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导论(1)
受邀做史末资英联邦讲演,我深感荣幸。我在马来西亚西北部的霹雳州首府怡保市长大。历史上,霹雳州曾接受英国的保护。我在当地一所公立学校(安德森学校)修读英帝国和英联邦史,获颁剑桥证书,这所学校以总督约翰·安德森(1858—1918)爵士的名字命名。我在新加坡新建的马来亚大学就读时,扬·克里斯蒂安·史末资(1870—1950)爵士依然健在。我感兴趣的是,为何这位负笈剑桥的殖民地居民一度痛恨大英帝国,却又离奇转身成为英联邦的忠诚拥趸。1968年,我在澳大利亚国立大学见到史学家基思·汉考克(1898—1988),当时他刚完成《史末资传》(第二卷)(1),我对史末资的研究兴趣油然而生。我乐于阅读这位布尔人青年时代的故事和他在第二次布尔战争(1899—1902)期间建立的功勋。他人生的最后阶段,也就是1933年之后的经历,更让我关注。他为何变得对英联邦如此忠诚?在我这个华人看来,有两个原因甚为突出。一个原因,他是欧裔基督徒,认同英国历史文化,同时是世界名牌大学培养的英美法系律师。另一个原因,他是殖民地居民,深爱祖先的南非土地,渴望他的民族在那个多民族大陆上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文明国度。因此,他大力宣传巩固英联邦制度,使他的国家奉行自由和博爱,成为世界大家庭的一员。
这两种动因在我身上都找不到,难怪我有机会走近英联邦历史,却没能从事这项研究。我出生在遵奉帝制的中国文人家庭。辛亥革命改变了这种家庭的生活。我的父亲放弃了对传统儒家经典的研究,考入现代大学。毕业后,他发现必须离开中国去寻找他乐意从事的职业,遂侨居英属马来亚(2),以教书为生。父亲之后回国结婚,夫妻一同前往荷属东印度群岛。我生在印度尼西亚苏腊巴亚市。父亲时任一所中文中学的校长。在我年幼时,他离开爪哇,在马来西亚霹雳州英国管辖的教育部担任汉语学校督学。父亲在中国大学学过英语,极推崇英语文学,但他从没把我培养成大英帝国的顺民。不过,通过学校工作,父亲开始了解大英帝国管理多元社会的举措。他便自认他的工作目标是让中国孩子接受良好的现代教育,使华人社区将中国文化力所能及地传播给感兴趣的民众。我的母亲中文很好,但一点也不懂英文。我们在家只能说中文。对于父母来说,马来亚不是真正的家,他们内心最深的渴望便是回到祖国的怀抱。他们向我这个独子宣扬要爱中国及中国的东西。(3)
那么,我为什么有资格谈英联邦?一个原因是,除了短暂的三年,我这一生一直生活在前英属殖民地或现英联邦国家。我过去的岁月是在以下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城镇中度过的:马来亚、马来西亚、英国、澳大利亚和香港,最后是独立的新加坡。另一个原因包含多种因素。尽管学术写作围绕中国历史和海外华人,我的历史可是从大学里的英国老师和同事(4)那里学来的。我的研究、教学和写作都在英联邦体制下的大学和环境(5)中进行,这使我有足够的机会思考中英关系,不管是在英联邦国家之内,还是在英联邦以外。于是,我时常纳闷,各种各样的中国人同英国人打交道时的际遇怎样,从与各色英国人的交往和英国人在亚洲各地区的活动中,中国又得到了什么。
因此,这些讲稿都围绕这个角度来写作。内容上不可能面面俱到,涵盖英国与中国、中国人关系的各个方面,而是从中英两国的外围加以旁敲侧击,试图将关乎两国人民的中心问题与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相提并论。我使用“交往”一词,没有吉莉安·比尔定义的“有力的、危险的、诱人的、基本的”这些属性,但是我希望这个词正如她所提到的,“能充分探讨未经省察的假设,允许一般解释者而不总是政要们去挖掘未经表达的动机”。(6)我选择的研究视角有时比较棘手,提供的场景扑朔迷离,始终不够全面,不过,我的核心观点是:在关乎深层价值观的最重大问题上,中英两国人民仍存在巨大分歧。
我从中英两国一开始就动荡不安的关系说起。两国人民之间能对上眼的东西本就不够多,以至于无法增进相互了解。个中原因是复杂的。有些源于政治经济上的直接冲突,但大部分是出于历史文化上的千差万别。这一点本来就不足为怪。英国深受西方文明的熏陶,而中国有着自身创造出来的独特的文化传承,双方可谓大相径庭。另外,在跟中国相遇之前,英国人已和其他伟大的文明国家打过交道。事实上,比起与中国人的联系,英国人跟西亚的穆斯林国家、南亚的印度这两大文明的交往更加深入。英国跟上述两者的关系也好不到哪里去。英国人的帝国疆域越来越大,始终苦于寡不敌众。他们觉得自身势力横竖不稳固,便建立起防护栏,并扩展到社会和文化关系。外族环峙,令英国人根本应对不及;人手不够,也实在做不到减少防御工事。
尽管如此,中英关系的发展却丰富多彩,卓有成效。尽管两国差异悬殊,但汉语世界的人与英语民族在许多场合中过往甚密,有些交往甚至对中国产生了深远影响。例如,中国对英国海军的强大耿耿于怀,但更羡慕一个现代的民族主权国家造就了这种实力。中国不断地评估自身的国防和国家安全,但是国家为应对那种实力所须作出的洗心革面却姗姗来迟。同时,中国的官僚阶层对海外商企能够创造的巨大财富感到震惊。这最终使他们重新审视中国商人的地位,重新定义在中国复兴过程中商人的角色。此外,不同的中国群体对于英国传教文化的反应也是不同的,最终,英国的科技进步赢得了最多的信徒。其结果是,对于中国各民族而言,科学思想成为衡量现代文明的方式,并决定了现代教育的意义。最后一点,大多数中国人对英国人的遵纪守法、市民自律和行事高效感到惊讶,尽管他们并不总是理解如何培养起对法律的这种尊重。要理解这个法治社会的管理体系是如何分级建构的,也不是一桩易事。但无疑,两国范围广泛的交往日积月累所产生的影响是深远的。
我将撷取中英交往的历史,分析和思考其在当下和未来的意义。第二、三章探讨中国对战争和海外创业战略的态度。第四、五章讲述中国科学史的重新发现和中国对于现代治国方略的回应,包括对政党制的试验。然后我将对这些思想进行归总,以提供对英中现象的一个长远的眼光。
一旦比较英国对中印两国产生的影响,我总是震惊于19世纪印度穆斯林诗人米尔扎·迦利布(1797——1869)(7)的两行诗。当时,他正向印度阿里格尔穆斯林大学创始人赛义德·艾哈迈德·汗(1817——1898)提议,希望后者不要过度关注莫卧儿人的过去。他这样写道:
睁开眼睛,审视英国人,
观看他们的作风、风俗、贸易和艺术。(8)
同时代的中国官员是不能够听从这一建议的。为什么会这样?背后有重要的文化因素。这也能衡量印度人(包括印度教徒和穆斯林)与中国人世界观的不同起点。在迦利布希望赛义德·艾哈迈德·汗审视的四个品质中,只有英国人的“贸易”才可能吸引中国的沿海商人,但另一方面,清朝官员要控制的也正是贸易。他们绝不会鼓励中国商人学习英国的经商之道。对英国人的“作风”和“风俗”更是如此,清朝官员一般会积极找茬。一些中国人可能觉得英国人的“艺术”有趣,尤其是其实用设计艺术、工艺美术,以及材料使用上的创新。但在大多数时间,中国人所景仰的还是英国人的强国之道。
那么中国人的关注点是什么?我注意到英国汉学家阿瑟·韦利(1889——1966)在《我们欠中国的情义债》一文中卓有高论。文章写于1942年,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期。两年后,该文在萧乾(1910——1999)的《千弦琴》(9)中再版。韦利谈到在20世纪头20年,“我们与中国的关系的伟大转折点到来了”,当时英国的有闲之士、诗人、教授和思想家,接替以往的士兵、水手、传教士、商人和官员,开始到访中国。韦利竟吸引大家留意这种转变,有点令人惊讶。伊万·莫里斯这样写道:
最奇怪的是韦利从没到过中国和日本。我问起原因,他始终没有直接答复。雷蒙德·莫蒂默说,“韦利痴迷唐朝时期的中国和平安时代的日本,他不能一边直视现代的丑陋,一边在荒芜中寻找许多保存完好的美迹”,他这么说自有一番道理。韦利心中早存有中日两国的风光景致,他不希望旅行冲淡这种美好感觉。(10)
韦利揭开中国诗歌的神秘面纱,将中国诗歌领入英语世界,他自己就属于“伟大的转折点”。他独辟蹊径,与中国人进行深层次的心灵和审美的交流。遗憾的是,能意识到这份情感如何对中国的思想、语言和艺术产生咒语般魔力的中国人,实在寥寥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