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路过的方式是粉墨登场(1)
茱莉亚脱掉自己的白色西装小外套,随手丢到一旁的旧沙发上。电风扇在她的耳边嗡嗡作响。她捋了捋被风吹乱的不安分的头发,精致的法式甲如繁星一样镶嵌在她油光粉面的额头上。她侧转过身努力使正体保持垂直,但却使腰部用力过猛而揉出一小块雪白的面团。
对面架着三脚架的摄影师从“无敌兔”的单反后面探出了脑袋。茱莉亚没有调整动作,而是继续保持刚才的姿态。她不以为然的侧过一张完美无瑕的脸,左肩膀略微下沉,法式甲齐刷刷的叠落在不太协调的腰间,还未成形的面团立刻被凌乱地挤压回去。
摄影师投来赞许的目光,他把鸭舌帽的帽檐扭到一边,抹了一把汗,继续钻到镜头后面埋头苦干。
“咔嚓”一声,第一张照片已经定型,他看到茱莉亚嘴角漾起的笑,眼神里带了些许轻佻。
怎么都觉得茱莉亚跟我们站的不是同一水平面,她可能习惯了商演的T台或者话剧的舞台。这样思考着的摄影师被刚才那个定格的画面里走出来的茱莉亚吓了一跳。
“哎,你到底发什么楞呢,知道我一分钟多少钱么?”茱莉亚虽然是有些抱怨,也不过只是语气严厉些罢了,依然拿捏着姿态,不清楚她职业的人还以为刚才那句是“画外音”。
“好的,好的,茱莉亚小姐,你尽管变换姿势,我把摄影模式调成连拍的,这样会提高效率。”摄影师退出第一张作品的影像。顺便把活跃的思绪也牵引回到镜头里。
茱莉亚轻轻的蹙了一下眉,24岁的额头上黏上了一条细细的纹路。乍一看,像是小蜘蛛吐出来的丝。她自己觉察不到,但是谨小慎微的摄影师却看在了眼里。
“对不起,那个茱莉亚小姐,你一般都喜欢哪种模式拍摄,我可以再调整。”摄影师的手指局促的交叉在一起。可能因为摄影棚里堆积的金属和器材致使空气闷热的缘故,摄影师脱掉了帽子,一颗较大的汗珠滴到了地上。
茱莉亚将右腿向前迈出一步,胯间和臀部也在同一时间偏左方凸现出来,她端着自己的胳膊肘,目光尖锐的像一只翠鸟。
“很简单,业内人士大都知道我茱莉亚的拍摄要求并不高,只有三点。”
摄影师的头垂落下去,茱莉亚的这句话让他意识到自己专业水准的欠缺。
茱莉亚轻轻的咳了一下嗓子,接着说,“第一,在室内尽量用闪光灯。第二,action的时候请给我提示。第三,不要太多话,以免影响彼此情绪,摄影师和模特完全可以用眼神交流。”
四十多岁的摄影师在茱莉亚这里上了一课,这个气场强大的女人果然不能小觑。连训示人都是有条有理的。他在心里不由的更加钦佩起来。
“好的,我记住了,我们可以开始了。”摄影师耸了耸肩肩膀,弓着身子,把一只眼睛安放妥当。
茱莉亚将自己的左腿弯曲,膝盖很自然的抵到右腿上,双臂抱肩。朱红色的嘴唇微微开启,睥睨的眼神还没到位,只听到一声金属和器械匍匐在地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分钟的黑幕,电风扇也停止了转动,不同用途的灯光“哧哧”的冒着白烟。茱莉亚在黑暗里将自己的肩膀抱得更紧了。
因为没有可以更换的摄影师,茱莉亚的通告被改到了下午。临走的时候茱莉亚瞥了一眼小雅的办公室,倒是看到了那个倒霉的摄影师,他的鸭舌帽还被紧紧的攥在手里。被他的身躯挡住的应该就是小雅,她应该正在跟他核算这次的损失。
可怜的人哪,那顶鸭舌帽成了他现在唯一的摄影装备。
茱莉亚很快就会将这件事情抛到脑后,在时尚圈子里混的人,是不能够顾惜别人的,他们首先要顾惜的是他们自己。
已经过了梅雨季节,上海的天气不是愁眉苦脸就是阴雨连连。茱莉亚低头审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那件白衬衫,里面的黑色蕾丝胸罩若隐若现,不安分的何止是自己腰部的赘肉,连胸部的北半球都跃跃欲试。也难怪那个摄影师会“大跌跟头”。
路边的行人开始注意到这个身上的衣衫薄如蝉翼,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时尚女郎。
茱莉亚赶紧把外套裹在身上,在周遭灼热的目光里落荒而逃。
二十五岁的茱莉亚毕业于电影专业的本科院校。还没毕业之前,茱莉亚就一直在现在的这家公司做平面模特的兼职工作。听说老板是北京人,但是茱莉亚从来就没有见过他本人。连终极面试,正式签约和都是老板安排都是老板的助理小雅一手操办的。公司里很难打听到老板的消息,他身旁的人都守口如瓶,不对外人泄露半点风声。倒是小雅,行使着老板的职权,对茱莉亚指手画脚,从不把这朵金花放进眼里。其实谁都明白,小雅也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茱莉亚能在这家公司立于不败之风一定是有特殊原因的,能力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得到了不少客户的追捧,即便是老板也得让三分薄面给她。
闲暇之余的茱莉亚跟普通人并无两样。她跳上一辆地铁,抓着手柄在车厢里晃荡,盘起来的头发会被挤散,唇上的口红会被沾染,会被别人的军用鞋踩到脚,也会在进出的推搡间跌倒。但是茱莉亚享受这种真实的氛围,空气里混合着男人的汗臭和女人的香水味,眼前的景象都鲜活生动,嚼着口香糖塞着的中学生,盯着手里屏幕的青年,目光呆滞的流浪汉,挎着菜篮的大妈,勤劳能干的打工仔。天南地北的方言充斥在耳间。茱莉亚觉得这画面是无法定格的,造型是无需打造的,姿态是浑然天成的。这才是妙趣横生的“清明上河图”,这才是天下无双的旷世之作。
茱莉亚有时候讨厌装腔作势的这份工作,但是没有这份工作,她就得跟这地铁里的贩夫走卒一样。茱莉亚过不了平平庸庸的生活,她就只能把这碗饭像模像样的端着。
这次的拍摄主题是“时尚活泼青春真实自我”。茱莉亚没有办法将这四个词语串联在一块。或许前三个可以,但是最后一个无法将自己对号入座。真实的自己绝不是前三个词语所描述的,时尚活泼青春也不是真实的自己。
“能想出这四个词的人比当下流行的肥皂剧编剧还脑残。”对着化妆镜的茱莉亚竟将心里的想法念了出来。
隔墙有耳倒是小事,最怕的是东窗事发。站在背后多时的小雅俨然已经把这句话听了进去。她一把夺过茱莉亚手里的带有醒目主题的宣传字画,同时把她另一只手里的粉盒也打翻在地。木地板上立刻多出一大片难堪的污渍。
“茱莉亚,你跟我到办公室里来!”小雅一脚踩过去,地面上印出38码的迪奥高级定制的鞋印子。
茱莉亚心想,我是不是也沾了那个摄影师的霉运。放个屁都能地动山摇。
小雅这次倒是没有对茱莉亚兴师问罪,她径直推开里间的办公室门,示意茱莉亚在原地等着,不一会儿就一脸释然的走出来,像是请到了皇上旨意似的对茱莉亚照本宣科。
茱莉亚盯着门上那几个“总经理办公室”的除了字体感到不寒而栗,在她的印象里,那地方跟冷宫一样无人问津。除了小雅没人知道里面住的是前朝嫔妃还是妖魔鬼怪。
“洪总要见你。”小雅无畏的耸耸肩,转身回到自己铺设的华丽的办公桌前,茱莉亚觉得她是一个人在享用万圣节的盛宴。
茱莉亚忐忑不安的推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她低着头不敢奢望身旁那张松软的大沙发。
“你叫朱丽叶?”一个浑厚的男低音。
“是的”茱莉亚想象着洪总坐在冰冷的老板椅上被剪影过的阴森的场景。但是她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因为在她潜意识里,觉得每一个男低音的男人都像极了蔡琴。
“你的名字跟你的品位一样糟糕透了。”男低音的脸部轮廓被清晰放大成特写。“是不是戏剧专业的女人都渴望成为朱丽叶?”
“洪总,您听错了,我是叫做茱莉亚,不是朱丽叶。”茱莉亚纠正起来,她一抬头,目光撞上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庞。
茱莉亚泰然自若的坐到那张令她垂涎已久的沙发上。茱莉亚不打算跟他计较把自己名字叫错的这件事。
“听错的是你,茱莉亚小姐,我问你的时候已经强调过你的名字是不是朱丽叶,是自己自己说是的。”
茱莉亚觉得洪总的那张脸挺讨人喜欢的,但是为什么他一用低音讲话就阴阳怪气的使人正襟危坐。
“洪总,您是处女座的么?”
“处女座的也是你。”洪生的手里拿着一份员工简历袋,那里面的资料只差茱莉亚的祖宗八代。
“我不是故意的,洪总。对不起,我无意冒犯到您,还请您见谅。”茱莉亚为了自己能在这张价格不菲的沙发上多混一会儿时光,就只好低头作罢。素日里,茱莉亚就是靠这种伎俩这哄好客户和小雅的。
洪生把他手里的那份员工档案搁置在一旁,不咸不淡的说了句,“你去把你月半弯的那张脸补全,然后再回到这里来。”
“还回来做什么?”
“来了再说。”洪生将老板椅错开一段距离,拉上窗帘,这次他的脸形成了“半剪影”。
茱莉亚一面为自己不能在沙发上舒服停留在苦苦叫喋,一面又为有机会再次霸占那张沙发而沾沾自喜。
她回到化妆间继续化妆,一坐下来就看到了小雅开给自己的损害公司公共财产的罚单。“一盒香奈儿的粉饼,1800元。”
茱莉亚收起它,把它折好放进自己的外套口袋里。
不一会儿,茱莉亚就顶着精致的造型回到洪总的办公室里。洪生的办公室很大,靠近门口是一间会客厅,左手边是书房,右手边是收藏间,并没有开间,但是布置的井井有序。茱莉亚这才注意到洪生的收藏间里陈列的全是相机,很多茱莉亚都叫不出名字,她只是愣愣的看着它们排列在一起,就能看出一个光影世界从默片主义到多维制作的进化史。
洪生随意挑出一款,茱莉亚辨别出来那应该是在“无敌兔”之后的最新款。而那款相机的旁边,立着一个相框,里面有一张两个人的合影。茱莉亚还想凑近,洪生就示意茱莉亚走近他。然后他轻轻推开储藏柜,那里原来是一道地下室的暗门。
眼前豁然开朗,茱莉亚恍惚觉得自己正在步入一个神奇的纳尼亚王国。红地毯,步摇,舞台,追光,摇臂,和泡泡机,干冰机。茱莉亚有些亢奋,她拾级而上,走至舞台中央,拖着长裙,情不自禁的在舞台中央翩然起舞。大学的时候茱莉亚她们剧组曾经试图把《剪刀手爱德华》改编成话剧在学校的礼堂里做汇报演出,茱莉亚饰演的就是金一角,而她现在跳的舞正是金一袭白裙在雪花深情祈祷的那支舞。洪生的镜头一直在闪烁,茱莉亚情不自已的在舞台上旋转,舒展,和吟唱。
镜头连拍的“咔嚓”声如同一首曼妙的伴奏乐,音乐没有终止,茱莉亚的专业精神就继续作祟。
洪生的胳膊有点酸了,他终于停了下来。茱莉亚意识到自己的这支舞都已经重复跳了三遍了。
她蹲在地上休息,没有空调和电风扇,茱莉亚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几颗扣子从扣眼里松了出来。露出脖颈处雪白的肌肤。茱莉亚见洪生没有正在摆弄三脚架,她又解开剩下的扣子,敞开了怀,里面还是那件上午穿的白色裂帛衬衫。
“这么热怎么也不。”
洪生已经把三脚架固定好,他用手制止了茱莉亚的发问。四指并拢,拇指分开朝向自己,那是双比茱莉亚还专业的被训练过的手。
“我拍摄有三个要求,第一,从不使用自然光。第二,不会对模特提示应该这么做。第三,我不喜欢模特太多话。”
茱莉亚热的涨红了脸,她的话也被拥堵在嗓子眼里,不知何时才能被疏通。
接下来的拍摄进行的十分顺利,茱莉亚缄口不语,对洪生的表情不做任何回应。他半蹲着,系鞋带,换机位,换场景,找镜头盖,撑反光板。茱莉亚机械似的撑腰,抬腿,耸肩,收下巴。
他们几乎没有交流,确切的说,是茱莉亚不敢看他,她生怕自己陷进他空洞的眼神里。所以当洪生的镜头不再闪烁的时候,茱莉亚就迫不及待冲出这块令人窒息的领地。一开始她觉得这里是万众瞩目的王国,现在她感觉像是被套上了枷锁的地狱。她疯狂的踢掉束缚自己的那双的花盆底鞋,扯开身上厚重的服装,上了趟洗手间,摘了假睫毛丢进马桶里冲走,呲牙咧嘴的照了照镜子,散开头发,换上自己的装束风驰电掣的逃开这个牛鬼蛇神出没的破公司。
后面跟上来的是小雅的那双唯一能跟洪生办公室里的沙发搭配的高跟鞋。
茱莉亚在嘴里嘀咕,又他奶奶的是罚单吧,鞋子,山寨的普拉达。衣服,高仿的霍思燕在62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上的同款礼服。这次又不知道要开什么天价。茱莉亚越走越急,但是还是错过了刚刚开走的地铁。
小雅那比马蹄还要生动的“哒哒声”硬是追赶过来,只见她手里拿着的仍然是茱莉亚先前遗忘掉的白色小外套。
“给你。”
茱莉亚原以为她会对自己破口大骂,没想到她竟然弯着腰,扶着膝盖冲自己裂开嘴抱歉的笑了笑。嘴里还在大口的喘着气,但是目光却比先前温顺了许多。
茱莉亚还没回过神来,下一班地铁又开过来了,小雅的那张模棱两可的脸在车窗前一闪而过。茱莉亚像是想起了什么,她伸手往自己的西装外套里摸了摸,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
晚上回去以后茱莉亚无所事事的打开电脑,她对白天的事情越想越恼火,手指在键盘上一阵舞蹈,百度引擎里面竟然出现“洪生”两个字。密密麻麻的一屏幕,红色鲜艳的名字让茱莉亚兴奋起来。
“洪生,48岁,自由音乐人,曾两次举办过中国某大型选秀节目,并进入决赛。止步八强。代表曲目: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