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表现主义(2)
其次——最要紧的事,是表现派将他们所要表现的“精神”(心灵,灵魂,万有的本体,核心,)解释为运动,跃进,突进和冲动。(前述参照)“精神”是地中的火一样的,一有罅隙,便要爆发。一爆发,便将地壳粉碎,走石,喷泥。表现派的作品是爆发底,突进底,跃动底,锐角底,畸形底,而给人以不调和之感者,就为此。自然物体的变形和改造——在有着真的艺术底,表现底冲动的艺术家,也是不得已的内心的要求。
至于文坛上的表现派的主张和倾向,那不消说,是移植了美术界的主张和倾向的。文坛的表现主义者们,就想将画家所欲以色彩来做的东西,用言语来做。他们是和自然派,印象派正相反的极端的主观主义者。他们是“除去求客观底价值的一切,形式者,不过是表现的自然底态度。而这表现,则无非是在客观底外界的最内者(主观)的必然的映写,从了主观底法则,生长着的有机体的活动的表面,是从炽热的核心出来的温暖而有生的气息,是Protuberanz(日蚀尽时的边缘的红光。)“唯感情的恍忽(Ekstase),唯作用于本身心灵的飞跃力的反动,才造新艺术。”“诗的职务,在使现实从它现象的轮廓脱走,在克服现实。但这并非就用现实的手段,也并不回避现实,却在更加热烈地拥抱现实,凭了精神的贯穿力和流动性和解明的憧憬,凭了感情的强烈和爆发力,以征服,制驭它。”那崇尚主观,轻视现实之处,表现主义是和新罗曼派相象的,但和新罗曼派之避开自然不同,表现主义却是对于现实的争斗,现实的克服、压服、解体、变形、改造。表现派又排斥象征。他们是在搜求比起“奇怪的花纹”似的象征来,更其强烈,深刻,有着诗底效力的简洁,直截,浓厚的言语。这也是和新罗曼派的倾向之一的象征主义不同的地方。既然是表现出这样的主观状态,感情的爆发,狂喜,恍忽的言语,则其破坏言语的论理和文法,(许多表现派的抒情诗和斯台伦哈谟的文章里,是省去冠词的)。终至于以没有音节的叫声,孩子的片言和吃音(杂志《行动》上,就有吃音派〔Stammler〕的诗人。)之类的东西,为最直截,最完全的主观的表现,也是自然之势了。有着这样的主张的一派,曰踏踏主义(Dadaismus),那运动也起源于战事勃发的时候,发宣言,印年报,设俱乐部,盛行宣传,但我还没有详知其内容,所以这里且不讲。只是认真的,艺术底的表现主义者,却拒斥着踏踏主义,但这是不彻底的,是矛盾的。要而言之,表现派的表现手段,即言语所易于陷入的弊病,是正如一个批评家所言,是夸张癖,“极端癖”(Manierismus des Extremen)。其实他们的文章也太强烈,太浓厚,至少,在我们外国人,是很有难于懂得的地方。
恍忽的表现,大抵是抒情诗的领域,但表现主义在小说上的立足点是怎样呢?关于这事,且译载一节忽德那的论文罢:——
“千九百年顷的小说家们,是以叙述和描写,为自己目的的,但新时代的小说家的艺术,则常有一种目标。这目标,并非先前似的是艺术(l'art pour l'art),而是生活(Leben),要进向和存在的意义相关的永远的认识去,文学要干涉人生,即要对于人生的形成,给以影响。”
“旧小说家想由他的著作,给与兴味和娱乐,新小说家则想给与感动,且使向上。前者描写外底现实,后者改造实在,而完成高尚的现实。”
“自然派和写实派因为要曝露人间的机制,探究使它发动的诸原动力,即刺激和神经和血,所以解剖人间。他们从事于心理研究,供给心理学的参考材料,他们所显示的,是以人为环境即特殊的境遇和国民底气候的奴隶。但他们将实在解释为赋与的,不可动的,不能胜的东西。他们的著作是现实的描写,是世界的映象。”
“新诗人将人放在著作的中心。惠尔茀勒(Werfel)大呼曰:‘世界始于人!’然而新作家所要给与的,不是心理学,而正是心。并不想发心灵的秘密,而以心灵的发展为目的。他们并不叙述个人的受动状态,而使人行动。在自然派,人是艺术的客体,而在表现派则是主体。就是,人行动,反抗现实,和现实战斗。”“人不是被造物,而是创造者。”
“先前的小说和故事的精神,只在样式(作风),现在的创作的精神,则是诗人的主义和信仰,现代的新进作家的这思想,是在战争的艰难时代,成熟于苦恼之中的。这是对于灵魂之力的信仰。而且(不以一切惨虐的经验为意)是对于仁爱的宗教,地上的乐园,人间的神性的信仰。”
这人道主义,以及跨出文艺的领域,要成实行的倾向,称为“行动主义”(Aktivismus,Aktualismus),是表现主义的显著的特色之一。也有根据了这人道主义,活动主义和超物质主义,心灵主义,来论述表现主义在教育上价值之大的。新到的一种日报上,还载着对于主张用表现主义于地理学上的效果的一部书的评论。
表现主义在德国文坛和一般思想界的势力,现在正如燎原之火一般。表现派的诗歌,绘画,雕刻,音乐,到处惊着人目。在美术,尤其是在绘画上的表现主义,听说已为有教养的人士所理解,所赏鉴了,但在野草很多的文坛,却还未必一定彻底。有人说,将来的大文艺,是必在表现主义的原野上结果的,而又有人则以为表现主义已经临近了没落的时候。还有一种显著的见解,是将表现主义当作病底现象看。有名的瑞士士烈息的心理分析学者斐斯多(Dr.O.Pfister),曾在所著的《表现派绘画的心理学底及生物学底根柢》上,叙述着自己做了主治医生,所经手的忧郁症的病人,即一个出名的表现派画家的心理分析;于是依据了那结果,将表现主义断定为精神上艺术上的病底现象。当医治这病人的期间,他曾经要他画过几回画,但全象孩子的涂鸦一般。待到详细检查了各部分,彻底底地行了心理分析之后,才知道无论那一张画,都是含有意义,表现着一种心底状态的表现主义底作品。凡所画的人物,无不歪斜,楚酷,支离灭裂,显着悲惨,残忍,悒郁,凄怆的表情。而大半是他的爱妻的肖像。病人也画了主治医生的肖像,但其支离灭裂也相同。并且画出奇怪之至的自画像来。批评道“杰作”,“可怕的深邃。”据病人所自述,则他是在非常的逆境里,前途绝无希望,为爱妻所弃,为人们所憎,为一切的恶意和暴力所迫害,在所有的恶战苦斗上受伤,受苦。虽然如此,但对于“和他的真自我相等的一种理想”,是抱着热烈的憧憬和愉快的希望的。这就是说,他想仗着绘画,表现出这鳞伤的心底状态来,聊以自解。斐斯多更聚集了别的类似之点,归纳之而得一个断案。那是这样的——极端的表现主义的真髓,是艺术来描写他的心底状态。然而一切艺术家,尤其是表现派的艺术家,乃是苦恼的人们;大抵是和家族,社会,国家等相冲突,在现实界站不住了的人们。艺术家想逃脱这苦恼,但那手段,目下是逆行(Regression)。逆行云者,就是回到先前的发展状态去。譬如算错了烦难的计算的人,再从头算过一回似的。凡精神底地入了穷途的人,倘再要前进时,一定遵这逆行的过程,大概又归于小儿状态。这逆行和在精神病人的不同之处,病人是永久止于小儿状态的,而这却相反,一旦达到或一地点的复归,便入了恢复期,而进行(Progression)又开始了。“从苦楚的经验得来的被外界所推开了的认识的主体,逃窜于自己的内部中,而将自己放在世界创造者的位置上。表现派艺术家的非常的自尊心,并不是自负,乃是心理上有着深的根柢的体验,也是对于被现实界所驱逐而成了孤独的人格,防其崩坏的必要的手段。”画出将要倒坏似的房子来的艺术家的灵魂,是也在将要倒坏的状态的。
以上,真不过是斐斯多的意见的一斑,但要以此来说明表现主义的文艺上的现象的全部,却未免太大胆,太小题大做了。况且精神病学者是从仑勃罗梭、梅彪斯等起,就有将异常的精神现象,只是病理学底地来解释的倾向的,斐斯多也不出此例。大约斐斯多是以为艺术的理想,只在自然的忠实的模仿或自然之真(Naturwahrheit)的罢?对于体现着表现主义精神的中世的宗教底艺术品和日本画,他莫非也用病底现象来解释么?这且勿论,惟他将表现主义看作精神底逆行的现象,却是有趣而适切的见解。表现主义者们,是将近代的物质底文化和由此而生的艺术,看作已经碰壁,已经破产了的,所以他们背过脸去,向了为文化和艺术本源的精神及灵魂逆行,想以这本源为出发点,更取了新的方向而进行。是从新的播种,是世界的再建,改造,革命。正如十八世纪及十九世纪的文艺革新运动,高呼“归于自然”一般,他们是高呼“归于灵魂”的Stürmer und Dränger(飙兴浡起者)。懂得了这意思,这才明白表现主义在文艺史上的意义的。
在德国文坛上的表现派文士,非常之多,说新进文士几乎全是表现派,也可以罢。抒情诗则锡开勒,惠尔茀勒,勃海尔(Becher),蔼仑斯坦因(Ehrenstein),渥勒芬斯坦因(Wolfenstein),克拉蓬特(Klabund)等。戏曲则哈然克莱伐(Hasenclever)凯撒(Georg Kaiser)两人为巨擘。都是才气横溢的少壮诗人,这数年间,发表了十指有余的著作了。近时则望温卢(Fritz von Unruh)之才,为世所知,听说其声誉还出于老蒿普德曼(Karl Hauptmann)之上。此外,还有斯台伦哈谟,约司德(Johst),珂仑茀耳特(Kornfeld)以及死于战事,世惜其才的梭尔该(Sorge)等。小说则有蔼特勖密特(Edschmid),凯孚凯(Kafka),华勒绥尔(Walser)等。就中,蔼特勖密特的《玛瑙球》(Die achatenen Kugeln),是极出名的,他的关于表现主义的论文集,也为文坛所重。此外,新诗人的辈出,几乎应接不暇,仿佛要令人觉得来论表现主义,时期还未免有些太早似的。现在且暂待形势的澄清,再来作彻底底的研究罢。
(译自《现代的德国文化及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