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平生性野多违俗：何谓天下第一等事(2)

当晚王阳明在床上辗转反侧。其实这句话的意思不难懂，就是说，成圣贤的道路曲折漫长，需要岁月的积累，时光的沉淀。胡子的长度意味着他的年岁递增。

那么算命老头告诉他这话的意义是什么呢？这句话只说了成圣的艰难，并没有给王阳明提供成圣的方法。甚至乍一看，还有说教的意味，即年轻人啊，成圣不是那么容易的，需要很长的时间，切勿浮躁，要一步一个脚印，脚踏实地地来。

史书上并未记载这个算命老头究竟是神人还是无聊者更或是托儿，经过分析后我倾向于是托儿。因为说教，是为了让孩子能够更好更健康地成长，那么自家人的动机是最大的。再结合之前王阳明在金山寺作诗时所展现出来的神童光辉，所以最大的可能是他爷爷王天叙，唯恐伤仲永一例重现，便托了个朋友冒充算命先生给自家孩童上了一堂心理辅导课。

当然，算命者的身份以及说这话的动机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这话给王阳明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王阳明在此之前是迷茫的，也许心中有成圣贤的想法，但也仅仅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想法而已。直到老头告诉他成圣贤的艰难与阶段之后，他那倔强、不服输的心性终于被激发了出来——你们都说成圣难是吧，那我就成一个给你们看看，哼！

一个人能够确定自己的人生目标是很不容易的，特别是在十来岁的时候。

不过目标越是高远宏大，其实现的难度也就越大，所要受到的苦难与折磨也就越多。而随着王阳明的成圣目标正式确立，第一次考验也就随之而来——他娘死了。

1484年，王阳明的母亲郑氏病逝。

王阳明从小便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对于母亲的死，他自然十分伤心，据说是守了三年孝。这三年里他很少有笑容，似乎每天都在消融悲伤。

我本想查阅一下郑氏的资料，罗列一下她的生平，但遍寻之下，发现这个女人没有在史书中留下任何痕迹，也许她留下的唯一痕迹便是王阳明，但这已足够。

我们有理由相信，母亲的死让王阳明意识到了岁月的无情与时间的紧迫，生命看似有着无比漫长的光阴可供虚度，但实则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弹指间韶华已逝白发满肩，所以成圣路现在便要开始踏足。

不过在踏足这条路之前，他还有一个棘手的麻烦需要解决，那便是小孩圈中闻者流泪见者伤心、无人不知无人不怕的“头号杀手”——继母。

继母有何惧

古代三妻四妾都属平常，更不用说妻子过世再娶了。再说王华那时已是状元郎，当了官，其身份与地位都与之前不同，家中没个老婆，总是会被同僚们玩笑取乐。

于是便娶呗，娶了一个年纪比自己小的，长相漂亮的女人回来。这样的继母大多都有个共性，即在老公面前娇媚温柔，对老公的儿子则多显尖酸刻薄。

不得不说，继母凶狠似乎是世间的常理。其实原因很简单，归根结底孩子不是己出，没有血脉感情，教训起来自然是顺心顺力，不知轻重收敛。

我们再来看看那时的王阳明，虽然是个才华横溢的神童不假，但神童大多有个毛病，那便是不听话，且思想叛逆，行为自由大胆，讨厌被约束。

之前，王华对待王阳明的态度顶多只是冷眼外加言语教训。毕竟是亲生儿子，而自己又是读书人，不好下手。但现在多了一个继母，情况就大为不同了，王阳明一闯祸，继母那夹带了腥风血雨的大嘴巴子便会扇过来。

王华事务繁忙，无法顾及这些家庭琐事。而老音乐家王天叙虽然很是心疼，却不便过多插手。毕竟那是人家在代替王华教训孩子，自己无论如何算是隔了一辈，只能是旁敲侧击地去劝说，但屡劝无果，只能暗暗心疼。

一般的孩子，在屡遭折磨还无人搭救的境遇里待上不久，肯定心性服帖、唯唯诺诺。所幸我们的王阳明长大后可是要成为圣贤的人，这样的人是不可能被一个继母打败的。俗话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在对继母的虐待忍无可忍之后，王阳明终于抛却了礼仪中对于长辈的尊孝之理，开始了反击。

经过长时间对于继母性格的揣摩，再结合当地实际情况，王阳明制定出了一套成功率颇高的作案方案。

那晚，继母回房睡觉，谁知一掀开被子，就听见“扑哧”、“扑哧”的响声，接着一个黑色的物体“唰”一声从被窝里冲出来，满屋乱窜。继母被吓坏了，瘫软在地上一个劲地乱叫，直到几片羽毛从她眼前飘落，她才收拢了些被吓散的神智。

“长尾林鹗，是长尾林鹗！”继母大叫着，此时她居然比刚才还惊恐。

这也难怪，当地有传言，长尾林鹗这种野鸟闯进室内，是很不吉利的事情。因为恐惧，继母忽略了去思考长尾林鹗是怎么进来的，她只知道第二天得赶紧找一个道士来驱邪。

继母若去找道士，必然会坏了王阳明的计划。所以第二天一大早，一位打扮极其专业的巫婆就先一步不请自来了，而且一进门便神神叨叨地说：“哎呀，这屋子不太干净啊！”

开场白一下就把心神恍惚的继母给糊弄住了。继母赶紧央求巫婆开坛做法，为自家化解这不祥之兆。

巫婆也不推辞，直接开了祭坛，然后念了一串谁也听不懂的咒语，接着便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起来。这表演很到位，很专业，王阳明心里暗暗叫好。抽了一会儿，巫婆便重新站了起来，只不过这次的表情跟倒下之前的完全不一样，此时巫婆脸上充满了不甘与怨恨，仿佛她变成了一个来自于地狱的厉鬼。

没错，巫婆这次扮演的角色就是王阳明已逝的母亲郑氏。这下继母可被吓坏了，巫婆模仿着郑氏的声音，说：“昨晚那长尾林鹗便是我的化身，你要是再敢殴打虐待我儿，下次我便化作一条毒蛇藏在你床上，接下来你自己看着办吧！”

继母听了吓得腿都软了，因为她最怕的就是毒蛇，所以她赶忙跪在地上朝着巫婆使劲磕头，嘴里还嚷着：“姐姐大人有大量，我知错了，再也不敢了……”巫婆见好就收，再次倒在了地上，不一会儿爬起来，恢复了原来的表情，给了王阳明一个眼神之后，也不拿一分钱，便飘然离去。

自此之后，继母真的收敛了很多，再也不敢虐待王阳明。就连王阳明偶尔犯了错，她教训的语气也是十分温婉，再也没了从前那般气势。

其实，从王阳明的这次反击我们就可以看出他的超群心智。首先，他研究了继母性格中的弱点，然后结合当地的风俗习惯，利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设计了这一连环陷阱。实话说，谁又能想到十多岁的小孩能有如此心计呢？继母的每一步反应都落在了他的算计里，分毫不差。这与多年后他带兵打仗时的表现其实是一样的，运筹帷幄，计谋存心，灭敌于无形。

总而言之，继母与王阳明一战，输得是一塌糊涂。而王阳明不仅获得了初次的战斗经验，更获得了宝贵的自由。

何谓第一等事

其实王阳明萌发做圣贤的念头很早，往前推算，大概要追溯到他12岁的时候。那时他早已被严父逼迫戒掉象棋，但鬼灵精的他想到了一个更好玩的游戏。下课后他组织同学分成两组，举着两色战旗，然后听自己的指挥来打斗，颇有真人象棋的意味。虽说这一个人指挥两组队伍，不免有些别扭，好在王阳明小朋友即使左右互搏，依旧玩得不亦乐乎。

当时老师看了就摇头，心想这熊孩子这么爱折腾，自己一个人调皮也就算了，带着一个班的孩子调皮，多不像话。这打打闹闹虽然不是动真格的，但一不小心也会受伤，那受伤孩子的父母找学校的麻烦多糟糕啊！不行，得找这熊孩子谈谈话。

于是一次放学后，王阳明小朋友被留了下来。老师走过来决定开导开导他，结果没说几句，就被王阳明小朋友的一个问题给问噎住了。

“老师，何谓第一等事？”

老师心里一阵冷汗，这熊孩子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啊？

思索了片刻，老师觉得对付这样早慧的孩子，还是不要谈什么大道理了，因此便直接告诉他：“第一等事当然是读书知理，考取功名，然后当官，娶几个美女，过逍遥快活的日子。”

王阳明摇摇头，说：“这不是天下第一等事，第一等事该是做圣贤。”

老师沉默了，心里抹泪：“这都什么学生啊，总是不按套路出牌。以前蒙别的学生，我给他们说这空虚的目标，要学做圣贤云云，结果他们说我不切实际，用现实主义思想反驳我，说赚钱娶老婆才是第一等事。结果我现在改了，但这熊孩子又要做圣贤了！”

“好志向，嗯，好志向。”老师只能如此说，然后把他放回家了。

这以后，王阳明依旧将他的真人版象棋玩得不亦乐乎，充分享受着当一个军师或者指挥家的快感。直到有一天，同学们正在他面前打斗得尘土飞扬，王阳明却突然觉得背后一股阴寒之气袭来，回头一看，不禁惊呼：“爹，您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其父王华。

王华揪着王阳明的耳朵，一路揪回了家。

其实王华心里也想不明白，王家上上下下除了六世祖王纲曾经被逼上过几次战场之外，其他人都是本分的书生，偏偏到了王阳明这一代，却喜欢舞刀弄枪打打斗斗，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难道这孩子注定是要学武从戎的吗？

“你想怎样？”王华问王阳明。

见王阳明还揉着被揪得通红的耳朵不说话，王华心软了下来，语气也温柔了很多：“你要知道，咱们王家是书香门第，你不好好读书，整天整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什么用？”

王阳明反问：“那什么才有用？”

王华说：“当然是努力读书，然后像我一样做官！”

王阳明又问：“一代是官，以后都可以是官吗？”

王华说：“废话，当然不是，不然为什么我还要让你考！”

王阳明笑道：“那便是了，这读书考取功名算不得厉害，我还是觉得做圣贤比较好！”

王华一听这话就激动了，敢情这孩子把做圣贤当成是做农民做医生做小贩那般轻而易举的事情了。再加上王阳明脸上挂着的笑容，虽说是无心之笑，但此时此刻，王华却觉得这笑容里全是一个无知孩童对一个成功人士沉甸甸的讽刺。王华怒从中来，一个耳光飞了过来，扇得王阳明是头昏目眩。

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王天叙冲了进来，护住王阳明，对王华说：“你这么狠做什么，孩子有高远的志向不挺好的嘛，古往今来有几个圣贤啊，说不定咱王家就真能出一个。”

这时候王阳明边哭边喊：“我就要做圣贤，您打死我我也要做圣贤，您打不死我我更要做圣贤！”

王华也知道刚才下手有点重，只得叹口气道：“也就是您老人家惯着他，他才愈发不知道天高地厚。您也说了，古往今来圣贤没有几人，您看他连读书考取功名都懒得去做，还好高骛远做圣贤，有可能吗？”

王天叙耍起赖来，说：“怎么没可能啊，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我孙子以后肯定大有出息，至少比你有出息。”

王华一听就觉得不对了，怎么又扯到自己身上了：“我怎么就没出息了？”

王天叙答：“你怎么就有出息了？”

于是，这场父子纠纷瞬间由王华与王阳明之间的矛盾上升到了王天叙跟王华之间的矛盾。

这件事，与我们上文提到过的，王天叙雇人教导王阳明成圣贤的道路曲折漫长，是否为因果关系？不难猜想，虽然王天叙老爷子表面上无条件支持孙子王阳明的宏大志向，但实际上他内心深处也对孩子有着深深的担忧，所以暗中派人假装算命先生给他一些警示，也是合情合理的。

当然，就如上文所说的，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当时王阳明心中的天下第一等事，便是成圣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