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第十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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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穷苦的人们(2)

然而凯查伯母是因为要不使我们饿死,拚命地做工的。即使是生了病,也不能管,只好还像健康时候一样做工。

有一回,凯查伯母常常说起身上没有力。然而还是去做事。是竿子上挂着衣服,到河里洗去了。这样地做着到有一天,回到耳门旁边时候,就忽然跌倒,浑身发抖,在地面上尽爬。近地的人们跑过来,将她抬进“家”里面,不多久,凯查伯母就生了孩子了……

实在是可怜得很。

即使在四近的随便那里搜寻,恐怕也不会发见比安特罗诺夫的一家更穷苦,更不幸的家庭的罢。

有一回,曾经有过这样的事。那是连墙壁也结了冰的二月的大冷天。一个乞丐到安特罗诺夫的家里来了。

我和赛尼加正在大一点的那间屋子里游戏。凯查伯母是在给婴儿做事情。这一天,凯查伯母在家里。

乞丐是秃头的高个子的老人。穿着破烂不堪的短外套。脚上穿的是补钉近百的毡靴。手里拿一枝拄杖。

“请给一点东西罢。”他喘吁吁地说。

凯查伯母就撕给了一片面包。(我在这里,要说几句我的诞生之处的好习惯。在我所诞生的市镇上,拒绝乞丐的人,是一个也没有的。有一次,因为一个女人加以拒绝,四近的人们便聚起来,将她责备了)

那乞丐接了面包片,画一个十字。我和赛尼加站在门口在看他。乞丐的细瘦的脸,为了严寒,成着紫色。生得乱蓬蓬的下巴胡子是可怜地在发抖。

“太太,给歇一歇,可以么?快要冻死了。”乞丐呐呐地说。

“可以的,可以的。坐在这条榻上面罢。”凯查伯母答道。

乞丐发着怕人的呻吟声,坐在条榻上面了。随即背好了他肩上的袋子,将拄杖放在旁边。那乏极了的乞丐脸上的两眼,昏得似乎简直什么也看不见,恰如灰色的水洼一般。在脸上,则一切音响,动作,思想,生活,好象都并不反映。是无底的空虚。他的鼻子,又瘦又高,简直像瞧楼模样。

凯查伯母也抱着婴孩,站了起来。看着乞丐的样子,说——

“你是从那里来的?”

老人呐呐地说了句话,但是听不真。忽然间,剧烈地咳嗽起来了。接连着咳得很苦,终于伏在条榻上。

“唉唉,这是怎的呵,”凯查伯母吃惊着,说。

她将婴孩放在摇篮里,便用力抱住了老人,扶他起来。

老人是乏极了的。

“冻坏了……”老人说,嘴唇并不动。“没有法子。请给我暖一暖罢。”

“哦哦,好的好的。上炕炉去。放心暖一下。”凯查伯母立刻这样说。“我来扶你罢。”

凯查伯母给老人脱了短外套和毡鞋。于是扶他爬上炕炉去。好不容易,他才爬上了炕炉。从破烂不堪的裤子下面,露出了竿子似的细瘦的两脚。

我和赛尼加就动手来检查那老人的袋子,短外套和毡鞋。

袋子里面只装着一点面包末。短外套上爬着淡黄色的小东西——那一定就是那个虫了。

“客人的物事,动不得的!”凯查伯母斥止我们说。

她于是拾起短外套和袋子,放在炕炉上的老人的旁边。

五分钟之后,我和赛尼加也已经和老人同在炕炉上面了。那老人躺着。闭了眼睛,在打鼾。我和赛尼加目不转睛地看定他。我们不高兴了。老人占据了炕炉的最好的地方,一动也不动。我们就不高兴这一点。

“走开!”

“给客人静静的!”凯查伯母叫了起来。

但是,那有这样的道理呢?却将家里的最好的地方,借给了忽然从街上无端跑来的老头子!

我和赛尼加简直大发脾气了。两个人就都跑到我的祖母那里去——

过了一天,过了两天。然而老人还不从炕炉上走开。

“阿妈,赶走他罢。”赛尼加说。

“胡说!”凯查伯母道。“什么话呀。那老人不是害着病么?况且一个也没有照料他的人。再胡说,我要不答应你的呵!”

于是炕炉就完全被老人所占领了。

老人在炕炉上,一天一天衰弱下去。好象死期已经临近似的。

“那,老伯母,”凯查伯母对我的祖母说。“那人是一定要死的了。死起来,怎么好呢?”

“那是总得给他到什么地方去下葬的。”我的祖母静静地答道。“又不能就摆在这些地方呀。”

来了一个老乞丐,快要死掉了——的传闻,近地全都传开了。于是人们就竭力将各种的东西,送到凯查伯母这里来。有的是白面包,有的是点心。人们一看见那老人,便可怜地叹息。

“从那里来的呢?”

“不知道呀。片纸只字也找不出。”

“怕就是要这样地死掉的罢?”

然而老人并没有死掉。他总是这样地躺在炕炉上,活着。

这之间,三四礼拜的日子过去了。有一天,老人却走下了炕炉来。瘦弱得好象故事里的“不死老翁”似的,是一看也令人害怕的样子。

凯查伯母领他到浴堂去,亲自给他洗了一个澡。

并且很诚恳地照料他各种的事情。他的病是全好了,现在就要走了罢,炕炉又可以随我们便了,——我和赛尼加心里想。

然而,虽然并不专躺在炕炉上面了,老人却还不轻易地就走出去。

他扶着墙壁,走动起来。缒着拄杖,呐呐地开口了——

“真是打搅得不成样子,太太。”

“那里的话。这样的事情,不算什么的。”

“可总应该出去了。”

“那里去呀?连走也不会走呢!再这样地住着罢。”

“可是,总只好再到世界上去跑跑呵。”

“不行的呵。就是跑出去,有什么用呢?住几时再去罢。”

就这样子,老人在安特罗诺夫的家里,和大家一同过活了。他总像什么的影子一样,在家里面徘徊。片时也不放下拄杖。拄杖是茁实的榆树,下端钉着钉。钉在老人走过之后的地板上,就留下雕刻一般的痕迹。一到中午和晚上的用膳时候,老人也就坐到食桌面前来,简直像一家人模样。摆在食桌上面的,虽然天天一定是白菜羹,但是这究竟总还是用膳。

对于老人,伊凡伯伯也成了和蔼的好主人了。

“来,老伯伯,吃呀。”

“我么?不知怎的,今天不想吃东西。”

吃完之后,大家就开始来谈各样的闲天。老人说他年青时候,是曾经当过兵的。伊凡伯伯也是当兵出身。因此谈得很合适。两个人总是谈着兵队的事情。

“怎样,老伯伯,吸一筒罢?”

伊凡伯伯说着,就从烟荷包里撮出烟丝来。

“给你装起来。”他将烟丝满满地装在烟斗里,递给老人道——

“吸呀。”

于是老人说道——

“我有过一枝很好的烟管,近来不知道在那里遗失了。”

夏天到了,太阳辉煌了起来。老人能够走出院子里去了。他终日坐在耳门的旁边。而且用那没有生气的眼,看着路上的人们。也好象在沉思什么事。

我从未听到凯查伯母说过老人的坏话。给他占领了炕炉上面,即家里的最好的处所,在食桌上,是叫他坐进去,像一家人一样。——对于这老人,加以这样的亲密的待遇,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时时,老人仿佛记得了似的,说——

“总得再到世界上去跑跑呵。”

一听到这,凯查伯母可就生气了——

“这里的吃的东西,不中意么?乱撞乱走,连面包末屑也不会有的呵。”

凯查伯母是决不许老人背上袋子,跑了出去的。

伊凡伯伯每夜都请他吸烟。有一回,喝得烂醉,提着烧酒的瓶回来了。一面自己就从瓶口大口地喝酒,一面向老人说道——

“大家都是军人呀。军人有不喝酒的道理么?咱们都是肩过枪,冲过锋的人。咱们都是好汉呀。对不对?来,喝罢!”

老人被他灌了不会喝的酒,苦得要命。

有一时候,只有一次,伊凡伯伯曾经显出不高兴的相貌,呵斥了这客人。

“这不是糟么。这样地伤完了地板!给我杖子罢。”

伊凡伯伯从老人接过拄杖来,便将突出的钉,敲进去了。

老人就这样地在安特罗诺夫的家里大约住了一年多。

要给一个人的肚子饱满,身子温暖,必需多少东西呢?只要有面包片和房角,那就够了。但对于老人却给了炕炉。

是初秋的一个早晨。凯查伯母跑到我的祖母这里来了。

“老伯伯快要死掉了哩!”

祖母吃了一惊,不禁将手一拍。

于是跑到种种的地方,费了种种的心思,将通知传给四近。

就在这晚上,老人死掉了。

四近的人们都来送终。一个老女人拿了小衫来。有的送那做尸衣的冷纱,有的送草鞋。木匠伊理亚·陀惠达来合了棺材。工钱却没有要。遏菲谟·希纳列尼科夫借给了自己的马,好拉棺材到墓地去。又有人来掘了墓穴。都不要钱。——

“体面”的葬仪举行了。

一到出丧的时候,邻近的人们全到了,一个不缺。并且帮同将棺材抬上货车去。还有一面哭着的。

凯查伯母去立了墓标。那里办来的钱呢,可不知道。总之,是立了墓标了。

这些一切,是人们应该来做的。不肯不做的。

注释

[1].卢布之百分之一,现约合中国二十文。——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