坏的肩:“你实在应该以能够做你父亲的儿子为荣。”

李坏没有开口。

他只怕他一开口,眼中的热泪,就会忍不住夺眶而出。

“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青石老人说,“有一位姓方的姑娘,本来想见你最后一面的,我也答应了她,可是后来她自己又改变了主意。”

——相见不如不见。

——可可,可可,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只希望你明白,我也是情非得已。

“现在,你在我们这一方面的事情已经全部了结了。对我们来说,你已经是个完全自由的人了。”青石老人道,“以后你应该怎么做,想去做些什么事,都完全由你自己来决定。”

06

瑞雪。

这种可以冷得死人的大雪,居然也常常会被某些人当作吉兆。

因为他们看不见雪中冻骨,也听不见孩子们在酷寒中挨饿的哀号。

可是瑞雪是不是真的能兆丰年呢?

大概是,春雪初融,当然对灌溉有利。灌溉使土地肥沃,在肥沃的土地上,收成总是好的。

宝剑有双锋,每件事都有正反两面。只可惜能同时看到正反两面的人,却很少。

昨夜的积雪,一片片被风吹落,风是从西北吹来,风声如呼哨。

可是李坏听不见。

因为李坏心里还有几句话在回荡,别的声音他全都听不见了。

——一个做父亲的人,对儿子的关切,永远是儿子想象不到的。

——你应该以做你父亲的儿子为荣。

——从今以后,你已经是一个自由人,应该怎么做,要去做什么,都由你自己去决定。

第五部 月光如雪,月光如血

【第一章】小楼

01

这间屋子是在闹市中,是在闹市中的一个小楼上。

住在这个城市里的人,谁也不知道,这个小楼上有这么一户人家,一间屋子。更没有人知道,这个小楼上,这户人家中,住的是谁?

小楼的底层,本来是家绸缎庄。做生意真的是公公道道,童叟无欺。

所以这家绸缎庄忽然倒闭。

绸缎庄的上层,住的是个镖客和他年轻的妻子,听说这位镖客只不过是一家大镖局里面的资深趟子手而已,但却很得镖头们的信任,所以在家的时候很少。

所以他年轻的妻子在三四个月前忽然就失踪了,听说是跟对面一家饭馆里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计跑了。

再上面的一层,本来是堆放绸缎布匹用的,根本没有人住。可是近月来,隔壁左右晚上如果有睡不着的人,偶尔会听到一阵初生婴儿的啼哭声。

——那上面难道也有人搬去住吗?那户人家是什么人呢?

有些好奇的人,忍不住想上去瞧瞧。

可是绸缎庄的大门上,已经贴上了官府的封条。

02

小楼的最上层,本来有三间屋子。最大的一间堆放绸缎布匹,还有一间是伙计们的住处。

绸缎庄的老掌柜夫妻俩勤俭刻苦,就住在另外一间。

可是现在这里所有的一切全都变了,变成了一片白,白得一尘不染。

从这个小楼上的后窗看出去,刚好可以看到三代探花,李府的后院。

李府后院中,也有一座小楼。多年来,灯火久已暗淡的李家后院中,只有这座小楼的灯光是经常通夜不灭的。

久居在这里的人,大多都知道这座小楼就是昔年小李探花的读书处。小李探花离家后,这座小楼就变成了他昔日恋人林诗音的闺房。而现在,却是李家第三代主人曼青老先生养病的地方。

这里本来是一条陋巷,因为小李探花的盛名所致,好奇的人纷纷赶来瞻仰,所以才渐渐热闹了起来。

飞刀去,人亦去,名仍在。

所以这地方也渐渐一天比一天热闹,只不过近年来已渐渐有了疲态。

所以这家绸缎庄才会倒闭。

在这么样一个地区,在一家已经倒闭了的绸缎庄的小楼上,为什么忽然会有一家人特地搬来?而且把这个小楼上的三间小屋,布置得像一个用冰雪造成的小小宫殿一样?

03

屋子里一片雪白,雪白的墙,雪白的顶,用洁白如雪的纯丝所织成的床帐,地上铺满了雪白色的银狐皮毛,甚至连妆台上的梳具都是银白色的。

每当雪白的纱罩中灯光亮起时,这屋子里的光线就会柔和如月光。

此刻窗外无月,只有一个穿一身雪白柔丝长袍的妇人,独坐在白纱灯下。

她的脸色在灯光映照下,看起来仿佛远比那苍白的纱罩更无血色。

刚才那室中还仿佛有婴儿的哭声,可是现在已经听不见了。

又过了很久,门外才有人轻轻呼唤。

“小姐。”

一个也穿着一件雪白长袍,却梳着一条漆黑大辫子的小姑娘,轻轻地推门走了进来。

“小姐。”这个小姑娘说,“弟弟已经睡着了,睡得很好,所以我才进来看看小姐。”

“看我?”小姐的声音很冷,“你看我干什么?我有什么好看的?”

小姑娘的眼中充满悲戚,可是同情却更甚于悲戚:“小姐,我知道你一直都有心事,可是这几个月来你的心事又比以前更重得多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子呢?为什么要这么样折磨自己?”

小姑娘总是多愁善感的,她这位小姐的多愁善感却似乎更重。

窗子开着,窗外除了冷风寒星之外,什么都没有。可是过了一阵子之后,黑暗中忽然响起了一连串爆竹声,一连串接着一连串的爆竹声。

忽然之间,这一阵阵的爆竹声,仿佛已响彻了大地。

这位满怀忧郁伤感的小姐,本来仿佛一直都已投入一个悲惨而又美丽的旧梦,这时候才被忽然惊醒。忽然问她身边这个梳大辫子的小姑娘。

“小星,今天是什么日子?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放鞭炮?”

“今天已经是正月初六了,是接财神的日子。”小星说,“今天晚上家家户户都在接财神,我们呢?”

小姐凝视着窗外的黑暗,震耳的爆竹声,她好像已完全听不见,过了很久她才淡淡地说:

“我们要接的不是财神。”

“不是财神,是什么神?”小星努力在她的脸上装出很愉快的笑容,“是不是月神?是不是那位刀如月光的月神?”

这位白衣如雪月的小姐,忽然间站起来,走到窗口,面对着黑暗的穹苍。

“不错,我是想接月神。因为在某一些古老的传说中,月的意思就是死。”她说,“太阳是生,月是死。”

窗外无月。

可是在不远处,心里却觉得仿佛很遥远的一座小楼上,仍然有灯光在闪烁。

“我相信此时此刻,在那一边那一座小楼的灯光下,也有一个人在等待着月与死。”她的声音冷淡而无情,“因为今夜距离今年元夜十五,已经只剩下九天了。”

就在这时候,忽然又有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传了过来。

【第二章】曼青老人

这座小楼已经非常陈旧。

曾经住在这座小楼上的人,都已经因为他们的寂寞哀伤,或者是因为他的义气和傲气而离开了。

此刻还留在小楼上的人,也已身心憔悴,寂寞得随时随地都恨不得快点死了的好。

他还没有死,并不是因为他不想死。

他还没有死,只不过因为他是李家的子孙。他可以死,却不能让李家的尊荣死在他的手里。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知道,寂寞有时候远比死更痛苦得多。

他曾经听过,他一位非常有智慧的朋友告诉他,一句至今他才深信不疑的话。

——这个世界上最可恨的事就是寂寞。

一个人在幸福的时候,有家庭,有事业,有子女,有朋友,有健康的时候。

当他的妻子带他的孩子回娘家的时候,当他的事业有休闲的时候,当他不愿意去找他的朋友,而宁可一个人闲暇独处的时候。

他拿一杯酒,独坐在空旷幽雅的庭园中,他寂寞得甚至可以听见酒在杯中摇荡的声音,那时候他会轻轻地叹一口气说:

“寂寞真是一种享受。”

曼青先生抓紧了自己的手,手心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冷汗。

【第三章】生死

小星也在遥望着对面小楼上的灯光,用一种很坚决的态度说:

“小姐,正月十五那天,我一定也要陪你过去。因为我要看看那个李曼青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年为什么要把老爹逼得那么惨。”小星说,“我娘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就一直在盼望着有一天能亲眼看到这个李曼青死在小姐你的刀下。”

风神如月的小姐,淡淡地笑了笑。

“李曼青不会死在我刀下的。”她说,“因为正月十五那天,他根本不会应战。”

“为什么?”小星问,“难道李曼青是个贪生怕死的人?”

“他不怕死,可是他怕败。”月神说,“他是小李探花的后代,他不能败。”

小星忽然沉默,一张嫣红的脸忽然变得苍白。过了很久,才轻轻地问:

“小姐,李坏李少爷难道真的是他们李家的后代?”

“嗯。”

“那么他一定不知道向李家挑战的人就是你?”

“他知道。”月神幽幽地说,“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现在他一定已经知道了。”

小星咬住了嘴唇,所以声音也变得有点含糊不清。

“如果他真的知道,正月十五那一天他的对手就是你,他就应该走得远远。”小星说,“他怎么能忍心对你出手?”

“因为他别无选择的余地。”

“为什么?”

“因为不管怎么样,他都是李家的子孙。他绝不能让李家的尊荣毁在他的手里。”月神说,“就正如我虽然明知我的对手一定会是他,我也不能让薛家的尊荣毁在我的手里。”

她用一种平静得已经接近冷酷的声音接着说:“天下本来就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在某一种情况中,一个人明明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对,也不能不做下去。”

鞭炮声已经完全消寂了,天地间已经变为一片死寂,可是在这无声无色无语的静寂中,却仿佛还有一种别人听不见,只有他们能够听得见的声音在回荡。

一个婴儿的啼哭声。

“小姐,”小星问,“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已经替他生了个孩子?”

“我为什么要告诉他?”月神说,“我替他生这个孩子,并不是为了要替他们李家留一个后代,我替他生的这个孩子,虽然是他们李家的后代,也同样是我们薛家的后代。这是我心甘情愿的事,我为什么要告诉他?”

“可是,如果你告诉了他,他也许就不会对你出手了。”

“如果我告诉了他,他不忍杀我,我还是一定会杀了他,因为我也非胜不可,而胜就是生,败就是死。”

小星忽然紧紧地咬住了嘴唇,眼泪还是忍不住沿着她苍白的面颊流了下来。

“小姐,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你问。”月神说,“什么话你都可以问。”

“到了那一天,到了那争生死,争胜负,争存亡的那一刹那间,他会不会忍心下手杀你?”

“我不知道。”

“那么,到了那一刻,你是不是能忍心杀得了他?”

月神沉默着,过了也不知道有多久,才说:“我也不知道。”

【尾声】

01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事都是这个样子的。非要到了分生死胜负存亡的那一刹那间,才能够知道结果。

可是,知道了又如何?

李坏胜了又如何?败了又如何?

生死存亡是一刹那间的事,可是他们的情感却是永恒的。

无论李坏是生是死,是胜是败,对李坏来说都是一个悲剧。

无论月神是生是死,是胜是败,对月神来说,也同样是一个悲剧。

生老病死,本都是悲。这个世界上的悲剧已经有这么多这么多这么多了,一个只喜欢笑,不喜欢哭的人,为什么还要写一些让人流泪的悲剧?

02

每一种悲剧都最少有一种方法可以去避免,我希望每一个不喜欢哭的人,都能够想出一种法子,来避免这种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