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作品大全集(72册)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369章 楚留香新传4:新月传奇·午夜兰花(12)

“不是我要走,是她要我走的。”

“她要你走你就走了?”胡铁花故意叹气:“你几时变得这么听话的?”

“就在我开始明白了的时候。”

“明白了什么?”

“应该明白的事,我大概都明白了。”楚留香说:“连不应该明白的事我都明白了。

“近年来东南沿海一带常有倭寇海盗侵掠骚扰,得手后就立刻呼啸而去,不知行踪,下一次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会有,如果等大军来镇压,军饷粮草都是问题,而且难免扰民,何况那些流窜不定的盗贼,也未必是正统军旅所能对付的。

“所以朝廷就派出了一位特使,以江湖人的身份,联络四方豪杰,来对付这些流寇。

“这个人的权力极大,责任也极重,身份更要保持秘密,但是为了对官府来往时的方便,又不能不让人知道他是个身份很尊贵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只有假借一个理由,赐给他一种恩典,将他的女儿册封为公主。虽然是名义上的公主,却已足够让人对他们另眼相看了。”

听到这里,胡铁花才忍不住问:“你已经知道这个人就是杜先生?”

“是的,我已经知道了。”楚留香反问:“可是你知道这位杜先生是谁么?”

“他是谁?”

“杜先生就是焦林以前的妻子,玉剑公主就是焦林的女儿。”

胡铁花的手已经摸到鼻子上了。

楚留香又接着说:“她实在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我虽然不明白她离开焦林后,怎么会跟大内皇族有了来往,可是朝廷能重用她,绝不是没有理由的。

“沿海的流寇渐渐被她压制,渐渐不能生存,这时候东南海上忽然出现了一个远比昔年‘紫鲸帮’的海阔天更有霸才的枭雄,于是这些已无法独立生存的小股流寇,就只有投靠到他的旗下。”

楚留香叹息:“宝剑有双锋,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杜先生虽然肃清了岸上的游民流寇,却造成了史天王海上的霸业。

“现在他的力量已经渐渐不是杜先生所能对付的了,为了安抚他,杜先生只有答应他,把自己的女儿玉剑公主作为休兵的条件,这当然也是逼不得已的一时权宜之计。”

“这道理我也明白。”胡铁花也在叹着气:“所以我才肯做这件事。”

“可是有些人却不明白,不但那些热血沸腾的江湖豪杰会挺身而出,史天王的属下中一定也有些人会来阻止。”

“为什么?”

“因为他们早就想杀上岸来大捞一笔了,史天王如果要了玉剑公主,他们还有什么机会?”楚留香接着说:“东洋的倭寇们也早就想让史天王与杜先生火并一场,等到双方两败俱伤时,他们才好坐收渔利,当然也不会让这门亲事成功的。”

“你早已看出那个东洋姑娘就是他们派来的人?”胡铁花问。

“本来我还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关键,可是现在我已经想通了。”

楚留香苦笑:“杜先生要将我置之死地,也只不过是为了生怕我泄露玉剑公主身世的秘密,破坏了这门婚事。玉剑公主为了顾全大局,不惜牺牲自己,我既然已经明白了这些事,还能有什么话说?”

“所以她要你走,你就只有走?”

“是的。”楚留香淡淡地说:“她要我走,我只有走,她不要我走,我也会走。”

“是不是因为你已经不想再管这件事?也不管她了?”

楚留香淡淡地笑了笑:“你要我怎么管?难道要我代替她去嫁给史天王?”

胡铁花瞪着他,摇头叹息:“你这个人实在愈来愈不好玩了,以前你不是这样子的,不管遇到多困难的事,你都不会退缩,不管遇到多可怕的对手,你都会去拼一拼。”他冷笑:“想不到现在你居然变成了个缩头乌龟。”

楚留香居然一点都不生气:“幸好你还没有变,一定还是会去做好你答应了别人的事。”

“我当然会去做。”胡铁花大声道:“你也用不着管我,要走就快点走。”

“临走之前,我们能不能再喝一次酒?”楚留香笑得仿佛也有点凄凉:“我恰巧知道这附近有几坛好酒。”

酒已经喝得不少了,一个人一坛,坐在一栋高楼的屋顶上,用嘴对着坛子喝。

平时喝了点酒之后,胡铁花的话比谁都多,今天却只喝酒,不说话。

他好像已经懒得跟楚留香这种人说话。

楚留香却显得很愉快的样子,话也比平时说得要多得多。

胡铁花板着脸听了半天,才板着脸问:“你说完了没有?”

“还没有。”

“你想说什么?”

楚留香仰起脖子,灌了几大口烈酒进去,忽然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说:“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一件别人都不太明白的事,我也从来没有跟你说起过。”

“每个人都知道我们是好朋友,都认为我对你好极了,你出了问题,我总会为你解决,连你自己说不定都会这么样想。”楚留香笑了笑:“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情况并不是这样子的。”

他又捧起酒坛喝了几大口,喝得比平时还快。

“其实你对我比我对你好得多。你处处都在让我,有好酒好菜好看的女人,你绝不会跟我争,我们一起去做了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成名露脸的总是我,其实你也跟我一样是去拼了命的。”楚留香说:“只不过拼完命之后你就溜了,溜到一家没人知道的小酒铺去,随便找一个女人,还要强迫自己承认你爱她爱得要死。”

胡铁花开始大口喝酒了,拼命地喝。

“你这么做,只不过因为我是楚留香,胡铁花怎么能比得上楚留香?风头当然应该让楚留香去出。”

他用一双喝过酒之后看来比平时更亮的眼睛瞪着胡铁花:“可是现在我要告诉你,你错了,大错而特错。”楚留香的声音也变大了:“现在我一定要让你知道,胡铁花绝对没有一点比不上楚留香的地方,没有楚留香,胡铁花的问题一样可以解决,一样可以活下去,而且活得要比以前好得多。”

他的眼睛瞪得更大:“如果你不明白这一点,你就不是人,你就是头猪,死猪。”

酒坛已经空了。

胡铁花忽然站起来,用力把酒坛子远远地摔出去,瞪着楚留香大骂:“放你的屁,你说的话全是放屁,比野狗放的屁还臭一百倍。”

他骂得虽然凶,眼睛里却仿佛已有热泪将要夺眶而出:“现在我也要告诉你,如果你以为我不明白你放这些屁是什么意思,你也错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楚留香冷笑:“你明白个鬼。”

“我不明白谁明白?”胡铁花说:“你故意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不过是想瞒着我,一个人去找史天王去拼老命。”

他握紧双拳,忍住热泪:“你承不承认?要是你不承认,我就一拳打死你。”

楚留香也跳了起来,用力甩出了酒坛子,握紧双拳,瞪着他:“就算我要去,跟你也没有关系,我去做我的事,你去做你的事,你乱发什么狗熊脾气!”

两个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拳头全部握得紧紧的,好像真的准备要拼命的样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这两对铁打的拳头已经握在一起。

“你真不是个东西。”

“我本来就不是东西,你也不是,我们都是人。”

“你不是人,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否则你怎么会知道我要去干什么?”

“因为我了解你。”胡铁花说:“我简直比你老子还了解你。”

说完了这句话,他自己先笑了,两个人全都笑了,连一里外的人都被他们的笑声吵醒。

他们要笑的时候就拼命地笑,要喝的时候就拼命地喝。

真的要去拼命时,也毫无犹豫。

“好。你去拼你的命,我去拼我的。只不过真的有人想把我们这条命拼掉,大概还不太容易。”

“你的命拼掉,还有我的。我的命拼掉,还有你的。谁能拼得了?”

“谁都不行。”

【第九章】暴雨中的杀机

霹雳一声,春雷又响起。倾盆的暴雨就像是积郁在胸中已久的怒气,终于落了下来。

一道道闪电撕裂了黝黑的苍穹,一颗颗雨点珍珠般闪着银光,然后就变成了一片银色的光幕,笼罩了黑暗的土地。

现在本来已经应该是日出的时候了,可是在没有闪电的时候,天地间却更黑暗。

楚留香站在暴雨下,让一粒粒冰雹般的雨点打在他身上,打得真痛快。

他已经闲得太久了,这两年来,除了品茶饮酒看月赏花踏雪外,他几乎没有做过别的事。

这个世界上好像已经没有能够让他觉得刺激、值得他冒险去做的事,也不再有那种能够让他掌心冒汗的人。

可是现在有了。

现在他的对手是纵横七海,不可一世的史天王,是个从来没有被任何人击败过的人。

想到将要去面对这么样一个人时的兴奋与刺激,楚留香胸中就有一股熟悉的热意升起,至于成败胜负生死,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冒险并不是他的喜好,而是他的天性,就好像他血管里流着的血一样。

雨势更大,楚留香撒开大步往前走,走出了城,走上了山坡下无人的泥泞小径。

他故意走到这里来的。因为他刚才忽然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杀气。

他看不见、嗅不出、也摸不到,可是他感觉得到,他的感觉就像是一头豹子嗅到血腥时那么灵敏正确。

血腥气能把暴雨冲淡,杀气也一样。

奇怪的是,这一次他感觉到的杀机在暴风雨中反而显得更强烈。

这一次他无疑又遇到一个极奇怪而可怕的对手了,正窥伺在暗中,等着要他的命。

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杀他,他只知道这个人只要一出手,发出的必定是致命的一击,很可能是他无法闪避抵挡的。

可是他非但没有退缩恐惧,精神反而更振奋。

他等着这个人出现,就仿佛一个少女在等着要见她初次约会的情人。

现在他已经走上了无人的山坡,山坡上黑暗的树木和狰狞的岩石都是一个暗杀者最好的掩护。

他所感觉到的杀机也更强烈了,可是他在等的人却还没有出现。

这个人还在等什么?

这个世界上有种人好像天生就是杀人的人。

他们是人,不是野兽,但他们的天性中却有熊的沉着、狼的残暴、豹子的敏捷、狐狸的狡黠与耐性。

这个人无疑就是这种人。

他还在等,只因为他要等最好的机会。

楚留香就给了他这么样一次机会。

雷霆和闪电的间歇是有定时的,楚留香已经算准了这其间的差距。

所以他忽然滑倒了。

就在这一瞬间,闪电又亮起,黑暗的林木中忽然蝙蝠般飞出了一条黑色的人影。

闪电过处,霹雳击下。

从撕裂的乌云中漏出的闪电余光里,刚好可以看见一道醒目的刀光,随着这一声霹雳春雷凌空下击,挟带着天地之威,斩向楚留香的头颅。

这是必胜必杀的一刀。

这一刀仿佛已经和这一声震动天地的春雷融为了一体。

不幸的是,楚留香并没有真的滑倒,只不过看起来像是滑倒了的样子而已。

这种样子并不是容易装得出来的。

就好像某些武功中某些诱敌的招式一样,这一滑中也蕴藏着一种无懈可击的守势,一种可进可退的先机。

所以这一刀斩空了。

天地又恢复一片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楚留香又看不见这个人了。

可是这个人也同样看不见楚留香。

就算他能够像最高级的忍者一样,能在黑暗中看到很多别人看不见的事,可是他也已看不见楚留香。

因为楚留香闪过了这一刀之后,就忽然奇迹般失去了踪迹。

电光又一闪。

一个以黑巾蒙面的黑衣人站在山坡上,黑巾上露出的双眼中带着一种冷酷而妖异的光芒,以双手握着柄奇形的长刀,刀尖下垂,动也不动地站着,可是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伺机而动。

只要楚留香一出手,他势必又将发出凌厉无匹的一击。

楚留香没有出现。

闪电又亮起,一闪,再闪。

这个人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他不能动,也不敢动。

因为现在情况已经改变了,他的对手已经取代了他刚才的优势,就好像他刚才一样在暗中窥伺着他,随时都可能对他发出致命的一击。

只要他一动,他这种几乎已接近完美无瑕的姿势就会被破坏。

那一瞬之间,就是他生死胜负间的关键。

他不敢冒这种险。

雨势忽然弱了,天色忽然亮了,他虽然还是动也没有动,可是他那双冷酷而镇定的眼睛却已在动摇。

他的精力已经消耗得太多。

面对着一个看不见的对手,面临着一种随时都可能会发生、但却无法预料的情况,他的精气与体力远比他在挥刀斩杀时消耗得更大。

更可怕的是,他的精神也已渐渐接近崩溃。

他无法承受这种压力,没有人能承受这种压力,他的眼神已散乱,他手里那柄刀尖指向大地,也如大地般安然不动的长刀忽然高举。

就在这时候,暗林中忽然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你死了,你已经死了。”

一个人用一种充满了哀伤和感叹的声音说:“如果楚香帅也跟你一样是个杀人的人,那么你现在就已经是个死人了。”他叹息着道:“我实在想不到号称无敌的伊贺第一忍者春雷伊次,这一次居然败得这么惨,楚香帅还没有出手,你就已败在他手里,实在太可惜。”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这个人的声音已去远。

伊贺春雷忽然坐了下去,坐在泥泞里,忽然从腰带上抽出另一柄短刀,一刀刺入了他自己的肚子。

暗林中却有个撑着把鲜红油纸伞的姑娘轻轻巧巧地走了出来,穿着件绣满了樱花的小坎肩。

刀锋自左向右在划动,鲜血箭一般喷出。

这位樱子姑娘却连看都没有去看一眼,却向远远的一棵大树上盈盈一笑,盈盈一礼:“楚香帅,今夜掌灯时,有人会在忘情馆的情姑娘那里恭候香帅的大驾,我也希望香帅能去,却不知道香帅敢不敢去?”

晶亮的水晶杯,精美的七弦琴,粉壁上悬着的一副对联也不知出自哪一位才人的手笔。

何以遣此;

谁能忘情?

一个枯瘦矮小的白发老人,用一种温和高雅而有礼的态度向楚留香举杯为敬。

“在下石田斋彦左卫门,虽然久居东瀛小国,却也久慕香帅的侠名。”老人说:“今日凌晨,在下更有幸能目睹香帅以无声无形无影的不动之剑,战胜了伊次势如春雷的刀法,使在下领悟了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的武艺妙谛,也使在下大开了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