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关于自己,这旅客回避着多谈。即使谈起来,也大抵不著边际。他显着惊人的谦虚,这之际,他的口气就滑得像背书一样,例如:他在这世界上,不过是无足重轻的一条虫,并没有令人注意的价值。在他一生中,已经经历过许多事,也曾为真理受苦,还有着不少要他性命的敌人。现在他终于想要休息了,在寻一块小地方,给他能够安静的过活。因此他以为一到这市里,首先去拜谒当局诸公,并且向他们表明他最高的敬意,乃是自己的第一义务云。市民对于这忙着要赴知事的夜会的生客所能知道的,就只有这一点。那赴会的准备,却足足费了两点钟,这位客人白天里的专心致志的化装,真是很不容易遇见的。午后睡了一下,他就叫拿脸盆来,将肥皂抹在两颊上,用舌头从里面顶着,刮了很久很久的时光。于是拿过侍者肩上的手巾,来擦他的圆脸,无处不到,先从耳朵后面开头,还靠近着侍者的脸孔,咕咕的哼了两回鼻子。于是走到镜面前,套好前胸衣,剪掉两根露出的鼻毛,就穿上了越橘色的红红的闪闪的燕尾服。他这样的化过装,即走上自己的篷车,在只从几家窗户里漏出来的微光照着的很阔的街道上驰过去。知事府里,却正如要开夜会一样,里面很辉煌,门口停有点着明灯的车子,还站着两个宪兵。远处有马夫们的喊声;总而言之,应有尽有。当乞乞科夫跨进大厅的时候,他不得不把眼睛细了一下子,因为那烛,灯,以及太太们的服饰的光亮,实在强得很。无论什么都好象浇上了光明。乌黑的燕尾服,或者一个,或者一群,在大厅里蠢动,恰如大热的七月里,聚在白糖块上的苍蝇,管家婆在开着的窗口敲冰糖,飞散着又白又亮的碎片:所有的孩子们都围住她,惊奇的尽看那拿着槌子的善于做事的手的运动,苍蝇的大队驾了轻风,雄赳赳地飞过来,仿佛它们就是一家之主,并且利用了女人的近视和眩她眼睛的阳光,就这边弄碎了可口的小片,那边撒散了整个的大块。丰年的夏天,吃的东西多到插不下脚,它们飞来了却并不是为了吃,只不过要在糖堆上露脸,用前脚或后脚彼此摩一摩,在翅子下面去擦一擦,或者张开两条前脚,在小脑袋下面搔一搔,于是雄赳赳的转一个身,飞掉了,却立刻从新编成一大队,又复飞了回来。乞乞科夫还不及细看情形,就被知事拉着臂膊,去绍介给知事夫人了。当此之际,这旅客也不至于胡涂:他对这太太说了几句不亢不卑,就是恰合于中等官阶的中年男子的应酬话。几对跳舞者要占地方,所有旁观的人们只好靠壁了,他就反背着两只手,向跳舞者很注意的看了几分钟。那些太太们大都穿得很好,也时式,但也有就在这市里临时弄来应急的。绅士们也像别处一样,可以分成两大类:一类很瘦,始终钉着女人;有几个还和彼得堡绅士很难加以区别;他们一样是很小心的梳过胡子,须样一样是很好看,有意思,或者却不过漂亮而已,一张刮得精光的鸡蛋脸,也一样是拚命的跟着女人,法国话也说得很好,使太太们笑断肚肠筋,也正如在彼得堡一样。别一类是胖子,或者像乞乞科夫那样的,不太肥,然而也并不怎么瘦。他们是完全两样的,对于女人,不看,避开,只在留心着知事的家丁,可在什么地方摆出一顶打牌的绿罩桌子来没有。他们的脸都滚圆,胖大、其中也有有着疣子或是麻点的;他们的发样既不挂落,也不卷缩,又不是法国人的à la Diable m'emporte[6]式,头发是剪短的,或者梳得很平,他们的脸相因此就越加显得滚圆、威武。这都是本市的可敬的大官。唉唉!在这世界上,胖子实在比瘦子会办事。瘦子们的做官大抵只靠着特别的嘱咐,或者不过充充数,跑跑腿;他们的存在轻得很,空气似的,简直靠不住。但胖子们是不来占要路的旁边之处的,他们总是抓住紧要的地位,如果坐下去,就坐得稳稳当当,使椅子在他们下面发响,要炸,但他们还是处之泰然。他们不喜欢好看的外观,燕尾服自然不及瘦子们的做得好,但他们的钱柜子是满满的,还有上帝保佑。只要三年,瘦子就没有一个还未抵债的农奴了,胖子却过得很安乐,看罢——忽然在市边的什么地方造起一所房子来了,是太太出面的,接着又在别的市边造第二所,后来就在近市之处卖一块小田地,于是是连带一切附属东西的大村庄。凡胖子,总是在给上帝和皇上出力,博得一切尊敬之后,就退职下野,化为体面的俄罗斯地主,弄一所好房子,平安地,幸福地,而且愉快地过活的。但他的瘦子孙却又会遵照那很好的俄罗斯的老例,飞毛腿似的把祖遗产业花得一干二净。我们的乞乞科夫看了这一群,就生出大概这样的意思来,是瞒也瞒不过去的,结果是他决计加入胖子类里去,这里有他并不陌生的脸孔:有浓黑眉毛的检事,常常䀹着左眼,仿佛是在说:“请您到隔壁的房里来,我要和您讲句话”——但倒是一个认真、沉静的人。有邮政局长,生得矮小,但会说笑话,又是哲学家;还有审判厅长,是一个通世故,惬人心的绅士——他们都像见了老朋友似的欢迎他,乞乞科夫却只招呼了一下,然而也没有失礼貌。在这里他又结识了一个高雅可爱的绅士,是地主,姓叫玛尼罗夫的,以及一个绅士梭巴开维支,外观有些鲁莽,立刻踏了他一脚,于是说道“对不起。”人们邀他去打牌,他照例很规矩的鞠一鞠躬,答应了。大家围着绿罩桌子坐下,直到夜膳时候还没有散。认真的做起事来,就话也不说了,这是什么时候全都这样的。连很爱说话的邮政局长,牌一到手,他的脸上也就显出一种深思的表情,用下唇裹着上唇,到散场都保持着这态度,如果打出花牌来,他的手总是在桌子上使劲的一拍,倘是皇后,就说:“滚,老虔婆!”要是一张皇帝呢,那就叫道:“滚你的丹波夫庄稼汉!”但审判厅长却回答道:“我来拔这汉子的胡子罢!我来拔这婆娘的胡子罢!”当他们打出牌来的时候,间或也漏些这样的口风:“什么:随便罢,有钻石呢!”或者不过说:“心!心儿!毕克宝宝,”或者是“心仔,毕婆,毕佬!”或者简直叫作“毕鬼”。这是他们一伙里称呼大家压着的牌的名目。打完之后,照例是大声发议论。我们的新来的客人也一同去辩论,但是他有分寸,使大家都觉得他议论是发的,却总是灵活得有趣。他从来不说:“您来呀……”说的是“请您出手……”或者“对不起,我收了您的二罢”之类。倘要对手高兴,他就递过磁釉的鼻烟壶去,那底里可以看见两朵紫罗兰,为的是要增加些好香味。我们的旅客以为最有意思的,是先前已经说过的两位地主,玛尼罗夫和梭巴开维支。他立刻悄悄的去向审判厅长和邮政局长打听他们的事情。看起他所问的几点来,就知道这旅客并非单为了好奇,其实是别有缘故的,因为他首先打听他们有多少农奴,他们的田地是什么状态;然后也问了他们的本名和父称[7]。不多工夫,他就把他们俩笼络成功了。地主玛尼罗夫年纪并不大,那眼睛却糖似的甜,笑起来细成一条线,佩服他到了不得。他握着他的手,有许多工夫,一面很热心的请他光临自己的敝村,并且说,那村,离市栅也不过十五维尔斯他,[8]乞乞科夫很恭敬的点头,紧握着手,说自己不但以赴这邀请为莫大的荣幸,实在倒是本身的神圣的义务。梭巴开维支却说得很简洁:“我也请您去。”于是略一弯腰,把脚也略略的一并,他穿着大到出人意外的长靴,在俄国的巨人和骑士已经死绝了的现在,要寻适合于这样长靴的一双脚,恐怕是很不容易的了。
第二天,乞乞科夫被警察局长邀去吃中饭并且参加夜会了。饭后三点钟,大家入坐打牌,一直打到夜两点。这回他又结识了一个地主罗士特来夫,是三十岁光景的爽直的绅士,只讲过几句话,就和他“你”“我”了起来。罗士特来夫对警察局长和检事也这样,弄得很亲热;但到开始赌着大注输赢的时候,警察局长和检事就都留心他吃去的牌,连他打出来的,也每张看着不放松了。次日晚上,乞乞科夫在审判厅长的家里,客人中间有两位是太太,主人却穿着有点脏了的便衣来招呼。后来他还赴副知事的夜餐,赴白兰地专卖局长的大午餐会和检事的小小的午餐会,但场面却和大宴一样;终于还被市长邀去赴他家里的茶会去了,这会的花费,也不下于正式的午餐。一句话,他是几乎没有一刻工夫在家里的,回到旅馆来,不过是睡觉。这旅客到处都相宜,显得他是很有经验很通世故的人物,每逢谈天,他也总是谈得很合拍的;说到养马,他也讲一点养马;说到好狗,他也供献几句非常有益的意见;讲起地方审判厅的判决来罢——他就给你知道他关于审判方面,也并非毫无知识,讲到打弹子——他又打得并不脱空;一谈到道德,——他也很有见识,眼泪汪汪的谈道德;讲到制造白兰地酒呢,他也知道制造白兰地酒的妙法——或者讲到税关稽查和税关官吏罢——他也会谈,仿佛他自己就做过税关官吏和税关稽查似的。但在谈吐上,他总给带着一种认真的调子,到底一直对付了过去,却实在值得惊叹的。他说得不太响,也不太低,正是适得其当。总而言之:无论从那一方面看,他从头到脚,是一位好绅士。所有官员,都十分高兴这新客的光临。知事说他是好心人——检事说他是精明人——宪兵队长说他有学问——审判厅长说他博学而可敬——警察局长说他可敬而可爱,而警察局长太太则说他很可爱,而且是知趣的人。连不很说人好话的梭巴开维支,当他在夜间从市里回家,脱掉衣服,上床躺到他那精瘦的太太旁边去的时候,也就说:“宝贝,今天我在知事那里吃夜饭,警察局长那里吃中饭,认识了六等官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乞乞科夫:一个很好的绅士!”他的太太说了一声“嗡”并且轻轻的蹬了他一脚。
对于我们的客人的,这样的夸奖的意见,在市里传布,而且留存了,一直到这旅客的奇特的性质,以及一种计划,或是乡下人之所谓“掉枪花”,几乎使全市的人们非常惊疑的时候。关于这,读者是不久就会明白的。
注释:
[1].Sbiten是一种用水,蜜,莓叶或紫苏做成的饮料,下层阶级当作茶喝的。——译者
[2].Samovar是一种茶具,用火暖着茶,不使冷却,象中国的火锅一样。——译者
[3].这是纯粹的俄国姓名,却自称外国人,所以从他们看来,是可笑的。——译者
[4].Kotzebue(1761—1819)德国的戏曲作家。——译者
[5].Partie Boston是叶子牌的一种。——译者
[6].法国话,直译是“恶魔捉我”,意译是“任其自然”。——译者
[7].俄国旧例,每人都有两个名字,例如这里的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乞乞科夫,末一个是姓,第一个是他自己的本名,中间的就是父称,译出意义来,是“伊凡之子”,或是“少伊”。平常相呼,必用本名连父称。否则便是失礼。——译者
[8].Versta,俄里名。每一俄里,约合中国市里二里余。——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