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旅夜抒怀
(一)
北方的秋天,荒莽的平原上茂密的野草,结实的挺起干瘪支棱的胸膛,午后的阳光洒在黄土上,干燥的风从北方粗劣的旱地吹来,铁路在我的视野里掩映着,慢慢的向远方延伸。北方的平原辽阔,宽厚的胸膛呼吸着躁动的空气,孤独的荒草因为寂寞,在瞬间的火花中化为灰烬。马车和野鸟穿越平原上尘土飞扬的小路,北方的血液在泥层里流动着,就像春天的河水涨满平原。被火车的轮子碾碎流血的向日葵被赶车的马夫丢弃在车板上,病重的烈马在北方的黄土里渐渐远离我的视线。理想的马车被命运拖着扯着,随时可能碎裂,壮观的毁弃。
我顺着父亲曾经走过的路,面朝北方。车马的影子和陈旧的宫殿在北方的黄土下发出沉闷的低吟。粗砺的沙石,爆裂的金黄色玉米,在宫殿的废墟上滋长着,整个北方都响起轰隆隆的车辙碾过原野的声音。铁路的两侧长满血红的粗脖子高粱,老式火车上的乘客被高粱浓烈的热腥气味刺激得一阵眩晕,陷入迷茫之中。火车穿过高粱地之后,乘客们可以看到田野中央的向日葵,妖娆的向日葵和饥饿的高粱注视着旅客疲惫的眼睛,火车朝着北方的荒凉,朝着浑浊的黄河奔去。
我站在秋后的高粱地里看到父亲在劳动之后赶着马车回到我们的村庄。马车装满了芦苇,芦花在风中飘荡,零碎的枝叶被抛弃在河道里。父亲闪亮犀利,透着寒光的柴刀让我感觉到了这种原生语言的锋芒,我被芦苇划伤双手,热辣辣的血液使我冲动的在高粱地里奔跑,喊叫,翻腾。我感到血液在我的身体里滚动,泥土在簌簌的剥落。低沉,浑厚的声音,流过那锋利的刀刃,高粱叶子划破我的脸,手,脚,脊背,肩膀,胸膛。在高大粗壮的高粱丛中我的脚趾踢到了一块陶片或者瓦砾,生疼的刺激使我惊叫起来。
荒野上的高粱,在礼仪崩溃,兵戎相见的战国时代,在漫长的古代就已经存在,繁衍,传播自己的种子和力量。
高粱属于禾本科,一年生草本作物。古代的典籍或者地域方言称为蜀黍,茭草,芦粟。1853年中国的琥珀甜高粱传入美国,落地生根,在彼岸的世界继续生长。我甚至在穷乡僻野里都能见到这种高粱。北方的内蒙古,新疆天山北麓,准葛尔盆地南缘和伊犁河谷都生长着大量的高粱。它们高大坚实,茎竿直立,耐病害感染,高温,水旱。
走遍了整个北方发老艺人喜欢在雕刻木器,玉石完工的时候喝一点高粱酒。我能记得那种浓烈的香味。玉器的优美,高粱的质朴,在浓浓的酒的沉香里使人体会到艺术与生存的严酷道理。玉器的高洁,高粱的粗糙,它们都从不同的角度说明同样危险的生存环境。20世纪50年代初,通过评选鉴定出了大批优良地方高粱品种,它们迅速的在泥土里繁衍,生长,像红色的火焰一样铺满大地。这些疾风骤雨般野性的高粱著名的有廊坊的千斤红,昭盟的大红粮,锦州的关东青,甘肃的红把二齐,牡丹江的大八叶。老艺人告诉我这种高粱的艳红就是中国红。它结实,坚韧,断根割茎而不死,颗粒浑圆爆满,穗子溢满血气,地越穷它越疯长,生命力越强。按照传统的说法就是吸收了地气,筋脉连着人的手足。古朴野性的高粱就是这样在苦难的土地扎下根。
这一切都像是一个精致的寓言。我竭力为我的文字存活找到一个完美的理由。它的骨骼逐渐变得结实,像高粱一样精悍的肌肉,血液,饱满,能够在铁锤的重击之下生存下来。
淮北平原上,野生的高粱精悍,挺拔,骨节粗大。几乎只需要有一把泥土,它就能自己生存下来。血红的像刺刀一样芒刺闪光的高粱,是和玉米一样刚直的性子。收割之后,民间的酿酒师会把它的汁水神奇的变成烧酒。烧酒散发出的力量足够使平原上的汉子们沉睡不醒。那种原始的热辣的力量止不住的从心底喷涌上来,整个人就瘫倒了。穷困的村庄,这血红的汁水哺乳着孱弱的缺乏营养的身躯,渐渐的它就能积淀出惊人的力量。浑圆的胳膊,粗壮的腰臂,都受着它的滋养。那种浓重的血气方刚的冲劲在躯体里涌动,凝聚在铁锤上,狠狠的砸向出炉的黑铁,尘土飞扬,人尖着嗓子唱着歌,浑身的劲都在瞬间爆发出来了。
传说中的中原,古人描述的那个时代的遗迹,在衣襟飘飘的黄河水声中终于洗净了铁锈和浓疮。黄河两岸的野草终年疯长,化为灰烬,又在春天凌汛到来的时候突然像火苗一样蹿出来。它并不曾死去,看透了生命的残酷与反复,它能懂得生存的意义和价值。它不是在等待时来运转,而是在寒冷的冬天拼命保存了内心的火种不致熄灭。
我静静的看着血液渗透到泥土里,赤裸的脚趾踩在高粱挣出泥土的根茎上。它们似乎深深的扎进了我的肉体里,我的神经会疼痛,我的肉体会颤栗。我用闪亮的柴刀砍断它们的血管,尖锐的歌声从我嘶哑的嗓子里冲出来,父亲听到了我的呻吟。有一次是在夜晚的星光下,我和父亲被银色晶莹的高粱地挡住了去路,晶蓝的露水凝结在枝叶上。平原上的小路交错纵横,暮色沉下来,我们迷路了。被太阳烤炽蒸发变得阴森,焦黑的高粱贴着我的皮肤,月光如霜花落在地面上,我看到了父亲的忧伤与寂寞。昆虫们用梦呓一样的语言呢喃着,峭拔的高粱肢体呈现出山脊的青灰色,像许多年前我和父亲在西安秦岭见到的那些莽苍的山脉的底色。高粱坚硬的根茎如石头一样紧紧抓住泥土,我在父亲焦虑的神色中看到了山脉绵延的皱纹,镂刻在北方平原昏沉的夜色里。高粱地散发着北方群山和草原铁器一样的质感带来的诱惑与渴望,像是废墟里的陶俑,断残的肩胛骨,生锈的矛。它与父亲和我使用过的镰刀,锄头,柴刀等器具有着同样的血缘,根脉。古老的青铜农具和黑铁从泥土里挖掘出来,冶炼成坚硬,锋利的劳动工具。它们是野性的马匹,在精巧的外形和骨架里都凝藏着野蛮的力量,不能驯服。这些植物的生命力似乎和我熟悉的语言一样生机勃勃。青色的锯齿斑痕,黑紫的须根,在瓦砾和尘土中我看到黑色与红色凝固形成的沉静具有骨感的高粱健康的肌体。纯粹的黑,纯洁的红色,冰冷的齿痕,我看着父亲依偎在马车的影子上,原野上孤独的高粱地漫山遍野的如潮水一样涌动,膨胀,无声的起伏着。黑色的骏马嘶咬着高粱的枝叶,被高粱的血红刺伤的眸子深邃无比。月光下马车颠簸着,父亲抽完一袋烟之后我们终于走出了那片原野。身上的伤口还在灼痛,丝丝的热气焐着伤痕。马车碾过黄土小路上的破碎的瓷片,穿过动荡躁动的高粱地之后,我们抵达了。北方大地上普通的村落里堆积着大量这样的高粱,粗红的穗子,硕大的颗粒,能够养活动荡的大陆上耿直忠贞的有大智慧的血勇之士。
时常在落日的时候站在中原的薄薄黄土之上,看着黄河穿城而过,北方的气魄和骨力就在瞬间溶解到了我的血液里。层层累积的黄土,埋没着野种高粱的根须,也使得昔日风流的文士,谦逊的君子,放浪的侠义之人失去新鲜的色彩。在贫瘠的土地上大量繁殖疯狂肆虐的生长下来的高粱折筋断骨,健壮高大的身躯从有一些残疾使得这一切显得残酷而充满悲观色彩。典籍里的司马迁,饮酒近乎痴颠的嵇康,他们的文章已经不能按照字面的意义来解释。时势的压迫和命运的乖戾,让这一切变得复杂,曲折,隐晦。
在落日的悲壮里看着古老的都城衰颓的面目,风蚀的城墙,被覆盖的旧城会勾起慷慨悲凉的心襟。有一次在河南开封的黄河边,看到滚滚的水流奔泻而去,我有一种顺势而去,甘愿被淹没的感觉。野外大片粗壮的高粱,默默守着这贫瘠的土地,将流水的残酷与黄土的无情都沉积在自己的根须里,以至我在咀嚼着这朴素的高粱时会感到一种苦涩和难言的粗糙。这种作物已经超出了物种生存的大限,在恶浊的水流和衰颓的世风下存活。只有当被逼迫到死地,心火被无聊庸俗的文字点燃,我才能充分体会这种苦楚。龌龊的野史腐烂的字纸,这些肮脏的文字拼命腐蚀着这中国古老的作物,纯种的高粱一时岌岌可危。
环绕着古老的城墙,看着这颓败的风景,我有一种身不由己的感觉。那种叫做红高粱的烈酒给我的陶醉和刺激依然难忘。这种植物的种子细小,坚硬,耐得住石头的碾磨和牙齿的撕扯。罂粟红的颗粒喂养着贪婪的胃和嘴巴,柔软的穗子,瘦长,窄窄的叶子最后分解成养分,回到黄土继续滋养着下一代的理想和世故。杂草滋生病菌蔓延,不是筑起的城墙可以阻挡。城墙的废墟外,烈日下劳动的农夫依然使用汉代以来几乎没有任何改变的原始农具。毒辣的太阳晒红了皮肤,变得和这高粱一样。倔强的脊背承受着风吹雨打,也渐渐和这城墙一起衰老,布满褶皱和沟壑。看着他们用石头和磨盘,猛烈消耗着体力,排泄出汗汁都有着苦涩的味道。烈性的烧酒使他们的胃口和身体长期处于一种极端亢奋的状态,流干了汗汁和血液之后变得像干瘪的高粱穗子。刚烈的高粱如野兽一样矗立在原野里,隐藏在过度劳作的病体和血液里。它会摧毁人的身体,却能激发病残微弱的意志力,使得人在世风日下污浊不堪的世间能够保存高贵的品性与疾恶如仇刚正勇猛的血气。这血气借着黄河奔腾的污水冲击着人的心襟,城府,漠视卑下的艺术与虚假的高雅。中原的根脉在一片焦土之下,苟且残喘,艰难的将生的尊严与勇气推到一个高不可攀的限度。食客们慌忙之中再也找不到信陵君的府第,流落在市井之中,咀嚼着贫贱的高粱和糟糠。在来往穿梭在中原大地上的三流墨客中,我一度发觉了罕见的豪饮之士,但是他们只能懂得沉醉和疯狂的表演,而不懂得这种艺术的本质与可贵之处,不懂得咀嚼与回味,不懂得追悼。混迹在人群中,我已经不愿意再辨识他们的身影。白山黑水间的高粱移植到中原的黄土之后它的铁骨与天性已经被摧残便坠入万劫不复的世界。
大名鼎鼎的关东青,秸黄,大八叶,这些高粱品种在中国的东北种植已经相当普遍。高粱在东北也称为“青纱帐”。在日本侵略时期,抗日游击队经常出没其间,有一时期日本侵略军曾经禁止农民种植这种高粱。这种浓烈的中国红像潮水一样烧死田野里蔓延的病菌,恐惧,污秽,民间还用来祛除邪气。将它的力量发挥到了极致。有了这些结实浴血的高粱,有了这种中国红,贫瘠的土地,孱弱的身躯就奇迹般的凝聚了浪潮般的力量,壮观澎湃。
我咀嚼着这种苦涩的高粱,喝着黄河夹杂泥沙的浑水,思考着这个问题。在黄河边我无数次的站在大陆的高山上质问着,踌躇着。河南开封的黄河一段,水流稍微平缓,泥沙大量沉积。浩荡的河水冲击着两岸,带走了不知多少泥沙。雨打风吹的年代,粗砺的高粱在荒山僻野吮吸着腐烂的泥土,在干旱的黄土堆里扎下了结实的根。父亲曾经许多次带我到黄河边上,我们穿过秋天的高粱地,一直向着河流的源头走去。
(二)
高粱,芦苇,玉石,这是父亲和我生活里朴素的精灵。
父亲秋天的时候在河边的芦苇丛里,用一种特殊的植物编制的乐器吹奏出清脆,呜咽的调子。
我以一个孩子的眼光注视着河流。我在干涸的河道上拣到许多贝壳,白色的鱼骨。父亲的乐器清脆的声响从这河道里飘过,飘向很远的远方。
青铜农具的色泽和父亲的汗水,龟裂的泥土都在这野草的原野上以一种孤独的形式存在。我看着干枯的河道,裂成甲骨文形状的淤泥,焦黑的泥土,纹路蜿蜒。傍晚,父亲就弯着脊背在河岸边撒播种子。我赤着脚丫从芦苇丛里走出来的时候,看到父亲弯曲的脊背,压得和那农具的弧度一样低。
父亲以一个工匠,农夫的身份向我讲述农具的制作,河流的盈枯,风雨的周期,季节的变迁,还有简单的石器的打制,陶瓷的脱坯,玉石的打磨。我躺在草房子的屋顶上,看着太阳晒着稻草,干燥的种子发出破裂的声音,衰老蹒跚的小动物们眯着眼睛看着刺亮的光,依偎在风中的门打着瞌睡。
湿漉漉的苇草,青色细腻的水线,构成我清癯的汉语世界的终极声乐。音乐来自父亲的劳动经验与树木,山川,忧郁的河流。我只是父亲手中的一块砾石,我的母语是父亲所说的传说中的美玉。父亲向我描摹遥远的古代这些石器,玉佩,金石拓片的残迹。这些器物在我的世界里化为绝响,雨露,浪花,墨迹,远离尘嚣。我从北方大地上动荡的年代残留的印象里寻找这音符和残简。绿色的竹子,冷艳的青铜器上的饕餮文饰,凶猛的花斑野兽,盘缠的肢体都在竹简上模糊,退色。父亲的歌声从河的对岸传来,在支离破碎的世界漂泊,指引着我的方向。
父亲拥有一种用荒山里采集的玉石刻漏的乐器,声音的光芒,玉体的清洁,是我所知道的最美丽的语言。
北方的平原上河流纵横,水势浩荡,犬牙交错,连绵崎岖,千里相接。黄土高原遥远的衔接着昆仑山的筋脉,枯涩的雨水,青青的竹叶,潮湿的山麓,激荡着污浊与喧哗,滚滚红尘,我在这憔悴的土地上,雕刻着我的汉字与人生。我以一种清洁的母语,在喧哗的世界独自寻找我的理想。我使用的汉字如苦瓜一样晶莹剔透,浸渍着汗水,在沧桑的黄土地上疯狂的生长。我是一株饥饿的麦子,是野生的高粱在高原的阳光下吮吸着来自山麓和松柏的酸甜甘露。父亲使用一种特殊的青铜的农具,以一个古代人的身份和我交谈。我看着脚下的土地,我的动作缓慢而悠然,像迷途的生病的野马,在乱石之间不知道如何突围。我看到马车的影子和白色的太阳,巨大的帐篷和雕花,轰隆的木头车轮,还有辕,缰绳,鞍与玉石的光泽。我顺着父亲的村庄向着遥远的地方走去,辐辏交错,车水马龙,我的影子在这北方的大地上和黄河的水声一样奔腾着穿过山谷和平原。漫长的苦旅,我带着麦子,南国的水稻,还有父亲的芦苇,历经霜雪,雨露,在北方的大地上流浪,我的清楚在这长途羁旅中的泥泞与风雪中获得信仰与终极的启示。
我如一匹病马,在塞北的大漠迷失了方向。
我是被北方吹散了的沙,四合死寂,暮色如水。
我在外祖父那里见到了一匹孤独的老马,终年的长途与农业的重压,使它显得衰老,孤零,瘦弱。那匹蒙古马,伊利马都已经在岁月的折磨下丢下了金色的马鞍,扯断了缰绳,只有这匹最瘦弱的老马还活着。它依靠耐心与一种极端的苦闷生存着,是一种象征与现实生活的强者。苦役和饥饿都不能使它的天性屈服,我对这充满悲剧意识的黑骏马存在一种特殊的怜悯。它的灵魂已经从世俗的生活中磨砺得坚硬无比,像顽石一样任随流水的冲击。我用铁器,青铜农具与它一起劳动,我看到它的棱角掩盖在深邃的眸子深处,掩盖在马车的影子里,从流水里我可以看到它的孤傲与愤慨。然而这匹黑色的骏马的心已经老了,平静的如水一样。黑色的骏马,骨骼突出,眸子漆黑,长尾飘扬,血液汹涌,在黄土地上像醉酒的老人一样突然散发出活力,生命就是这样在苦难的环境中复活的。在毒辣的阳光下,外祖父的黑骏马在那些高粱地里奔跑着,满载着麦子,野草,或者木材。它已经忘记了那在蒙古草原奔突追逐的岁月。
(三)
父亲的乐器来自苍茫的昆仑山。
理解这样的音乐首先必须抛弃无能的欲望,工匠的手段。我站在芦苇丛里,看着天空飞翔的小鸟,想象父亲所说的那种青春的意义。终生的劳作都是为了这宿命的意义,为了浮生文字。
终于在一个傍晚有机会看到昆仑山。火车从山脚下穿过的时候,我透过车窗看到昆山像巨大的鹏鸟,雄鹰盘旋在高原之上,大地之上。
我从黄土高原的泥沙里奔突出来,遥望父亲所说的昆仑山。那传说中的巍峨群山,带着祁连山的余威。我的马车撞击在山体上的一瞬间,我的肉体流血,那匹不堪重负的马终于倒下了。昆仑苍山如海,狂怒的波涛汹涌的卷起泥沙袭向我,湮没了荒芜的心。
传说中的美玉就是这样诞生在昆仑山。昆仑之远,昆山之高,使懦夫和虚假的诗意不堪一击。语言是一种虚无,如旷野上的风,我会听到呼喊与挣扎的痛苦的声音。那声音是带着巨大的痛苦撞击在山脊上,然后苍老,坠落,衰败。
昆仑的美玉是大时代熔炉里冶炼出来的绝美之器。美玉没有奴隶的媚态,秋天的野火烧炙,使它贯注着山野之气。它是古代的冶炼,打磨技术的精华,放在我的书房里满室春色。线装书里的汉字和隶书都复活了,蠹虫们慌张的残喘着消失了。
到了宁夏河西走廊一带,黄河在这里奔腾壮阔的一段之后血气郁结,不能畅通,曲折回婉。谷地的小麦的芬芳与泥土的腥躁使人对饥饿的体验深刻的留在了脑海里。机器野蛮阴冷的牙齿划破平原的胸膛,大河奔流着,忍受着痛楚与恶毒的纠缠。黄河结实的肌腱,粗壮的眉骨,吞吐血气,晃荡头颅,暴烈的性子,倔强的脾气,烫人的皮肤,宽阔的胸膛,有着沟壑一样的皱纹,河渠一样的四肢。北方发雨水狂暴的鞭挞着这条苦难的河流。它消瘦的躯体,拖着众多的儿女,屈辱的生存了下来。北方是辽阔的草原,南方是干旱的大陆,黄土,黄河带着母性桀骜的面孔翻过重重阻隔,这浩荡的北方的河,冲出狭隘的山口,从高处的石崖跃向远方。激流勇进,夹杂泥沙,垃圾,这条盲目而温柔,狂燥受伤的河流以它巨大的无穷的力量把贪婪与饥饿冲走,带到另一个世界。没有什么能动摇它的意志。我在野花和青草缠着的南方见到的河流被这狂怒的水花冲散了。黑色的病毒,獠牙状的冰块,在春天融化之后拥挤到河道里,雪水和泥土沸腾了,整个河谷被这巨大的声响吞没。黄河以她顽强的生命力在这混荡的浊流里吞吐着恶气,在荒蛮的世界里孕育着哺育着孱弱的生命。当她从那巴颜喀拉山,昆仑的脊背上,带着清洁的雪水,灌溉着万千土地滋养了万千子民之后被榨干了血水,再次病入膏肓。她吞下了那么多泥沙,肆虐的毒草在她的身体里萌芽了,奔腾着经过黄土高原之后,进入中原,山东,已经没有气力再蠕动。这染透我衣襟的河水,已深深伤透了我的心。
这种伤害与痛楚不是汉隶,魏碑,痴颠的草书可以临摹,表达。古代的铭文不能为她伸张正义不能改变屈辱的局面,以旷野的砾石撞击洪钟也不能诉说她的冤屈与病苦。虚伪的世风下,人人亵渎着嘲弄着,无知的残暴的摧残着她的身体与容颜。这样,我终于艰难的奇迹的般理解了昆仑的美玉,理解了她的心怀与神色。
我在通往乌鲁木齐的火车上看透了衰败的风景,中原的斑斓青铜花纹,甲骨的清秀神色,到了这一带已经失去了神采。大西北孕育的胡乐凄凉悲惨,西域胡乐的血统残存在人的感觉记忆里,只是我只听到死寂和火车的咔嚓声,再没有任何音乐让我动心。茫茫大地,昆仑山从遥远的天边舞动着翅羽在北方的草原和荒漠的世界里艰难的孕育着游牧民族充满野性与暴力的音乐,一直铺向大草原和沙漠的心脏。我从父亲的手中挣脱,草原已经在我的指尖退化,大片的焦痕又在瞬间被荒漠上的沙砾掩埋。游牧民族的彪悍与野性造化的胡乐失落了,马蹄声和鞭子在空气里炸响的声音没有余音。世间那么多的音乐,我已不能一一去辨识它的影子。散落在世界的角落,它们会和我一样孤单的等待着什么吗?
雨水敲打着屋瓦,浓烈的油菜花香和雨水在田野里蔓延,父亲和我在荒山中的磨房里看着雨水从我们头顶的天空落在脚下的土地上。细腻的风吹着苇草,旷野的呜咽钻进磨房里,钻进充满亵渎的世界和我的清冷文字里,看破世情的虚伪,感觉到雨水的冷暖。
荒山中的昆仑美玉,平息了肉体的欲望。稍不小心就会在这个虚无禁锢的世界碰得头破血流。美玉的锻造不知道需要消耗多大的心力和体力。我曾经在铁匠的小屋里看着满身肌肉的汉子抡着巨大的铁锤砸向血红的铁水,火光迸溅,在黑暗的夜晚使我的眼睛感到疼痛。铁匠的一生都在为锻造结实,美观的农具而消耗着他的身体和精神。善良的铁匠身有残疾,在他壮年的时候爬山时从山坡上滚下来,结果失去了一条腿,但是我能在他身上看到另一种健康。他的生活一直是这样简单。他需要的是石头,煤炭,酒和烈性的火焰,在锤打农具的时候他似乎把自己熔化进去了。炉子里的火光把他的脸映得通红,大滴的汗珠滴在炉台上,化成水气蒸发了。屋子里模糊起来,那锤打的声音却十分响亮,铿锵有力,节奏平稳。有时候我看到他流着汗水,在废弃的铁的废墟和黑炉渣旁抽烟。他的手青筋暴露,汗水和身上的尘灰混成黑色的汁液顺着脸颊流下来。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亮,似乎在他的眼睛里仍然有那座山的影子。那座山使他成为残疾,使他需要在这潮湿闷热的小屋里不停的全力锤打着铁块才能平息一腔怒火。二十年了,他变得苍老了许多,但是他的眼睛依然闪烁着火焰一样的光芒,在他的生命中这接近苦役般的劳动能使他的心保持健康,不会衰败。青色的山峰,怒火中烧的河流,都在他的铁锤下熔化。我和父亲从没有见过他流泪,这个蒙古男人的生活方式和处世的原则让我从心底生出一种敬佩。我的表达和描写常常会因此而短暂的停滞。我在这个蒙古男人的生活中感觉到游牧民族的神秘与血性,动荡不安的草原生活沉积下来的那种力量,它时刻在血液里蠕动着,冲突着。它还凝结着一个走遍了天下南北的民间艺人的经验与愁苦。与这个蒙古男人一样,他看几乎不到这个世界的光明,他的眼睛坏了,只能看到很模糊的影子和事物的形状。混迹在人群中,他背负着简陋的木筐,凭借雕刻的手艺谋生。他在十年前离开这个村庄,十年后他依然能记得找到回家的路。他从边疆的乌鲁木齐,滇藏的高原上回到了这里,我和父亲看着他回到村子里,他还能毫不费力的认出我,伸出那上巨大,粗糙,划满血痕的手握住我。他像一匹老马一样富有经验,和蔼,平易近人。借着伤残的眼睛,他不停的雕琢着那些木器,玉器。锋利的刻刀握在他的手里,在木头,玉石上能划出流畅的线条,刻出美妙,精细的花纹。
滇藏的高原,黑泥巴和草籽在发芽。阳光在老人的额头留下了皱纹,如在紫黑色的土层用刀划的痕迹一样清晰醒目。燥热的风吹皱了那张坚毅的脸,古铜色的皮肤,高大的身躯,斧凿铿锵的响声使这显得更加生动。几十年的时间过去,他的青春化成血汗溶进了这晶莹的美玉。
时间如犀利的刀箭,闪亮着锋芒。老艺人握着一块玉石,坐在屋檐下慢慢的雕刻着。清晨的阳光洒在他的肩上。阳光一块蝴蝶粉色的玉,布满天生的兽纹的美玉。玉石似乎被山火烧烤过,纹路透彻,色彩成熟,稳重。老艺人对艺术和人生的理解远远超过了我,我只能在世事里疲于奔命,谋生,我的浮躁使我不能理解这种清贫的艺术包含的人生的意义,价值和多生活本身的最高理解。他的内心有一种永不衰老的力量,青春的力量。我不是天然的璞玉,我内心肮脏,被污水和残生的文字繁衍的死火吞没。愤激的心理,阴暗的角落里文字犹如被枷锁禁锢住筋骨的猛兽,随时准备扑向心火,嘶咬那缠住它的冰冷的锁链。我只是顽固不化的砾石,邪秽的文字优美凄惨,没有老艺人的沉着与稳重,没有绵延不断的持久抗争的耐心。它会在蒙古男人的铁锤下灰飞烟灭。
从高处俯视喀拉昆仑山,耀眼的光线如箭石从顶峰暴射向荒凉的大地。昆仑一脉山势威严,如铁塔耸立,连绵起伏不定,直插入云霄。雄鹰盘踞在山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黄河的浊水从山势衔接的巴颜喀拉山如古代西域沙漠与旱海里的丝带飘荡,昆仑山岩壁画那些藏经、佛教、花草、野兽的岩画在这连绵的山脉中呼吸着。祖脉横亘在干裂的黑色山脊,绵延到黄河浑浊的水声,汉字。我和他们一样膜拜着这柔弱无骨的美玉,下跪,拜首,长叹,衣衫飘扬。五色衣襟,不同的乐音。
我从遥远的大陆深处来到了昆仑山。在昆仑山脚下的乱石之中埋藏着游牧民族的文字和信仰,楼兰的残迹与惊艳的朱颜胭脂,憔悴的花蒂,沙漠和草原交界处的金色胡杨。昆仑美玉,肝胆相照。穿越草原的雄鹰,黑色的目光,灰色的羽毛,巨大的翅膀,犀利的目光顺着莽苍的祁连山。老匠人送给我的美玉在秋雨中显得寒瘦憔悴。昆仑山怪石嶙峋,横空直上。我的手指狠命的抓着洁白的纸灰烬,火焰从指缝里烧焦了我的骨节血液。那玉石如芥末,瓦砾,茅草,青灯,木鱼。古老昆仑的筋脉风骨在玉石的品性中遗留下来。它有一种类似古代的匈奴,甘于在野战中死去,壮怀激烈,绝地求生。很难把握住这玉石的神韵,气质,它疏远市井,吸收着深山的地气,野性。巍峨壮阔的昆仑山沉稳得像佛像一样,瘦骨嶙峋,青色的山崖,破碎的清羸多病的玉石,僵硬的死火,幽魂野鬼,丑石上斑斓的血痕和落叶血红浓密腐朽的杂质在山体上涂抹上冷艳凄厉的色彩。玉石焚烧的灰烬芜秽,在风中飞扬。玉的魂魄与孤独的风色萦绕着贫苦的坚韧的民间艺人浮生一梦。乌黑的山口,昆仑山如巨大的鼎,寂寞的血液焚烧的青烟袅袅升起,嫩绿的青草和黑色的泥土发出腐烂的气息。心里的死火被这旷野的风点燃了。旷野威严的青山,坐如钟鼎,云水襟怀,木泽金声,穷尽心力的民间艺人浑圆的腰膀,结实的手臂将肢体的美感和心血熔铸成有形的饕餮斑斓的兽文钟鼎。这里没有丑陋的石头,母性的玉石,木质的玉象征着北方大陆的健康气象。昆山崎岖,山的族群依靠血脉和筋骨,因缘在这里汇聚,隆起的脊背耸立在苍穹之下,冰雪纯粹的水花清洗着这伤口和石头的疤痕。
老艺人手背上的刀痕像鳞甲一样厚实,皮肤黝黑,那是滇藏高原的阳光和他的汗水浸渍的结果。弯曲的朴刀,鱼腥味的布衣,结痂的伤口使老艺人像枯坐的释迦一样在院子里,土墙边微笑着,沉默着雕刻着他的玉石。灵性的石头光滑,晶莹,就像浑浊的眼泪渐渐沉淀出灼烫的光芒。我看着秋天梧桐树的落叶在老艺人的脚下破碎,枯黄的色彩和那眼泪一样的玉石融化在一块,年迈的匠人脏旧的衣服已经辨识不出当年的颜色。他的身体开始衰老,只是骨子里依然是那华美的玉石的体魄和胆力,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他显得毫无畏惧。昆仑山的美玉,在他的手里精雕细啄,玉石纯洁的肉体,凝结着无数心血。他喝着高粱酒,饮着北方的河水,一生穷困颠簸,只剩下一把高粱可以养活。
深夜北方的秋雨从灰白的天际飘洒下来,冷冷的敲打着冷僻,孤傲的美玉,玉中的水色桃花,黑色的颗粒妖娆美玉氲染着红色,浓烈的文字和襟怀。纯美的玉石,中国红的高粱,都使这文字有一种清新,一种干脆,刚烈,冷静的禀性。北方的大陆苍茫背影在夜雨中犹如巨大的甲骨,字迹遒劲,刀痕新鲜。当玉石,木雕,纸笔都化为灰烬,冷却的血液在瞬间就燃烧了起来。连着衰草,高粱茬子顺着地面烧向北方阴冷的天空。这种驱邪,鼓动心力的中国红如不可遏止的火苗熊熊不息的燃烧,使虚假的文字和劣质的顽石烧成芥末。
秋后田野里的红高粱穗子缀满了欲望,书卷上的玉石露出了青草痕。雨后,无垠的高粱地散发着撩人的热气,父亲的两鬓又增添了些须秋霜。我和父亲走回村庄,看着老艺人依偎在温暖的阳光下喝着新酿的高粱酒。
火车穿过原野一直向苍茫的北方驶去,最后消失在父亲和我的视野里。火车穿过原野,在平原上发出鸣叫,冒着浓黑烟柱,在向日葵和红高粱的一片妖娆之中向生生不息的北方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