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自强及其失败(2)
他虽说得名正言顺,但还有人反对,当时北京有位名高望重的大学士倭仁就大声疾呼地反对说:
窃闻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今求之一艺之末而又奉夷人为师,无论夷人诡谲,未必传其精巧,即使教者诚教,所成就者不过术数之士,古今来未闻有恃术数而能起衰振弱者也。天下之大,不患无才。如以天文算学必须讲习,博采旁求必有精其术者,何必夷人?何必师事夷人?
恭亲王愤慨极了,他回答说:
该大学士既以此举为窒碍,自必别有良图。如果实有妙策,可以制外国而不为外国所制,臣等自当追随大学士之后,竭其梼昧,悉心商办。如别无良策,仅以忠信为甲胄、礼义为干橹等词,谓可折冲樽俎,足以制敌之命,臣等实未敢信。
倭仁不过是守旧的糊涂虫,但是当时的士大夫居然听了他的话,不去投考同文馆的科学班。
同治、光绪年间的社会如何反对新人新政,我们从郭嵩焘的命运可以更加看得清楚。郭氏的教育及出身和当时一般士大夫一样,并无特别,但是咸丰末年英法联军之役,他跟着僧格林沁在大沽口办交涉,有了那次经验,他根本觉悟,知道中国非彻底改革不可。他的觉悟还比恭亲王诸人的更深刻,据他的研究,我们在汉、唐极盛时代固常与外族平等往来,闭关自守而又独自尊大的哲学,是南宋势力衰弱时代的理学先生们提倡出来的,绝不足以为训。
同治初年,江西南昌的士大夫群起毁教堂,杀传教士。巡抚沈葆桢(林则徐的女婿)称赞士大夫的正气,郭嵩焘则斥责沈氏顽固。郭氏做广东巡抚的时候,汕头的人像以前的广州人,不许外国人进城。他不顾一切,强迫汕头人遵守条约,许外国人进城。光绪元年(1875年)云贵总督岑毓英因为反对英国人进云南,秘密在云南缅甸边境上把英国使馆的翻译官杀了,郭嵩焘当即上奏弹劾岑毓英。第二年,政府派他出使英、法,中国有公使驻外从他起。他在西欧的时候,努力研究西洋的政治、经济、社会,他觉得不但西洋的轮船枪炮值得我们学习,就是西洋的政治制度和一般文化都值得学习。
他发表了他的日记,送给朋友们看。他常写信给李鸿章,报告日本派到西洋的留学生不限于机械一门,学政治、经济的都有,他劝李鸿章扩大留学范围。
他的这些超时代的议论,引起了全国士大夫的谩骂。他们说郭嵩焘是个汉奸,“有二心于英国”。湖南的大学者如王闿运之流撰了一副对子骂他:
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王闿运的日记还说:“湖南人至耻与为伍。”郭嵩焘出使两年就回国了。回国的时候,没有问题,他是全国最开明的一个人,他对西洋的认识远在李鸿章之上。但是时人反对他,他以后全无机会做事,只好隐居湖南从事著作,他所著的《养知书屋文集》至今尚有披阅的价值。
继郭嵩焘做驻英、法公使的是曾纪泽,他在外国五年多,略识英语,他的才能眼光与郭嵩焘等。因为他运用外交从俄国收回伊犁,他是国际有名的外交家。他回国的时候抱定志向要推进全民族的近代化,却是他也遭时人的反对,找不着机会做事,不久就气死了。
同、光时代的士大夫阶级的守旧既然如此,民众是否比较开通?其实民众和士大夫阶级是同鼻孔出气的。我们近六十年来的新政都是自上而下,并非由下而上。一切新的事业都是由少数先知先觉者提倡,费尽苦心,慢慢地奋斗出来的。甲午以前,这少数先知先觉者都是在朝的人。甲午以后,革新的领袖权慢慢地转到在野的人的手里,却是这些在野的领袖都是知识分子,不是民众。严格说来,民众的迷信是我民族近代接受西洋文化的大阻碍之一。
四士大夫轻举妄动
在同治、光绪年间,民众的守旧虽在士大夫阶级之上,但是民众是被动的,领导权、统治权是在士大夫阶级手里。不幸,那个时代的士大夫阶级,除极少数外,完全不了解当时的世界大势。
同治共十三年,从1862年到1874年。在这个时期内,德意志统一了,意大利统一了,美国的中央政府也把南方的独立运动消灭,恢复而又加强美国的统一了。那个时期是民族主义在西洋大成功的时期,这些国家统一了以后,随着就是国内的大建设和经济的大发展。在同治以前,列强在国外行帝国主义的,仅英、俄、法三国。同治以后,加了美、德、意三国。竞争者多了,竞争就愈厉害。并且在同治以前,英国是世界上唯一的工业化国家,全世界都销售英国的制造品。同治以后,德、美、法也逐渐工业化、资本化了。国际上除了政治势力的竞争以外,又有了新起的热烈的经济竞争。中国在光绪年间处境的困难,远在道光、咸丰年间之上。
帝国主义是我们的大敌人,同治、光绪年间如此,现在还是如此。要救国的志士应该人人了解帝国主义的真实性质。帝国主义与资本主义是有关系的。关系可以说有三层:第一,资本主义的国家贪图在外国投资。国内的资本多了,利息就低。譬如,英、美两国资本很多,资本家能得百分之四的利息就算很好了。但是如果英、美的资本家能把资本投在中国或印度或南美洲,年利很容易达到百分之七或更高些,所以英、美资本家竞向未开发的国家投资。但是接受外国来的资本不一定有害,英、美的资本家也不一定有政治野心。美国在19世纪下半期的建设大部分是利用英国资本举办的,结果英国的资本家固然得了好处,但是美国开辟了富源,其人民所得的好处更多。我们的平汉铁路原是借比利时的资本修建的,后来我们按期还本付息,那条铁路就变为我们的了。比利时资本家得了好处,我们得了更大的好处。所以孙中山先生虽反对帝国主义,但他赞成中国利用外债来建设。
但是有些资本家要利用政治的压力去得投资的机会,还有政治野心家要用资本来扩充政治势力。凡是国际投资有政治作用的,就是侵略的、帝国主义的;凡是国际投资无政治作用的,就是纯洁的,投资者与受资者两方均能受益。所以我们对于外国的资本应采取的态度如同对水一样,有的时候、有的地方,在某种条件之下,我们应该掘井取水,或开河引水;在别的时候、地方和条件之下,我们则必须筑堤防水。
帝国主义与资本主义的第二层关系是商业的推销。资本主义的国家都利用机械制造,工厂规模愈大,出品愈多,得利就更厚,困难在市场。各国竞争市场,原可以专凭商品之精与价格之廉,不必靠武力的侵略或政治的压力。但在19世纪末年,国际贸易的自由一天少一天。各国不但提高本国的关税,并且提高属地的关税,这样一来,商业的发展随着政权的发展,争市场等于争属地。被压迫的国家,一旦丧失关税自主,就永无发展工业的可能。虽然,国际贸易大部分还是平等国家间之贸易,不是帝国与属地之间的贸易。英国与美、德、法、日诸国的贸易额,远大于英国与其属地的贸易额。英国的属地最多,尚且如此,别国更不必说了。
帝国主义与资本主义的第三层关系是原料的寻求。世界上没有一国完全不靠外来的原料,最富有原料的国家如英、美、俄尚且如此,别的国家所需的外来原料更多。日本及意大利是最穷的,棉、煤、铁、油四种根本的原料,日、意都缺乏。德国较好,但仍不出棉和石油。那么,一国的工厂虽多,倘若没有原料,就会完全没有办法。所以帝国主义者,因为要找工业的原料,就大肆侵略。虽然,资本主义不一定要行帝国主义而后始能得到原料,同时,出卖原料者不一定就是受压迫者。譬如,美国的出口货之中,石油和棉花是大宗。日本、德国、意大利从美国输入石油和棉花,不能也不必行帝国主义,因为美国不但不禁止石油和棉花的出口,且竭力推销。
总之,资本主义可变为帝国主义,也可以不变为帝国主义。未开发的国家容易受资本主义国家的压迫和侵略,也可以利用外国的资本来开发自己的富源,及利用国际的通商来提高人民的生活程度。资本主义如同水一样:水可以灌溉,可以便利交通,也可以成灾,要看人怎样对付。
同时,我们不要把帝国主义看得过于简单,以为世界上没有资本主义就没有帝国主义了。七百年以前的蒙古人还在游牧时代,无资本也无工业,但是他们对中国的侵略,还在近代资本主义国家之上,三百年以前的满洲人也是如此。在西洋方面,中古的亚拉伯人以武力推行伊斯兰教,大行其宗教的帝国主义。18世纪末年,法国革命家以武力强迫外国接受他们的自由平等,大行其革命的帝国主义。据我们所知,历史上各种政体,君主也好,民主也好,各种社会经济制度,资本主义也好,封建主义也好,共产主义也好,都有行帝国主义的可能。
同、光时代的士大夫完全不了解时代的危险及国际关系的运用,他们只知道破坏李鸿章诸人所提倡的自强运动,同时他们又好多事。倘若政府听他们的话,中国几无年无日不与外国打仗。
长江流域有太平天国之乱的时候,北方有捻匪,陕、甘、新疆有回乱,清廷令左宗棠带湘军去收复西北。俄国趁中国回乱的机会就占领了伊犁,这是俄国趁火打劫的惯伎。在19世纪,俄国占领我们的土地最多。咸丰末年,俄国趁太平天国之乱及英法联军,强占中国黑龙江以北及乌苏里以东的地方,共三十万平方英里,现在俄国的阿穆尔省及滨海省包括海参崴在内,就是那次抢夺过去的。在同治末年,俄国占领新疆西部,清廷提出抗议的时候,俄国又假仁假义地说,他全无领土野心,他只代表我们保守伊犁,等到我们平定回乱的时候,他一定把土地退还给我们。其实俄国预料中国绝不能平定回乱,中国势力绝不能再伸到新疆,那么俄国不但可以并吞伊犁,还可以蚕食全新疆。中国一时没有办法,只好把伊犁作为中、俄间的悬案。
左宗棠军事的顺利不但出于俄国意料之外,还出于我们自己的意料之外,他次第把陕西、甘肃收复了。到了光绪元年(1875年),他准备进攻新疆,军费就成了大问题。从道光三十年(1850年)洪秀全起兵到光绪元年(1875年),二十五年之间,中国无时不在内乱内战之中,实已兵疲力尽,何能再经营新疆呢?并且交通不便,新疆民族复杂,面积浩大,成败似乎毫无把握。
于是发生大辩论,左宗棠颇好大喜功,他一意主进攻。他说祖宗所遗留的土地,子孙没有放弃的道理。他又说倘若新疆不保,陕、甘就不能保;陕、甘不保,山西就不能保;山西不保,河北就不能保。他的理由似乎充足,言论十分激昂。李鸿章的看法正与左的相反,李说自从乾隆年间中国占领新疆以后,中国没有得着丝毫的好处,徒费驻防的兵费。这是实在的情形。他又说中国之大祸不在西北,而在东边沿海的各省,因为沿海的省份是中国的精华,而且帝国主义者的压迫在东方的过于在西方的。自从日本维新以后,李鸿章更加焦急,他觉得日本是中国的真敌,因为日本一心一意谋我,他无所图,而且相隔既近,动兵比较容易。至于西洋各国彼此互相牵制,向外发展不限于远东,相隔又远,用兵不能随便。李鸿章因此主张不进攻新疆,而集中全国人力物力于沿海的国防及腹地各省的开发。边省虽然要紧,但是腹地倘有损失,国家大势就去了。反过来说,倘若腹地强盛起来,边省及藩属自然就保存了。
左宗棠的言论比较动听,李的比较合理;左是高调,李是低调。士大夫阶级一贯的尚感情、唱高调,当然拥护左宗棠。于是借外债,移用各省的建设费,以供左宗棠进攻新疆之用。
左宗棠的运气真好,因为新疆发生了内讧,并没有遇着坚强的抵抗。光绪三年(1877年)底,他把全疆克服了。中国乃派崇厚为特使,到俄国去交涉伊犁的退还。崇厚所订的条约虽收复了伊犁城,但城西的土地几全割让与俄国,南疆及北疆之交通险要区亦割让。此外,崇厚还许了很重要的通商权利,如新疆加设俄国领事馆,经甘肃、陕西到汉口的通商路线,及吉林松花江的航行权。士大夫阶级主张杀崇厚,废约,并备战。这正是青年言论家如张之洞、张佩纶、陈宝琛初露头角的时候。清廷竟为所动,于是脚慌手忙,调兵遣将。
等到实际备战的时候,政府就感觉困难了。第一,从伊犁到高丽东北角的图们江止,沿中、俄的交界线处处都要设防,哪里有这么多军队呢?首当其冲的左宗棠在新疆的部队,就太疲倦,不愿打仗。第二,俄国远东舰队故作声势,从海参崴开到日本洋面,中国因此又必须于沿海沿长江设防,清廷乃起用彭玉麟督长江水师来对付俄国的海军。彭玉麟想满载桐油木柴到日本洋面去施行火攻,两汉总督刘坤一和他开玩笑,说时代非三国,统帅非孔明,火攻之计,恐怕不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