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失落的雪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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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援没有希望了,再这样等上两天,就算救援队挖开了雪洞,找到的也只是一根冰棍模样的尸体。外面的雪地一泛白,他把左肩膀挂着的空袖口扎紧,离开了雪洞往山下走去。他真希望脚上长出鸭子的脚掌,这样他的大腿就不会陷进雪层。山风揭掉雪地上的一层厚皮,在山谷里旋转,成群的雪花像漫天的黄沙灰土。他身后半米深的脚印三秒钟之内就被新雪填埋,大片的雪泥巴黏糊在他胸口。沸腾的咖喱汤、放满开水的浴缸、光线充足的书房、小艾柔软的身体。他回忆这些暖和的记忆,身体也随之温暖了。但是这种温暖是虚假的,因为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意识到他在自欺欺人。滚烫的咖啡是虚假的,冒热气的排骨、烂熟的肉肘子也是虚假的,任何温暖的东西都是虚假的,包括他37摄氏度的身体,只有硬邦邦的雪山、“嗖嗖”飞走的山风、无处不在的冻雪是真实的。
他走了一天,却只走了不到两公里,他回头还能辨别雪洞的位置。幸运的是,坡度更加平缓了。只要再走上一天就能走出雪线。这一夜,他没有挖雪洞而是躲在一块岩石的背风面。他扫去下面的积雪,另一块矩形岩石刚好卡在底座。他裹着睡袋靠在大岩石上。两侧的风汹涌澎湃,他喝玩罐头里的水,又填进雪块塞进怀里。他抽出背包里断掉的胳膊仔细观摩,这条左胳膊帮他削铅笔、提裤子、自慰、抠鼻屎、擦屁股、敲键盘、拿马克杯、夹住烟茎,三十年来,它忠诚于他,是他的兄弟,是他的奴隶,也是他的情人,但更多时候是他自己。现在,它彻底断掉了,主人分泌荷尔蒙时再也不能给以安慰,甚至弯曲一下食指也做不到。不过大雪淹没的高山上,只有它在陪伴着他。
夜越陷越深,他在迷糊的睡意中回忆了胳膊的一切,就像手术台上流产的妇女回想胎儿八个月的成长。他用右手食指肚擦拭着胳膊起皱、灰暗的皮肤,从撕扯开的横断面滑过僵硬、突起的肌肉,停留在扭曲的关节处。他从未从现在的角度去看这条左胳膊,他把玩着它,揉捏着上面每一块尚且柔软的部分。他费了大力气想要掰直手指,但是每次掰直中指,先前的食指和小拇指就蜷缩了。他勉强分开五指,十指相扣。左手五指牢牢抓住他的右手掌,就像从前那样自然而然地指指环扣。他把右手举着空中,整条左胳膊就垂吊在下面。他取下左胳膊揽入怀里,用体温暖热它。
这样的雪夜,他跟这条胳膊产生了特殊的情感,它不再是身体的一部分,而是独立的一个人,它闻着他的呼吸、嗅着他的体味,他们相互温暖、相依为命。夜里他惊恐地醒来,忍不住对胳膊说起了话:他买了多少束玫瑰花追求小艾,用多少诡计才和小艾住进宾馆二楼的同一间房,新婚当晚小艾多么自然、主动地和他做爱。
“你哪里睡过女人呢?虽然你确实尝到过不少甜头,但那都不算数。你当然也不知道女人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胳膊猫缩在睡袋里。
“女人就要比一颗柠檬,柠檬你知道,你还掰过、挤过。没有得到时,它多么可爱、多有质感,可是靠近它,你就知道它的酸涩,酸得你只有哭的份。这样的感觉反而是好的,最痛苦的是,一旦你拥有它、再放上一段时间,你可晓得……”他抚摸着断胳膊说。胳膊冷冷地瞥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
“只要一小段时间,三年?五年,它们就萎缩、干枯了。有时候你想扔掉它,但是你不能,你就想去逃避,逃避她也是在逃避生活,但这狗屁雪山却要了你的命。这些雪、这些风就是来弄死你的。”胳膊绅士地倾听着,想反驳什么却止住了。
几次短暂的睡眠后,天再次亮了。他昏沉沉的,耳边总有人在说话,但只听到浆糊状的嗡嗡声。这一天,他拄着左胳膊,走走停停离开了雪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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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星期以后,救援队在山谷巨大的岩石边上找到了他的尸体,尸体面部朝下,头上的黑血结痂成厚厚的硬块,他显然是从巨石上摔下来撞裂了头部。尸体旁边鼓起一撮石堆,两只老鼠正埋头往外刨石子。石堆里,弯曲的手指露出来,指头啃掉了半截。翻过他的尸体,成窝的老鼠一哄而散,左肩膀上留下多处咬痕,颧骨上的冻疮正在化脓,通透的表皮下有白蛆在蠕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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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雪线,他只花了两个半小时就滑下两百米长的碎石坡,山谷里巨石林立,像一头头拥挤的白象。他头脑晕眩,迷糊中看到石林尽头立着一间黑色小木屋。但要走到那里至少得花上五个小时。除了喝下两罐头雪水,他四天没有进食了。他扛着左胳膊,沿着巨石夹出的狭窄细缝往前走,只要还能看到小木屋就能辨别方向。木屋里可能有炉子、床铺,运气好的话,还能烧开水。这些星星点点的期望支配着他滞重的双腿。
在这样的野外,天总是急着黑下来。山谷的寒意聚拢,雾立刻凝重了。雾气从石缝里生长出来,沉积在谷底,把他裹得密不透风。黑屋子藏在雾水里,变成一片人影。他的眉毛上粘了薄薄的轻雾,冲锋衣表面上也湿了水。他扶着石头前进,石缝里窜出一只肥硕的灰老鼠,老鼠爬过他的手背,跳上旁边的石尖回望着他。他牙缝里猛地渗出口水,胃里一阵空响,肠子也纠缠开去。这只老鼠像米饭团一样摆在他面前,熟不熟完全不要紧了。他拾起石片砸过去,正中后腿。肥老鼠拖着断腿,“嗷嗷”哼叫着,对人类的好奇给它带来灭顶的灾难。他咽下口水攀上岩石。灰老鼠挤着眼、骚弄着后爪往岩石顶爬。他踮着脚贴着岩壁伸手抓它,只要再往上一厘米,就能抓到尾巴、扔到石头上、摔死。它的尾巴尖圆润而光滑,只有不多的黑毛高耸着,他跳起去抓,老鼠纵身一跳落进碎石缝里。他跪下来扒拉开碎石,老鼠消失了,再扒进去,深处还有更窄的狭缝。
刚才一系列的大动作消耗了他所有的体力,眼前倏地黑下来,耳边听到混杂的说话声,像站在百货超市里,或是争吵的会议室。他靠着石头抱头蹲下来。他的大脑严重萎缩,胃部反而在扩张,撕咬着临边部位,先是肝脏、肺叶,然后是一截一截的直肠,它一定把它们当成挂面了。他的身体只剩下一具掏空的肉壳子。他歇息了半个小时,耳边消停了,近处的石头也能看清。剩下的两个小时,他靠一只胳膊和两条腿爬着前进,就好比一辆缺了轱辘的三轮车。车头十米处就是黑屋子,他像溺水的人玩命蹬着腿。雾霭中,屋子的框架愈渐明朗:四四方方的长方形、五米高、没有窗户、见不到门。雾气更加浓郁,他加快了脚步。雾气滤过他的睫毛,他看清木屋真实的样子,这压根不是一间木屋,而是两块盘根伫立的焦黑色巨石,与其他青绿色、灰白色石块形成鲜明对比。雾色里很容易误以为是黑屋子。
他捶打着笨重、冰寒的大石头痛哭起来,他想嚎喊,喉咙却哽咽住了。哭了一会,他干脆躺在石块上软巴巴地蜷起来,活像一枚用完后丢弃的安全套。他憎恨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寸雾霭、每一阵寒气、每一升空气,就连头顶死人样的天空也要逼死他,而且左肩伤口剧烈阵痛。他抓起一把碎石子扔向天空,石子落下来还是砸到自己脸上。他真后悔没有死在雪崩里,白受这么多罪,到头来还不是要死掉。为什么非跟自己过不去?为什么活下来的不是别人呢?他想得越较真,脑子绞痛得越深。他取出睡袋抱着左胳膊睡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胸口一阵痒痒,怀里的左胳膊正挠他的痒痒。他醒来,天大亮,胳膊正横在胸口,手掌来回比划着。胳膊活过来了吗?不对,胳膊成精了?他歪头斜看,两只老鼠正撕咬着关节处暴露的残肉。是鲜肉的香味把它们吸引过来。他夺回胳膊,一只老鼠吓跑了,另一只死咬住不放,他抖了一下,那老鼠撕下一大片,叼着窜逃了。
雾散去,头顶又是明晃晃但感觉不到一丝暖意的太阳。他望着左胳膊上的肉条发起呆,那鲜嫩、多汁的瘦肉口感肯定极佳,温暖的血液冲淡肉质的枯涩,口腔里润滑而细腻的粘液得到前所未有的稀释,要是一股脑地喂咽下去,胃部定会扩散出暖暖的饱腹感。光靠鱼罐头里的雪水是没有用的,他取下手上“秃鹰”的戒指,用膝盖压住胳膊,对准关节处扎进去割开,先是破皮、扎了三五下,才割出白肉来,划拉了一阵,胳膊被开膛破肚了,白肉、血管、鲜血翻腾出来,一根皙白的骨头依稀可见。他遏制住自己抓起骨头乱啃的冲动,而是礼貌性地把肉割开,切成条状。等他割出三片肉条,渗出的体液混着鲜血在伤口处凝成泛红的薄膜。他把肉条整齐地摆放在手腕处,手里的戒指血痕累累,只有零星的地方还能反射光亮,他重新戴上戒指,捡起一条拧住指尖,这条肉七分瘦、三分肥,跟平时吃的猪肉、羊肉、牛肉没什么区别,瘦肉也是鲜红色,肥肉也在泛白。这些不过是蛋白质和脂肪,没什么大不了。他极力劝说自己,眼前的这块肉就是那头猪身上的。他看了胳膊一眼,把肉送进嘴里。
他的味蕾、牙龈活跃起来,他试探性地嚼了几下,咀嚼的快感从喉咙深处冒出来,鲜腥、粘稠、油腻、质感各种微妙的感觉在口腔里爆浆了。碎肉、血汁在舌头周围翻滚、搅拌。他尽量延长咀嚼的时间,避免吞咽时刻的到来。但是当碎肉成了糊状,再咀嚼也失去了意义,他必须咽下去。他的喉咙、他的胃、他的五脏六腑都在等待着,只要咽下去,各种感官就复活了,他的全身将充满能量。但是此刻,另一种感觉困扰着他,这一片胳膊上的肉似乎不是来至他自己,而是他的亲人。这条胳膊跟他一起生活了三十年,它知道自己的一切隐私、任何邪恶可耻的念头,而且在雪夜里还给他取暖,陪他说话,帮助他走出雪线,他早把它当成另外一个亲人,从自己身体里分离出去的亲人,这更象是他的孩子。他在吃自己孩子的肉。
他用手指抠进喉咙里,把滑进去的肉沫呕吐掉,胃液连带着吐了出来,眼泪不自禁地流淌着,他吐了十几口吐沫星,等嘴里、胃里安静下来,他才把剩下的两片肉条塞进挖出的伤口里。他拾起石块刨出一洼小坑,把胳膊折起来刚好能放进去,他再没有力气挖出更深的坑了。他抱起胳膊,像抱起夭折的孩子,放进坑里堆起碎石埋好。
这么一折腾,他所剩不多的力气也消耗光了。他望着远处没有穷尽的石林,山谷是走不出去了,营地也找不到,先前幻想闻到“营地”边自己大便的臭味也不可能了。他在左胳膊的小墓前躺了两分钟,丢下背包、睡袋,爬上黑色巨石,倾身跳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