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约翰(7)
“唔,约翰,我们也见过人类了,你为什么不也讥笑他们呢?”
“唉,旋儿,所有人们都这样的么?”
“阿!有些个还要恶得多,坏得多呢。他们常常狂躁和胡闹,凡有美丽和华贵的,便毁灭它。他们砍倒树木,在他们的地方造起笨重的四角的房子来。他们任性踏坏花朵们,还为了他们的高兴,杀戮那凡有在他们的范围之内的各动物。他们一同盘据着的城市里,是全都污秽和乌黑,空气是浑浊的,且被尘埃和烟气毒掉了。他们是太疏远了天然和他们的同类,所以一回到天然这里,他们便做出这样的疯颠和凄惨的模样来。”
“唉,旋儿,旋儿!”
“你为什么哭呢,约翰?你不必因为你是生在人类中的,便哭。我爱你,我是从一切别的里面,将你选出来的。我已经教你懂得禽鸟和胡蝶和花的观察了。月亮认识你,而这好的柔和的大地,也爱你如它的最爱的孩子一般。我是你的朋友,你为什么不高兴的呢?”
“阿,旋儿!我高兴,我高兴的!但我仍要哭,为着一切的这人类!”
“为什么呢?——如果这使你忧愁,你用不着和他们在一处。你可以住在这里,并且永久追随着我。我们要在最密的树林里盘桓,在寂寞的,明朗的沙冈上,或者在池边的芦苇里。我要带你到各处去,到水底里,在水草之间,到妖精的宫阙里,到小鬼头[5]的住所里。我要同你飘泛,在旷野和森林上,在远方的陆地和海面上。我要使蜘蛛给你织一件衣裳,并且给你翅子,象我所生着的似的。我们要靠花香为生,还在月光中和妖精们跳舞。秋天一近,我们便和夏天一同迁徙,到那繁生着高大的椰树的地方,彩色的花伞挂在峰头,还有深蓝的海面在日光中灿烂,而且我要永久讲给你童话。你愿意么,约翰?”
“那我就可以永不住在人类里面了么?”
“在人类里忍受着你的无穷的悲哀,烦恼,艰窘和忧愁。每天每天,你将使你苦辛,而且在生活的重担底下叹息。他们会用了他们的粗犷,来损伤或窘迫你柔弱的灵魂。他们将使你无聊和苦恼到死。你爱人类过于爱我么?”
“不,不!旋儿,我要留在你这里!”
他就可以对旋儿表示,他怎样地很爱他。他愿意将一切和所有自己这一面的抛弃和遗忘:他的小房子,他的父亲和普烈斯多。高兴而坚决地他重述他的愿望。
雨停止了,在灰色的云底下,闪出一片欢喜的微笑的太阳光,经过树林,照着湿而发光的树叶,还照着在所有枝梗上闪烁,并且装饰着张在槲树枝间的蛛网的水珠。从丛草中的湿地上,腾起一道淡淡的雾气来,夹带着千数甘美的梦幻的香味。白头鸟这时飞上了最高的枝梢,用着简短的,亲密的音节,为落日歌唱,——仿佛它要试一试,怎样的歌,才适宜于这严肃的晚静,和为下堕的水珠作温柔的同伴。
“这不比人声还美么,约翰?是的,白头鸟早知道敲出恰当的音韵了。这里一切都是谐和,一个如此完全的,你在人类中永远得不到。”
“什么是谐和,旋儿?”
“这和幸福是一件事。一切都向着它努力。人类也这样。但他们总是弄得象那想捉胡蝶的儿童。正因为他们的拙笨的努力,却将它惊走了。”
“我会在你这里得到谐和么?”
“是的,约翰!——那你就应该将人类忘却。生在人类里,是一个恶劣的开端,然而你还幼小,——你必须将在你记忆上的先前的人间生活,一一除去;这些都会使你迷惑和错乱,纷争,零落;那你就要象我所讲的幼小的金虫一样了。”
“它后来怎样了呢?
“它看见明亮的光,那老甲虫说起过的;它想,除了即刻飞往那里之外,它不能做什么较好的事了。它直线地飞到一间屋,并且落在人手里。它在那里受苦至三日之久;它坐在纸匣里,——人用一条线系在它腿上,还使它这样地飞,——于是它挣脱了,并且失去了一个翅子和一条腿,而且终于——其间它无助地在地毯上四处爬,也徒劳地试着往那园里去——被一只沉重的脚踏碎了。一切动物,约翰,凡是在夜里到处彷徨的,正如我们一样,是太阳的孩子。它们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它们的晃耀的父亲,却仍然永是引起一种不知不觉的记忆,向往着发光的一切。千数可怜的幽暗的生物,就从这对于久已迁移和疏远了的太阳的爱,得到极悲惨的死亡。一个不可解的,不能抗的冲动,就引着人类向那毁坏,向那警起他们而他们所不识的大光的幻象那里去。”
约翰想要发问似的仰视旋儿的眼。但那眼却幽深而神秘,一如众星之间的黑暗的天。
“你想上帝么?”他终于战战兢兢地问。
“上帝?”——这幽深的眼睛温和地微笑。——“只要你说出话来,约翰,我便知道你所想的是什么。你想那床前的椅子,你每晚上在它前面说那长的祷告的,——想那教堂窗上的绿绒的帏幔,你每日曜日的早晨看得它这么长久的,——想那你的赞美歌书的花纹字母,——想那带着长柄的铃包,[6]——想那坏的歌唱和薰蒸的人气。你用了那一个名称所表示的,约翰,是一个可笑的幻象,——不是太阳而是一盏大的煤油灯,成千成百的飞虫儿在那上面无助地紧粘着。”
“但这大光是怎么称呼呢,旋儿?我应该向谁祷告呢?”
“约翰,这就象一个霉菌问我,这带着它旋转着的大地,应当怎样称呼。如果对于你的询问有回答,那你就将懂得它,有如蚯蚓之于群星的音乐了。祷告呢,倒我是愿意教给你的。”
旋儿和那在沉静的惊愕中,深思着他的话的小约翰,飞出树林,这样高,至于沿着冈边,分明见得是长的金闪闪的一线。他们再飞远去,变幻的成影的丘冈景色都在他们的眼下飞逝,而光的线是逐渐宽广起来。沙冈的绿色消失了,岸边的芦苇见得黯淡,也如特别的浅蓝的植物,生长其间。又是一排连冈,一条伸长的,狭窄的沙线,于是就是那广远的雄伟的海。——蓝的是宽大的水面,直到远处的地平线,在太阳下,却有一条狭的线发着光,闪出通红的晃耀。
一条长的,白的飞沫的边镶着海面,宛如黄鼬皮上,镶了蓝色的天鹅绒。
地平线上分出一条柔和的,天和水的奇异的界线。这象是一个奇迹:直的,且是弯的,截然的,且是游移的,分明的,且是不可捉摸的。这有如曼长而梦幻地响着的琴声,似乎绕缭着,然而且是消歇的。
于是小约翰坐在沙阜边上眺望——长久地不动地沉默着眺望,——一直到他仿佛应该死,仿佛这宇宙的大的黄金的门庄严地开开了,而且仿佛他的小小的灵魂,径飘向无穷的最初的光线去。
一直到从他那圆睁的眼里涌出的人世的泪,幕住了美丽的太阳,并且使那天和地的豪华,回向那暗淡的,颤动的黄昏里……
“你须这样地祷告!”其时旋儿说。
五
你当晴明的秋日,在树林里徘徊没有?当太阳如此沉静和明朗,在染色的叶子上发光,当树枝萧骚着,枯叶在你的脚下颤抖着的时候。
于是树林显得很疲倦,——它只是还能够沉思,并且生活在古老的记忆里。一片蓝色的雾围住它,有如一个梦挟着满是神秘的绚烂。还有那明晃晃的秋丝,飘泛在空气里懒懒地回旋,象是美丽的,沉静的梦。
单在莓苔和枯叶之间的湿地上,这时就骤然而且暧昧地射出菌类的奇异的形象来。许多胖的,不成样子而且多肉,此外是长的,还是瘦长,带着有箍的柄和染得亮晶晶的帽子。这是树林的奇特的梦。
于是在朽烂的树身上,也看见无数小小的白色的小干,都有黑的小尖子,象烧过似的。有几个聪明人以为这是一种香菌。约翰却学得一个更好的:
那是烛。它们在沉静的秋夜燃烧着,小鬼头们便坐在旁边,读着细小的小书。
这是在一个极其沉静的秋日,旋儿教给他的,而且约翰还饮着梦兴,其中含有从林地中升腾起来的熏蒸的气息。
“为什么这槲树的叶子带着这样的黑斑的呢?”
“是呵,这也是小鬼头们弄的,”旋儿说,“倘若他们夜里写了字,就将他们小墨水瓶里的剩余洒在叶子上。他们不能容忍这树。人从槲树的木材做出十字架和铃包的柄来。”
对于这细小的精勤的小鬼头们,约翰觉得新奇了,他还请旋儿允许,领他去见他们之中的一个去。
他已经和旋儿久在一处了,他在他的新生活中,非常幸福,使他对于忘却一切旧事物的誓约,很少什么后悔。他没有寂寞的一刹那,一寂寞是常会后悔的。旋儿永不离开他,跟着他就到处都是乡里。他安静地在挂在碧绿的芦干之间的,苇雀的摇动的窠巢里睡眠,虽然苇雀也大叫,或者乌鸦报凶似的哑哑着。他在潇潇的大雨或怒吼的狂风中,并不觉得恐怖,他就躲进空树或野兔的洞里去,或者他钻在旋儿的小氅衣下,如果他讲童话,他还倾听他的声音。
于是他就要看见小鬼头了。
这是适宜的日子。太沉静,太沉静。约翰似乎已经听到他们的细语和足音了,然而还是正午。禽鸟们是走了,都走了,只有嗌雀还馋着深红的莓果。一匹是落在圈套里被捕了,它张了翅子挂在那里,而且挣扎着,直到那紧紧夹住的爪子几乎撕开。约翰即刻去放了它,高兴地啾唧着,它迅速地飞去了。
菌类是彼此都陷在热烈的交谈中。
“看看我罢,”一个肥胖的鬼菌说,“你们见过这样的么?看罢,我的柄是多么肥,多么白呀,我的帽子是多么亮呀。我是一切中最大的。而且在一夜里。”
“哼!”红色的捕蝇菌说,“你真蠢。这样棕色和粗糙。而我却在芦秆一般的我的苗条的柄上摇摆。我华美地红得象鸟莓,还美丽地加了点。我比一切都美。”
“住口!”早就认识它们的约翰说,“你们俩都是毒的。”
“这是操守。”捕蝇菌说。
“你大概是人罢?”肥胖者讥笑地唠叨着,“那我早就愿意了,你吃掉我!”
约翰果然不吃。他拿起一条枯枝来,插进那多肉的帽里去。这见得很滑稽,其余的一切都笑了。还有一群微弱的小菌,有着棕色的小头,是大约两小时内一同钻出来的,并且往外直冲,为要观察这世界。那鬼菌因为愤怒变成蓝色了。这也正表白了它是有毒的种类。
地星在四尖的脚凳上,伸起它们的圆而肿起的小头。有时就用那圆的小头上的嘴里的极细的尘土,喷成一朵棕色的小云彩。那尘土落在湿地上,就有黑土组成的线,而且第二年便生出成百的新的地星来。
“怎样的一个美的生存呵!”它们彼此说,“扬尘是最高的生活目的。生活几多时,就扬尘几多时,是怎样的幸福呵!”
于是它们用了深信的向往,将小小的尘云驱到空气中。
“它们对么,旋儿?”
“为什么不呢?它们那里还能够更高一点呢?它们并不多要求幸福,因为此外它们再不能够了。”
夜已深,树影都飞进了一律的黑暗里的时候,充满秘密的树林的震动没有停。在草和丛莽中间,处处有小枝们瑟瑟着,格格着,枯的小叶子们簌簌着。约翰感觉着不可闻的鼓翼的风动,且知道不可辨的东西来到近旁了。现在他却听得有分明的声音在细语,还有脚在细步地跳跃了。看哪,丛莽的黑暗的深处,正有一粒小小的蓝的火星在发光,而且消失了。那边又一粒,而且又一粒!静着!……倘若他留神倾听,便听得树叶里有一种簌簌声,就在他极近旁,——靠近那黑暗的树干的所在。这蓝的小光就从它后面起来,并且停在尖上了。
现在约翰看见到处闪着火光;它们在黑暗的枝柯间飘浮,小跳着吹到地面,还有大的闪烁的一堆,如一个愉快的火,在众星间发亮。
“这是什么火呢?”约翰问。“这烧得辉煌。”
“这是一个朽烂的树干。”旋儿说。
他们走向一粒沉静的,明亮的小光去。
“那我就要给你介绍将知[7]了。他是小鬼头们中最年老,且最伶俐的。”
约翰临近的时候,他看见他坐在他的小光旁边。在蓝色的照映中,可以分明地辨别打皱的脸带着灰色的胡须;他蹙着眉头,高声地诵读着。小头上戴一顶槲斗的小帽还插一枝小翎,——前面坐着一个十字蜘蛛,并且对他倾听。
待到他们俩接近时,小鬼头便扬起眉毛来看,却不从他的小书上抬头。十字蜘蛛爬去了。
“好晚上,”小鬼头说,“我是将知。你们俩是谁呢?”
“我叫约翰。我很愿意和你相识。你在那里读什么呢?”
“这不合于你的耳朵,”将知说,“这仅只是为那十字蜘蛛的。”
“也给我看一看罢,爱的将知。”约翰恳求说。
“这我不可以。这是蜘蛛的圣书,我替它们保存着的,并且永不得交在别一个的手里。我有神圣的文件,那甲虫的和胡蝶的,刺猬的,土拨鼠的,以及凡有生活在这里的一切的。它们不能都读,倘它们想要知道一些,我便读给它们听。这于我是一个大大的光荣,一个信任的职位,你懂么?”
那小男人屡次十分诚恳地点头,且向高处伸上一个示指去。
“你刚才做了什么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