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当临近客店的时候,乞乞科夫就叫停车,这为了两种原因,一是要给马匹休息了,二是自己也要吃些东西,添一点力气。作者应该声明,这一类人物的好胃口和食欲,可实在是令人羡慕的。对于那些住在彼得堡或是墨斯科,整天的想着早上吃什么,中上吃什么,后天早上又吃什么,待到要用午膳了,就先吞一两颗丸药,然后慢慢的吃下几个蛎黄和海蟹以及别的奇妙的海味去,终于就向凯尔巴特[1]或是高加索一跑的上流先生们,倒并不觉得有什么大意思。不,这些先生们,是引不起作者的羡慕来的。然而中流的人们呢,第一个驿站上要火腿,第二个驿站上要乳猪,到第三站是一片鲟鱼或者有蒜的香肠炙一下,于是向食桌面前坐下,无论什么时候,总仿佛不算一回事似的。大口鱼的汤,鲟鳇鱼和鱼膏在他的嘴里发响,发沸,还伴着鱼肉包子或一个鲶鱼包子,使不想吃的也看得嘴馋。——这些人物,是有一种很值得羡慕的天禀的。上流的先生们里面,情愿立刻牺牲他的农奴和他那用了本国式或外国式加以现代的改良,但已经抵押或并未抵押的田地的一半,来换取这好市民式的胃口的,目下也不只一两个了。然而对不起,即使用了钱以及改良了的或没有改良的田地,也还是弄不到一个中流先生那样的胃口来。
木造的破烂的客店,把乞乞科夫招进它那熏得乌黑的屋檐下去了,屋檐被车光的柱子所支持,很像旧式的教堂烛台模样。这客店是俄国式农民小屋之一种,不过规模大一点。窗边和屋顶下,都有新木头的雕镂的垂花,给暗昏的墙壁一比,更显得出色。外层的窗户上,画着插些花卉的酒壶。
乞乞科夫走上狭窄的木梯,跨进大门去。他在这里推开那嘎嘎发响的门,就遇见一个身穿花布衣,口说“请进来”的胖胖的老婆子。一到饭堂,他又遇到那些在村市的木造小客店里,一定看见的老相好了;生锈的茶炊,刨光的松板壁,屋角上的装着茶壶茶碗的三角架,圣像面前的描金的磁器,系着红绿带子,刚刚生过孩子的一匹猫,还有一面镜,能把两只眼睛变作四只,脸孔照成好象一种蛋饼的东西,最后,是插在圣像后面的香草和石竹的花束,但早经干透,有谁高兴去嗅一下,就只好打起喷嚏来。
“您有乳猪么?”乞乞科夫转过脸去,问那胖老婆子道。
“有有!”
“用山葵腌的,还是用酸酪腌的?”
“自然有山葵也有乳酪的。”
“拿来!”
老婆子就到柜子里去寻东西,先拿来一张碟子,其次是一块硬得像干树皮样的饭单,后来一把刀,发了黄的骨柄,刀身薄得好象削笔刀,结末是一把只有两个刺的叉子和一个简直站不住的盐瓶。
我们的主角就照着他自己的习惯,立刻和她扳谈起来了。他讯问她,她自己就是这客店的主人呢,还是另外还有东家;可以赚多少钱;她的儿子们是否和她同住;大儿子是什么职业,已经结了婚呢,还是还是单身;他娶了一个怎样的女人,有嫁资呢,还是没有;他的岳父是否满足;嫁妆太少了,那儿子可曾不高兴。总而言之,他什么琐屑都不忘记。至于他要讯问近地住着怎样的地主,那是不消说得的,他明白了这里有的是勃罗辛,坡契太耶夫,米勒诺衣,大佐且泼拉可夫,梭巴开维支。“哦!你知道梭巴开维支吗?”他问那老婆子,但接着又知道她不但认识梭巴开维支,也认识玛尼罗夫,而且玛尼罗夫要比梭巴开维支“规矩”点。“他立刻要一盘烧母鸡或是烧牛肉;如果有羊肝,那么,他就也要羊肝,什么都只吃一点点。梭巴开维支却总是只要一样,还吃得一个精光。是的,钱照旧,东西还要添好许多哩。”
当乞乞科夫在这样的谈天,一面享用着他的乳猪,盘里只剩了一片了的时候,忽然听到了跑来的马车的轮声。他从窗口一望,就看见一辆驾着三头骏马的轻快的篷车,停在客店前面了。从车子里出来了两位绅士。一个身材高大,黄头发的,别一个比较的矮小些,黑头发。黄头发穿一件暗蓝的猎褂,黑头发是蒲哈拉[2]布的普通的花条的短衫。还看见远远的来了一辆空的小篷车;拉的是颈圈和麻绳络头都已破烂,毛鬣蓬松的四匹马。黄头发即刻走上扶梯来,黑头发却还在车子里寻东西,一面指着驶来的车,和仆役说话。乞乞科夫觉得这声音仿佛有些熟识似的,他正在凝视着他的时候,那黄头发已经摸着门口,把门开开了。是一个高大的汉子,长脸盘,或者如人们所惯说的失神的脸相,一撮发红的胡须。从他那苍白的脸色判断起来,他是常常卷在烟里的,如果不是硝磺烟,那就是烟草烟。他向乞乞科夫优雅的鞠躬,这边也给了一个照样的鞠躬作为回答。不到几分钟,他们就的确都想扳谈起来,结识一下模样,因为倘没有那黑头发旅客突然闯进屋里来,他们就已经做到第一步,几乎要同时说出大雨洗了尘埃,凉爽宜于旅行之类的彼此的愉快来了。那人除下帽子,摔在桌子上,使劲的搔着头发。他是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通红的面颊,雪白铄亮的牙齿,漆黑的胡子的好家伙。他有血乳交融一般的新鲜的颜色;他的脸上就跃动着健康。
“唷,唷,唷,”他一看见乞乞科夫,就突然张开臂膊,喊起来了。“什么引你到这里来的?”
乞乞科夫知道,这是罗士特来夫,和这先生,曾在检事家里一同吃过饭,不到几分钟,他就已经显得非常亲密,叫起你我来了,虽然从乞乞科夫这一面,对他也并没有给与什么些微的沾惹。
“你哪里去的?”罗士特来夫问,并不等候回答,又立刻接下去道:“我是从市集那里来的,好朋友;你给我道喜罢。我精光了,我连最后的一文也没有了。实实在在,一生一世,就没有弄得这么精光过。我只好雇一辆街车了。在窗口望一望罢,它还在这里!”于是他把乞乞科夫的头扭转去,几乎碰在窗框上。“看看这小马,这该死的畜生好容易把我拖到这里来了——我终于只好坐上他的车。”和这话同时,罗士特来夫就用指头指一指他的同伴。
“哦——你们还没有相识哩。我的姻兄弥秀耶夫!我们讲了你一早晨。‘留心着,’我说,‘我们也许遇见乞乞科夫的。’但是,我精光到怎样,你怕不见得明白。不管你信不信,我不但失掉了我的四匹乏马,我真的什么都化光了。我也没有了表和链子。”乞乞科夫向他一看,他可真的没有带着表和链子。而且看起来,好象他一边的胡子,也比别一边少一点,薄一点似的。
“但是,如果我的袋子里还有二十卢布呢,”罗士特来夫说下去道,“只要二十个,不必多,我一定什么都赢回来,不但什么都赢回来,还要——那么,我就是一位阔绅士,我现在还有三千在袋子里面哩。”
“那是你在那边也说了的,”这时黄头发回答他说。“但到我给你五十卢布的时候,你立刻又都输掉了。”
“上帝在上,我没有输掉。真的没有。如果我那一回不发傻,那是至今还在的。如果我在那该死的七的加倍之后,不去打那角头,我可以把全场闹翻。”
“但是你没有把它闹翻呀。”黄头发说。
“自然没有,因为我在不合适的时候,打了角头了。你以为你的大佐玩得很好吗?”
“不管好不好,总之他使你输掉了。”
“那算得什么,”罗士特来夫说,“我也会使他输得这么光。他该玩一回陀勃列忒[3]来试试,那我们就知道了,这家伙能什么。但这几天却逛得真有意思哩,朋友乞乞科夫。哦,真的,这市集可真像样。商人们自己就说,向来没有过这样的热闹。从我那领地里拿来的东西,无论什么,都得了大价钱卖掉了。唉唉,朋友,我们怎样的吃喝呵!就是现在想起来,畜生……可惜你没有在一起。你想想看,离市三维尔斯他的地方扎着一队龙骑兵,你想,全体的官兵,总该有四十个,我相信全到市里来了,于是大喝了起来……骑兵二等大尉坡采路耶夫,是一个体面人;——有胡子,——这么多。他把波尔陀的葡萄酒单叫作烧酒儿。‘快给我拿一瓶葡萄烧来,’他向堂倌大嚷着。中尉库夫新涅科夫……你知道,朋友,是一个很可爱的人!简直可以说,是一个真正的酒客。我们是常在一起的。还有坡诺马略夫可给我们喝了怎样的酒呵!那是一个骗子,你要知道。他这里买不得东西。鬼知道他用什么混到酒里去。这家伙是用白檀,烧焦的软木,接骨木心在著色的;但如果要他从最里面的,叫作‘至圣无上’的屋子里,悄悄的取出一瓶来,那可实在,朋友,立刻要相信是在七重天上了。还有香槟,我对你说!……比起这来,那知事家的简直就是水酒。告诉你罢,还不是单单的香槟哩,是一种极品香槟,双蒸的香槟呀。我还喝了一瓶法国酒,‘篷篷’牌,哪,那香气——哼,就像蔷薇苞,另外呢,都有,你想什么就像什么……阿唷,我们大喝了呵!……我们之后还来了一个公爵。他要香槟。对不起,全市里一瓶也不剩了;兵官们把所有的酒都喝光了。你可以相信我,中饭的时候,我一个就灌了十七瓶!”
“喂,喂!十七瓶,你可是还没有到的。”黄头发点破道。
“我是一个很正直的人,我确是喝了的。”
“你怎么想,就怎么说罢。我对你说,你一下子是挡不住十瓶的。”
“打一个赌罢!”
“赌什么呢?”
“好,我们来赌你那市上买来的猎枪!”
“我不来。”
“唉,什么,来罢,试试看!”
“但是我一点也不想试。”
“你以为没有枪,就和没有帽子一样坏。听呀,朋友乞乞科夫,我可是真可惜你没有在那里。我知道,你一定会和库夫新涅科夫中尉分拆不开的。你们立刻会成为知己的。他不像检事和那些我们市里的乡下阔佬一样,为了每一文钱发抖。他都来:盖勒毕克[4]呀,彭吉式加[5]呀,你爱什么就玩什么。唉唉,乞乞科夫,但和你玩什么,做什么呢。真的,你是一个大滑头,你这老狐狸!和我亲一个嘴!我爱得你要死了。弥秀耶夫你瞧,运命拉拢了我们的;他来找我呢还是我在找他?一个很好的日子里,他来了,上帝才知道他从那里来的!但是我恰恰也正住在这地方……那边车子有多少呀,好朋友!多得很哩,你要知道。en—gros[6]呀!我也去抽了一回签,赢了两小盒香油,一只磁杯,一张六弦琴。我现来看看我的运气的时候,又都输出去了,舞弊呵,还添上六个卢布。如果你知道库夫新涅科夫是怎样的一个花花公子,那就好。所有跳舞场,我总和他一同去;有一个,那真是好打扮,璎珞,花边,哼,什么都全有。我总在自己想:她妈的!但那库夫新涅科夫呢——就是一匹野兽,可对?——却坐近她去,用法国话去打招呼了。你可以相信我,他是连一个乡下女人也不肯放过的。他叫作‘摘野莓’。鱼也真好,尤其是鲟鱼。我带了一条来——还好,还在有钱的时候,我就想到要买它一条了。那么,你现在要到那里去呀?”
“哦,我要去找一个人,”乞乞科夫说。
“找怎样的人?唉唉,算了罢!我们还是一同到我的家里去罢!”
“不,不,这不行。我有事情呢。”
“怎么,有事情!胡说白道!喂,你,阿波兑勒杜克·伊凡诺维支[7]!”
“不行,真的,我有事情,而且很有点要紧的!”
“我来打一个赌,你撒谎!你说罢,到底找谁去?”
“唔,可以的。找梭巴开维支去。”
罗士特来夫立刻迸出一种洪大而且响亮的笑来,这种笑,是只有活泼而健康的人才有的,这时他大张了嘴巴,脸上的筋肉都在抖动,就露出一口完整的、糖一般又白又亮的牙齿来,连隔着两道门,在第三间屋子里的邻人,也会从梦中惊起,睁大了眼睛,喊起来道:“怎的这么高兴呀!”
“这有什么好笑呢?”乞乞科夫说,对于这在笑的人,他有一点懊恼了。
然而罗士特来夫放大了喉咙,仍然笑,一面嚷道:“不,请不要见气;我要笑炸了!”
“这毫没有什么可笑:我和他约过的。”乞乞科夫说。
“但到他那里去,你的生活不会有意思;他完全是一个吝啬鬼,刽子手!我明白你的脾气;如果你想在那里玩彭吉式加,喝好蓬蓬酒或者别的什么,那是一个天大的错。听哪,好朋友!抛掉这妈的梭巴开维支罢!到我那里去!我请你吃鲟鱼,坡诺马略夫这畜生,是什么时候都应酬得乱七八糟的,却担保道:‘这是我特别办给你的!你就是跑遍全市集,也找不到这样的货色。’不过他是一个奸刁的流氓!我就当面对他说:‘您和我们的包做烧酒人,都是天下第一等大骗子。’我这么说了。这畜生就笑起来,摸摸自己的胡子。库夫新涅科夫和我,是每天到他店里去吃早饭的。哦,好朋友,我几乎忘记告诉你了:我知道你不会放开我,不过得声明在先,你就是出一万卢布也弄它不到手!”——“喂,坡尔菲里!”他走向窗口,去叫他的仆人。那人却一只手拿一把刀,一只手拿着面包皮和一片鲟鱼,那是趁了到车子里去取东西的机会捞来的。“喂,坡尔菲里!”罗士特来夫喊道,“拿那小狗来!一条很好的狗!哼!”他转脸向了乞乞科夫,接下去道。“自然是偷来的!那主人不肯卖。我要用那匹枣骝马和他换,你知道,就是我从式服替斯略夫换来的那一匹呀。”但乞乞科夫却从他有生以来,一向就没有见过式服斯替略夫和枣骝马。
“老爷们不要用点什么吗?”这时那老婆子走近他们来,说。
“不!不要!我告诉你,朋友!我们逛了呀!不过你可以给我们一杯烧酒!你有什么酒?”
“有亚尼斯。”老婆子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