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的!不这样的!”乞乞科夫回答道。“我们自然说是活的魂灵,全照那登在户口册上的一样。我是无论如何,不肯违反民法的;即使因此在服务上要吃许多苦,也没有别的法;义务,在我是神圣的,至于法律呢……在法律面前,我一声不响。”
最后的一句话,很惬了玛尼罗夫的意了,虽然这件事本身的意思,他还是不能懂;他拚命的吸了几口烟,当作回答,使烟斗开始发出笛子一般的声音。看起来,好象他是以为从烟斗里,可以吸出那未曾前闻的事件的意见来似的,但烟斗却不过嘶嘶的叫,再没有别的了。
“恐怕您还有点怀疑罢?”
“那可没有!一点也没有!请您不要以为对于您的人格,我有……什么批评似的偏见。但是我要提出一个问题来:这计划……或者说得更明白些……是这交易……这交易,结局不至于和民法以及将来的俄国的面子不对么?”
说到这话,玛尼罗夫就活泼的摇一摇头,显着极有深意的样子,看定了乞乞科夫的脸;脸上还全部露出非常恳切的表情来,尤其是在那紧闭了的嘴唇上,这在平常人的脸上,是从来看不到的,除非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精明的国务大臣,但即使他,也得在谈到实在特别困难的问题的时候。
然而乞乞科夫就简单地解释,这样的计划或交易,和民法以及将来的俄国的体面完全不会有什么相反之处,停了一下,他又补足说,国家还因此收入合法的税,对于国库倒是有些好处的。
“那么,您的意见是这样……?”
“我以为这是很好的!”
“哪,如果好,那自然又作别论了。我没有什么反对,”玛尼罗夫说,完全放了心。
“现在我们只要说一说价钱……”
“什么?说价钱?”玛尼罗夫又有些发昏了,说。“您以为我会要魂灵的钱的么……那些已经并不存在了的?如果您在这么想,那我可就要说,是一种任意的幻想,我这一面,是简直奉送,不要报酬,买卖合同费也归我出。”
倘使这件故事的记述者在这里不叙我们的客人当听到玛尼罗夫的这一番话的时候,高兴的了不得,那一定是要大遭物议的。他虽然镇定,深沉,这时却也显出想要山羊似的跳了起来的样子,谁都知道,这是只在最大高兴的发作的时候,才会显出来的。他在靠椅上动得很厉害,连罩在那上面的羽纱都要撕破了;玛尼罗夫也觉得,惊疑的看着他。为了泉涌的感激之诚,这客人便规规矩矩的向他淋下道谢的话去,一直弄到他完全失措,脸红,大摇其头,终于声明了这全不算一件什么事,不过想借此表示一点自己的真心的爱重,和精神的相投——而死掉的魂灵呢——那是不足道的——是纯粹的废物。
“决不是废物,”乞乞科夫说,握着他的手。
他于是吐了很深的一口气。好象他把心里的郁结都出空了;后来还并非没有做作的说出这样的话来:“阿!如果您知道了看去好象琐细的赠品,给了一个无名无位的人,是怎样的有用呵!真的!我什么没有经历过呢!就像孤舟的在惊涛骇浪中……什么迫害我没有熬过呢?什么苦头我没有吃过呢!为什么呢?就因为我忠实于真理,要良心干净,就因为我去帮助无告的寡妇和可怜的孤儿!”这时他竟至于须用手巾,去擦那流了下来的眼泪了。
玛尼罗夫完全被感动了。这两个朋友,继续的握着手,并且许多工夫不说话,彼此看着泪光闪闪的眼睛。玛尼罗夫简直不想把我们的主角的手放开,总是热心的紧握着,至于使他几乎不知道要怎样才可以自由自在。后来他终于温顺的抽回了,他说,如果买卖合同能够赶紧写起来,那就好,如果玛尼罗夫肯亲自送到市里来,就更好;于是拿起自己的帽子,就要告辞了。
“怎么?您就要去了?”玛尼罗夫好象从梦里醒来似的,愕然的问。
这时玛尼罗夫夫人适值走进屋里来。
“丽珊加!”玛尼罗夫显些诉苦一般的脸相,说,“保甫尔·伊凡诺维支要去了哩!”
“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一定是厌弃了我们了。”玛尼罗夫夫人回答道。
“仁善的夫人!”乞乞科夫说,“这里,您看这里”——他把手放在心窝上——“是的,这里是记着和您们在一起的愉快的时光的!还要请您相信我,和您们即使不在一所屋子里,至少是住在邻近来过活,在我也就是无上的福气了!”
“真是的,保甫尔·伊凡诺维支!”玛尼罗夫说,他分明佩服了这意见了。“如果我们能够一起在一个屋顶下过活,在榆树阴下彼此谈论哲学,研究事情,那可真是好透……”
“阿,那就像上了天!”乞乞科夫叹息着说。“再见,仁善的夫人!”他去吻玛尼罗夫夫人的手,接着道。“再见,可敬的朋友!您不要忘记我拜托过您的事呀!”
“呵,您放心就是!”玛尼罗夫回答说。“不必两天,我们一定又会见面的!”
他们跨进了食堂。
“哪,再会再会,我的可爱的孩子!”乞乞科夫一看见绥密斯多克利由斯和亚勒吉特,就说,他们正在玩着一个臂膊和鼻子全都没有了的木制骠骑兵。“再会呀,可爱的孩子们!对不起,我竟没有给你们带一点东西来,但我得声明,我先前简直没有知道你们已经出世了呢。但再来的时候,一定要带点来的。给你是一把指挥刀。你要指挥刀么?怎么样?”
“要的!”绥密斯多克利由斯回答道。
“给你是带一个鼓来。对不对,你是喜欢一个鼓的罢?”乞乞科夫向亚勒吉特弯下身子去,接着说。
“嗡,一个堵。”亚勒吉特小声说,低了头。
“很好,那么,我就给你买一个鼓来。——你知道,那是一个很好的鼓呵——敲起来它就总是蓬的……蓬……咚的,咚,咚,咚的,咚,咚。再见,小宝贝!再会了呀!”他在他们头上接一个吻,转过来对玛尼罗夫和他的夫人微微一笑,如果要表示自己觉得他们的孩子们的希望,是多么天真烂漫,那么,对着那些父母是一定用这种笑法的。
“唉唉,您还是停一会罢,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当大家已经走到阶沿的时候,玛尼罗夫说。“您看呀,那边上了多少云!”
“那不过是些小云片。”乞乞科夫道。
“但是您知道到梭巴开维支那里去的路么?”
“这正要请教您呢。”
“请您许可,我说给您的马夫去!”玛尼罗夫于是很客气的把走法告诉了马夫,其间他还称了一回“您”。
马夫听了教他通过两条十字路,到第三条,这才转弯的时候,就说:“找得到的了,老爷。”于是乞乞科夫也在踮着脚尖,摇着手巾的夫妇俩的送别里,走掉了。
玛尼罗夫还在阶沿上站得很久,目送着渐渐远去的马车,直到这早已望不见了,他却依然衔着烟斗,站在那里。后来总算回进屋子里去了,在椅子上坐下,想着自己已经给了他的客人一点小小的满足,心里很高兴。他的思想又不知不觉的移到别的事情上面去,只有上帝才知道要拉到那里为止。他想着友谊的幸福,倘在河滨上和朋友一起过活,可多么有趣呢,于是他在思想上就在这河边造一座桥,又造一所房子,有一个高的眺望台的,从此可以看见莫斯科的全景,他又想到夜里在户外的空旷处喝茶,谈论些有味的事情,这才该是愉快得很;并且设想着和乞乞科夫一同坐了漂亮的篷车,去赴一个夜会,他们的应对态度之好,使赴会者都神迷意荡,终于连皇帝也知道了他们俩的友谊,赏给他们每人一个将军衔,他就这样的梦下去;后来呢,只有天晓得,连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了。但乞乞科夫的奇怪的请求,忽然冲进了他的梦境,却还是猜不出那意思来:他翻来覆去的想,要知道得多一些,然而到底不明白。他衔着烟斗,这样的还坐了很多的时光,一直到晚膳摆在桌子上。
注释:
[1].Bogdan和Selifan都是人名。这两句话,犹言既非城里的绅士,又非乡下的农夫。——译者
[2].Grazie是神女们,分掌美,文雅和欢喜,出希腊神话。——译者
[3].完全中立的关于历史,政治,文学的杂志,一八一二年至一八五二年,在彼得堡发行。——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