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将“深入人心”的一幅画
第二天整个上午我都待在医院,下午我又来到了布利街。这是我的病人萨丝佳病情最严重的一天,然而她却不听劝告,执意坚持走下病床,坐在旁边用几个枕头支撑身体的椅子上,将她的宝贝抱起放在膝盖上。而保姆则忙着在旁边用火烘干几件衣服。我对保姆说请她不要在病人的房间做洗衣服这样的事情,对病人身体会有影响,而保姆当然不理会我的劝告。嘴里还小声嘟囔抱怨了一下,随即便将小孩子的衣服收起来扔到一个篮子里,“砰”一声关门离去。
“今天又是她心情不好的一天,遇到这种日子,我没有任何办法,非常无奈,我有时觉得她就是个蛮不讲理的疯子。”萨丝佳充满无奈地抱怨着,“不过我觉得我比前几个星期身体状况好多了,我想我的身体没多久就会好转的。你觉得我的脸色是不是好多了?”看着可怜的她满是欣喜的表情,我肯定地对她说,她的脸色的确不错,比之前看上去好多了。对于她脸颊泛起的暗红色的红晕,我的确没有撒谎,也没有必要撒谎。只是她脸颊呈现的红色实际是发高烧所导致的,她所认为的正在逐渐恢复健康的表象,只不过是离死亡越来越近的征兆。
从这天开始计算,四个月或者至多五六个月之后,她就要长眠于教堂里一块花岗石板的下面。而我们的责任则是让她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尽可能过得更快乐、更幸福。此时看着她抱着的这个漂亮可爱的儿子,便讲了几句夸奖孩子的话,但这个小孩子跟所有普通的孩子一样,天生对病人有种害怕厌恶的感觉,总是试图挣脱她的怀抱。
“医生,你看他可爱吗?”萨丝佳一边高兴地问我,一边试图用双手举起孩子,可是她那纤细无力的胳膊已经承受不了孩子的重量了。“你看他是多么可爱,我们想让我们这个可爱的孩子长大后做一个海员。”我问:“不让孩子跟他父亲一样做一个伟大的画家吗?”她赶紧摇摇头,并坚定地说:“不,我希望他能够健康成长,一辈子能够生活得幸福快乐,无忧无虑,可我相信,艺术家的生活并不能如此。”“但是你总不会质疑伦勃朗是幸福的吧?他有他热爱的画家工作,他有你。”这话刚从我嘴边说出,就觉得有些不妥,迅速纠正了我刚才的说法,“我是说,他有你还有孩子,还有……”但我还没有说完便被她打断:“医生,你第一次说得这么准确,他有他热爱的工作,而在工作之余他才能想起有我,他让我打扮成公主的模样,可是我并不是公主,或者让我装扮成皇后,皇后我就更不可能是了,在我看来,我只是他工作的一部分而已。”“那也一定是他工作中最美的那一部分。”我微笑着说。“没有没有,您这话说得太客气了,不过怎么说都行,反正我也就是他工作的一部分而已,而不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她回答。
我强调说:“我觉得自从你为他生下这个可爱的孩子开始,你已经成为他生活密不可分的一部分了。”听到我的话语,她顿时呆了一下,并充满疑惑地看着我。她脸上的那些喜悦的表情消失了,由快乐变成了一丝忧伤。她一边若有所思一边问我:“您真的相信这些吗?但是如果我自己不是这么想的,那我情愿明天就离开这个世界。我现在心甘情愿地等待死亡,可又害怕这一天来得太早。”听到她的话,我很想用我们这一行看似一成不变的老生常谈的理论来反驳她,可就在这时,她的丈夫伦勃朗走进来。不知是谁惹怒了他,他看似很生气,并且愤怒地咒骂着什么。
只听他嘴里喊着“这个白痴,这个无可救药的蠢蛋,我还以为他已经在我的指导下学会了如何使用印刷机。可是他居然在上次将纸张全部浸到水里,纸张碰一碰就一下变成了纸浆。而这次他又把铜版放在滚子下面而不垫毡片。铜版被压成了铁环形状,害得我必须自己全部重新制作一遍。如果不是他给我弄砸了,我现在可能已经出售一百份了。凭我的经验,老牧师安斯洛的肖像,每次印刷都能卖出一百份左右,只要画的是门诺派的牧师,他们的信徒们都会购买的,他们很舍得花钱的。”
看着此时无比愤怒的伦勃朗,萨丝佳试图安慰她的丈夫,她伸出她那纤细瘦弱惨白的手,示意着她的丈夫过来,并且温柔地说着:“亲爱的,到我这边来坐一会儿,休息一下吧,不要生气了,你可以打发那个不争气的学生离开啊!如果他是一个怎么教都学不会,并且只会令你生气的笨蛋,你当然可以不用想那么多,打发他离开不要妨碍你工作就好啊。”她丈夫的怒气似乎在她的话语中消散了。“其实我也这么考虑过,但是我担心的是,如果我再找一个过来仍然很笨,甚至比现在这个还要笨怎么办,而且现在这个为了成为我的学生,每个月还需要付给我一百银币的学费。不过我现在想好了该如何处理了,我们家不是经常需要木柴吗?”萨丝佳回答:“是的,我们经常需要的。”“这样就好办了,我可以叫这个学生到我们院子里劈柴,我可以对他说劈柴这种方法对锻炼手臂力量非常有利。要想成为一个画家,必须要有足够结实的肌肉。这个好主意都要归功于你,如果让我自己单独考虑两分钟,我肯定会直接赶走他的。那么现在亲爱的,我们一起出去散散步,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我还想告诉你一些事情。”可怜的萨丝佳虚弱无力,只是勉强地向她的丈夫笑笑,但是那笑容已经非常不自然了,刚刚泛红的脸色再次消失于她的脸颊。看起来她已经疲惫不堪,我们将她扶到床上时,她已经咳嗽得非常厉害了。
当我和伦勃朗离开她的房间,走到外面的街道上时,我提醒他说:“她不应该经常这样活动,她必须好好在床上休息。”伦勃朗摇着头说:“这个我知道,但是如果她坚持要起来的时候,我也实在没有办法来阻止她,不去扶她起来吗?即使我不过去扶她起来,她也会拼命喊着保姆过来帮忙的。”“我一直以为你会辞退那个不负责任的保姆。”我接过话来,“你说的这个事情我也考虑过,我也想这样做,但是当我试图这样做的时候,却发现其实非常不容易。”他无奈地回答。
“其实你了解,我一直很忙的,实在没有时间来处理这个事情,况且这种事情通常需要很多时间才能搞定。”听到伦勃朗的话语,我顿时醒悟,其实我早该明白的,他这个人一辈子只会看重一件事情,那就是他热爱的工作了,即使他已经成了家,有了家庭。
其实大家或早或晚都会成家,大多数人会尽自己最大努力去经营、维系着家庭生活,但是他这个让人觉得可怜的男人,往往在谈到他一直热爱的绘画艺术时,他才真真正正是一个巨人。而当他面对平淡、琐碎的普通家庭生活时,他总是束手无策,成为一个让人觉得可悲的懦夫。在绘画时,他可以大胆、勇敢地去尝试,去解决前人不曾处理的画面光线明暗的棘手问题;可如果让他去辞退一个毫无责任感可言的保姆,一个有可能威胁到他妻子和孩子健康的野蛮女人时,他立刻就胆怯,想尽各种办法去逃避这一切。
我想世界上当然不会存在一模一样的人,我们每个人的脾气秉性都不同,职业、环境也不同,要使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那简直是不可能的,这么做只能白费精力。我心里带着这种想法,和伦勃朗走在街道上。
这时他停住脚步问我:“如果我们在去阿姆斯特尔河畔之前稍微绕个小弯,从犹太人住宅区经过,会看到不一样的景色,医生,您觉得怎么样?有问题吗?”我立刻同意。因此我们没有按照原本的路线行走。不一会儿,我们就来到了一个与整个城市景色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伦勃朗似乎对这个地方非常熟知,与这里的居民关系也很好,因为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毕恭毕敬地朝他点头示意表示问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伦勃朗是市长或者某个重要官员。
看到我充满疑惑的样子,伦勃朗似乎明白了什么,赶紧向我解释着:“医生,你千万不要误会,不要认为他们知道我是个画家,对我的画有了解才对我毕恭毕敬的。实际对他们来说,我只是一个慷慨大方的顾客,因为只要我身上带着钱,总是直接付现金给他们,而且我也不会跟他们讨价还价。”伦勃朗还对我说,这个地区可以称为真正意义上的宝库,这里五彩缤纷的色彩,远远超过阿姆斯特丹其他地区的总和。
“您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伦勃朗突然跳到一旁,躲开从楼上窗口倒下的什么东西,同时对我说,“我们国家的文明似乎就是褐色和灰色的,我们把各种绚丽的色彩看作是一种带有罪孽的欲望的展现,我们国家的男人和女人都只能穿黑色的衣服,甚至连充满朝气的孩子也只是穿黑色衣服,而我们的教堂看起来就像是被粉刷成白色的坟墓。当我们聚集在一起举行宴会时,每个人似乎并不为宴会而快乐,反而满腹心事,愁眉苦脸,直到他们在宴会上喝得烂醉如泥。然后我们每个人的行为,与约翰·斯登在他的画作中描绘的近乎一样,他也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虽然他跟我一样是莱登人。我真的非常希望我能对家人多了解一些,当然说的并不是我善良仁慈的兄弟姐妹们,因为我可以坦诚地对您说,我的这些兄弟姐妹们太过平凡,不能引起我的兴趣。而我的祖父母也只是普通百姓,甚至有些笨拙愚昧,他们一辈子没有离开家乡到其他任何地方,只是在莱登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做着最为平凡的小商人。”
“我的祖父母这一辈子是没有见过任何世面了,我的曾祖父母或者曾曾祖父母这些祖先前辈们又是如何生活的呢?”
“我们的家族族谱里是否曾经有一个意大利或者法兰德斯人呢?因为我曾经听说,法兰德斯人要比我们这些人活跃很多。记得有一次我买了一幅鲁本斯的绘画作品,真的很棒!从那幅画作中隐约还能发现与我们的宗教有些许难以名状的关系,但是很难说得清楚。我认识几位老人,他们对阿姆斯特丹和莱登发生的宗教改革前的那段历史仍然记忆犹新。他们都说在那段时间里,他们生活得无比快乐,远胜于现在的生活。那时候有许多的教堂牧师、执事和僧侣出现在街道上,那些人总是闲来无事,如果你不主动搭讪或者招惹他们,他们自然也不理会你,不过如果你经常去做弥撒的话,那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相比之下,现在的情况就有很大不同,如果你在街上遇到这些传教的人,哪怕你只是礼貌性地向他们微笑示意,他们也会马上冲过来给你念上几章节的约伯书,似乎在对你警示着什么。不过我相信,教会终究会走向灭亡的,只是因为我们的民族是个动作迟缓的民族,而我们的思想则更迟钝,不过至少我们还在思考着。”
“我认为这所有的一切都会消失殆尽的,不过偶尔我也曾假想着,如果我出生在意大利而不是这里,那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比现在幸福。”看着伦勃朗充满遐想的眼神,我问他说:“你没想过去意大利吗?”“我当然想过,而且不止一次,我想每一个怀揣绘画梦想的年轻人,这一生总会有那么一段时间特别渴望去意大利。”伦勃朗肯定地回答,我又问:“但你只是一心渴望去那里,却一直没有去过?”“嗯,一直没有去过,在1631年的时候,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迫切想去那里,我甚至还和跟我一起在莱登求学的约翰·里文斯谈过这个事情,而且那个时候我父亲麦芽磨坊的生意还相当不错,甚至有几个有钱人入股磨坊,因此去意大利的费用当时倒不成问题。不过在那段日子里有些不顺利的事情发生,我总觉得自己命不久矣,珍惜着每个白天,甚至每一个小时,所以一下子要抽出两个月的时间去意大利,而且那里的阳光也未必跟这里有什么不同,似乎觉得去那里有些浪费时间。不过,意大利有一些绘画界著名的大师级人物,但是即使我身在阿姆斯特丹,也同样能像在罗马一样观看到他们的作品,因为总会有人将这些画作通过船只运载到我们这里。”
“我曾经临摹过许多那类大师的作品。当时我临摹的那些画作经常被当作真迹售卖,因为那个时候,许多的画商是唯利是图的,只要能让他们获得利益,哪怕是圣路加本人的画作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出售。令人感到讽刺的是,那个唯一一个非犹太人的信徒,却给犹太人带来他们始料未及的收获,让犹太人赚了大钱,这就是我亲爱的姻兄奥依林堡的功劳,因为他也忙于经营这些艺术品。或者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我同样也是经营者,因为前几天奥依林堡又从我这里拿走一千吉尔德。至于他究竟拿这笔钱做什么,说实话我并不知道,不过如果你肯出这些债权的半价,我很愿意把债权转给你!”我们边走边聊,不知不觉间已经接近犹太人区的边缘。
这时我提醒伦勃朗,问他是不是忘记什么事情了,他回答:“我知道的,我没有忘记,不过那件事情需要到城里的另一个地区去办理。我每次出来散步,总是不自觉地就来到了这个人口聚集地。不过我今天要去找的是这里没有的,比这里好上很多倍的东西,因为我已经发现了米开朗琪罗的一幅真迹,我只见过一次那幅小画作,一个小孩子的头像,可是当时拿着画作的画商要价太高,如果他肯便宜一些,一千五百吉尔德的话,我肯定毫不犹豫买下它。”看着他毫不迟疑的表情,似乎这个数字对他来说可以满不在乎,好像只是两个先令一样。据我所知,伦勃朗的肖像画很受欢迎,他出售画作所得收入远远超出其他画家,当然大家也了解,他也娶了一个很富有的妻子,可是我却完全没有想到他会富有成这样,竟然这么不在乎钱。我童年时代就过着非常朴素的生活,这种习惯对我影响相当深远,所以我很难理解为了这么一幅画作花费这么一大笔钱是否值得,伦勃朗听到我的疑惑时却感到很惊讶,并且他很肯定地回答我,他认为这并不算多。
“实际如果你单单从金钱价值的角度来说,这一千五百吉尔德的确很多,但是如果你从这幅画作是伟大而卓越的米开朗琪罗的真迹来看,这些钱就不算什么了,因为我自己将会得到比这个更高的收入。”“仅仅就一幅画?”我疑惑地问,“是的,如果你肯再跟我走几分钟的话,你就会看到那幅画作,就能理解我所说的。不过当然我先要去那个地下室一趟。”当我们走到伦勃朗所说的地下室时,我才意识到这就是辛格尔街以前的射手俱乐部的一层,他们的俱乐部现在变成了一个高级酒馆,来到这里的人们只要买上一瓶或者几杯啤酒,就可以随意观看知名老战士的肖像画。这个楼房的最高层被一个售卖手套的商人租了下来,在这里他可以充分利用顶楼的优势来晒他的皮革商品;而底层则是一个犹太人经营的古玩店,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店,门外招牌上写着犹太人老板的名字,但是淘气的孩子们在招牌上涂满了脏东西,令我看不清楚上面写的是什么字。
这个老板身穿一件一直拖到地上的外衣,那衣服长得几乎要把自己绊倒。房间很黑,房主又留着乌黑浓密的络腮胡。在这种情况下,总有人不小心撞在他身上,而他就不断地请求别人谅解,嘴里说着一种让人听不懂的语言,这种语言似乎由三分之二的葡萄牙语、六分之一的德语和六分之一的荷兰语组合而成,同时这里面还掺杂着一些好像是大卫王的赞美诗中独创的语言。
令我感到惊奇的是伦勃朗不仅仅懂得这种自创的语言,还能很流利地说着这种语言,因为当米开朗琪罗的那幅画作从一个昏暗的角落里被拿出来时,他就用刚刚提到的那些自创的各种语言的混合语,跟大胡子画商滔滔不绝地聊着,看到他们你来我往的架势,感觉随时都可能动手打起来。我自己在想,如果真的动起手来,我一定不会去劝架,直接以我最快的速度离开。经过半个多小时带有双方前辈的激烈争论中,画作顺利成交。
走出那个地方,我顿时觉得外面的空气清新极了,令人心旷神怡。对于刚刚进行的那场充满神秘感的交易争论,我希望伦勃朗能给我一个解释,后来他的确讲给我听了。
“因为我非常需要这幅画作。”伦勃朗诚恳地表示,“我真的很需要它,这个犹太老头儿出价太高,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我能只花不到一百吉尔德就将这个画作拿到手,我很满足。”“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他拿那个你并不需要的画框敲诈了你一百吉尔德?那个画框你需要吗?画框的价格你觉得划算吗?”听到我一连串的疑问,可怜的画家有些迟疑了,脸上呈现出一丝羞愧之色,像是一个孩子将父母辛辛苦苦赚的一枚铜版随意挥霍掉后被发现的表情。但是这一丝羞愧不一会儿就消失了,他用一种似乎受到委屈及不公待遇的音调说:“在我们所处的这个社会里,手里的这些钱不花掉,又能做些什么呢?”听了他的话语,似乎我刚刚对他随意挥霍大笔金钱的善意提醒和批评都是有失公允的。他又继续说着:“一千五百吉尔德看似是一笔庞大的金额,但是我想下个星期,最晚不超过下个月,我只要卖掉我最近的一幅画作,马上便会得到一千八百枚银币,更何况我的确非常需要这幅画作!”
当我们走向克洛文尼尔斯道林寨时,我脑海中迅速闪过许多遐想。那个寨子是几个最阔绰的团体的聚会场所,据我所知,大尉们的房间里都挂满了凡·得·赫尔斯特、格瓦尔特·弗林克和克列斯·伊里亚斯的画作,所以令我顾虑的是,伦勃朗今天下午先买了这幅米开朗琪罗的真迹,也许他打算拽着我用整个下午的时间走遍这个画廊,而这是我最怕的地方之一了。
正当我一个人心里暗自嘀咕的时候,听到耳边传来伦勃朗的声音:“我们进去看看吧,怎么样?”看来我刚刚担心的事情变成了现实。这个地方的房屋在不断扩充着,有一段段满是历史痕迹的城墙和被拆除了房顶的私人住宅,感觉走在这里需要一个导游为我们讲解和引路。但此时伦勃朗推开了一个酒吧的大门,这让我不禁想到军人俱乐部要是没有酒吧简直是不可能的,听到伦勃朗说:“我们已经走了很久了,我想您一定想喝上一杯了,虽然我并不是这里的会员,但是我在这里工作过一段时间,他们允许我利用他们的公共房间,请进吧。”于是,我和伦勃朗一起进去坐了下来,他点了两杯啤酒。
“我想走这么久您也该饿了吧?”伦勃朗朝着我问了一句,我摇头示意了一下,“不饿吗?那我一个人吃点东西可以吗?我今天早上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自从萨丝佳生病之后,家里的饭菜粗糙了很多,看着就没有胃口。”于是他点了一盘蔬菜、一条新鲜的青鱼和一些面包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还边吃边向我解释为何要带我来到这里。
他说:“其实我这个人很不愿意谈论自己的私事,但是最近这几年我感到内心很痛苦和寂寞,我一直都在苦苦挣扎和支撑着,一是因为萨丝佳这个病,二是因为岳父家生活十分困难,三是对我来说房价相当昂贵的那幢新房,其间还有其他七七八八琐碎的事,我也不想一一都说给你听,以免给你带来更多的烦恼,我想你自己的烦恼恐怕也不少。不过我还是要让你知道一件事情,然后你便会知道将来要发生什么,心里做个准备,我相信了解事情的内幕,总是一件快乐的事情。这可能让人觉得自己确实不愧做个人,不过这里即将发生的是个有趣的事情。”
“你真的不吃点儿这个青鱼吗?它的味道很不错的,不过不吃也没关系,还是听听我接下来的这个故事吧。你知道我出身并不太好,出生在一个卑微的家族,在我们这个国家,许多人看不起我们这样的家族,可是在法兰德斯则不同,人们非常尊重鲁本斯,并让他做使节。我曾听说在西班牙有个叫委拉斯开兹的画家,大家都说他是最伟大的画家。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画作,但是我却听说他能把一个空房间画得确确实实像个空房间,这的确是件非常难做的事情,我也尝试去做这一点,希望达到他的水平,但是我估计这至少需要二十年的经验。”
“不过我听说这位名叫第埃果·委拉斯开兹的画家甚至可以与国王平起平坐,国内其他大臣们,甚至是国内最大的贵族,在国王面前也只能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由此可见他在国内的待遇的确不同凡响,受尊敬和爱戴程度可见一斑。而当他到罗马时,教皇都会亲自接见并邀请他到麦第奇家族的私人别墅做客。”
“当然,世间每个人的想法都是不同的,而不同的国家对同样的人和事物也会采用不同的方式来处理,不能要求所有国家都对画家有这般的尊重。我们这里还是通常将我们这样的画家视作等级相对高一些的下等人。做画家也算是能赚钱的行业,可是却很难出现富翁级别的人,有些画家虽然已经得到了很优厚的待遇,但是也绝没有超过码头工人、账房先生或者面包师助手他们获得的工资。所以有时候我们的父母看到自己的孩子有机会接触到上流人士,并能够为他们画像时,都感到十分自豪,即使他们也担心自己的孩子最后会遭受与罗夫曼或老头儿赫库尔斯·赛弗斯同样的命运,悲惨地死于救济院或者在酒店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些可怜人遭受如此悲惨的命运,是因为他们国家的人民无法欣赏他们的作品,不过对于这一点,我想这些人永远也不会明白。对于赫库尔斯穷困潦倒不得不在破衬衫或旧裤子的反面作画,不得不将自己的铜版画卖给罗金街的屠夫们包肉,这些人没有丝毫觉得遗憾而是觉得非常可笑,那时听到有人说,‘哈哈,今天早上我买的肉片是用托比亚斯和安琪儿包好的’,另一个朋友也同样哈哈大笑:‘你这不算什么,之前有一天我买的一幅风景画还是用那老头儿裤子上的一块布画的呢,才花了我五个吉尔德,好笑吧。’后来就是这两个人竟然有一千吉尔德或是一万吉尔德拿来做投资,原来正是因为其中一个人的祖父偶遇了一个西班牙人或者是波兰人,他们记不得这个人叫什么名字了,只是听到那个人说起这两幅画好像是杰作,于是这两个人便听从了祖父的建议将这两幅画卖掉了。”
“其实你明白这个是事实,我也明白这是事实,大家都明白这些,可是即便如此,作为我个人来说,我实在不愿意再过这种穷困的日子,我真的已经过够了这种苦日子了。可能这世间有些人能够吃苦,有些人却吃不了苦。我很喜欢赛弗斯这老头儿,我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人,我相信他所遗忘的绘画和腐蚀铜版画知识,可能比我们这些人一辈子所懂得的这方面知识还要多得多。想起当年我刚来阿姆斯特丹的时候,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不过那时他已经是个老头儿了,我不是经常能够见到他,但是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和几个朋友一起约好去看他,他住在一个空空荡荡的房间里,房间的一旁有一个女人正在向满是蔬菜的大石坛里放东西,估计那个长相并不好看的女人是他的妻子。女人旁边还有六七个脏兮兮的小孩子躺在地板上,而老头儿则有些许醉意,完全不理会身旁发生的一切,专心致志在画一幅描述暴风雨的画,我觉得那幅画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绘画作品之一。过了一会儿,他将画用两根钉子钉在墙上,并站在画作前观看着,他的妻子看到我们马上询问我们是不是警察局长,并很想了解我们此行的目的。”
“就在当天下午,他的最后一幅铜版画被无情地退了回来,因为为他卖画的那个犹太人没有将画卖出去,实在是非常遗憾,我认为那是他这一生所做的最杰出的一个作品,可是却没有被卖掉。但是由于赫库尔斯已经没有钱再去买一块新的铜版,他只能狠心用一把铜锉刀,将铜版锉成四块,只是为了能继续工作。他虽然如此钟爱他的工作,甚至狂热于他的工作,早上、中午、夜里无时无刻不在工作着,可是人们却只说他是一个醉汉。可是真正喝醉的人怎么能画出如此优美的画作,有时候他只是为了暂时摆脱周围的烦扰才喝上一两杯酒,也许喝上那么一两杯就可以让他忘却妻子和孩子的吵闹和哭喊声。”
“也正是在当天下午他妻子外出去典当画架子的时候,他则偷偷地将孩子们床上最后仅有的一条被单拿下来,将它小心翼翼剪开,当作画布使用。其他的事情我就不再啰唆了,那个时候我过得也不宽裕。不过看到他的确没有任何可以换钱的东西了,因为他家里凡是值点儿钱的东西要么就是被典当了,要么就是为孩子们换取了牛奶、鸡蛋和黄油。后来的我也是费了好一番周折才终于买到了他的六幅画。你之前在我家可能已经看到了这些画,有一幅挂在了客厅,一幅挂在了侧屋,其余的几幅则放在了侧屋后面的小卧室里。我把这些画作布置在我的整个房屋里,一是因为我实在很喜欢这些作品,二是我认为这些作品是一种永恒的纪念。看到这些画作就能令我回想起自己站在赛弗斯的马棚那天的情形,实际这个像马棚的地方就是他一直住的房屋,记得当时我还对自己说,‘伦勃朗啊伦勃朗,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超级大幻想家,做事太愚蠢。即使你以后还要做一些愚蠢的事情,但是请一定要记得赚取一些相应的报酬,要记住,连铅匠和铜匠他们制作的东西都可以换钱,你为什么不能!’”
“更何况我了解自己,我需要更多的钱,因为我创作时喜欢在身边放置很多颜料,如果将我一个人放在赫库尔斯·赛弗斯那样的房间里,我想我连一个星期都活不下去。我还很喜欢买东西,买东西又从来不会斤斤计较地讨价还价。我不愿意仅仅为了两个吉尔德将雅各肖像拿出去卖掉。当我在拍卖行看到自己想收藏的东西时,我就会不顾一切去抢买,即使明知道他们抬高价格坑我,我也必须要买下来。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当我非常想要一样东西的时候,就一定是在当时当地需要,而不是过一个星期或者一年后需要。”
“如果我想要创作杰出的作品,就必须做实验。我的妻子萨丝佳是个非常漂亮可爱的女人,如果你能在两年前看到她就好了,她那时还年轻、漂亮,像个未嫁的大姑娘,而且也没有病成这样。当时我拿她做实验,例如让她穿上绸缎衣裳、佩戴各种华丽珠宝首饰,通过不同的方法和角度描绘她,我相信这样能够看到她的内在纯粹的东西。虽然我可怜的妻子并不是每次都愿意这么做,但是她却很有耐心。当我声称要她看着我最终会画出怎样的画像,她就十分温柔地表示可以。”
“她总是很温柔,甚至对我有些无礼的要求也满口答应。不过说这些有些跑题了,我是想告诉你我即将要做的事情,想来袋烟吗?”此时,青鱼已经吃完了,啤酒也喝完了,所以我回答:“好,来袋烟吧。”于是伦勃朗又点了两杯啤酒和两袋烟丝,然后他向我转过身来,用胳膊肘儿支在桌面上,继续说着:“你知道我画过很多肖像画,而且我都讲得出画像中每个人的名字,不过这都不重要。人们每次来找我画肖像,画完后他们都会付给我四百吉尔德或者五百吉尔德,有时甚至是六百吉尔德。我并不了解其中的原因,因为像凡·德·赫尔斯特画一幅如同房子一样大的画作,上面甚至要画十几个人或者二十几个人物,也没有得到比我这个更多的报酬。凡·德·赫尔斯特画的这种画作可是非常耗费时间的,因为画中那十几个人或者二十几个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才是其中最帅气英俊的人,都会纷纷要求把自己画得仔细些。从以上这些你就可以了解,我可能是仅有的唯一一个不曾受到众多挑剔的画家,甚至我还受邀请为公爵作过画。我觉得公爵并不喜欢我作的那些画,因为我相信他对宗教主题画作的喜爱程度远远比不上对雅克·约丹斯画的美女。我还听说他要在森林里建造一所新宫殿,而且只雇用佛兰德的画家,不过也许这也就是些流言,因为如今这事情已经尽人皆知了。”
“我花了很多时间终于讨回了钱,幸好有霍伊根斯阁下的帮忙,如果没有他,我分文也别想拿到手,霍伊根斯阁下非常珍视我的画作,才游说最终促成支票兑现。不过我想表达的意思是许多人听说过我的名字,那些有钱人邀请我作画,就是觉得这是一个时髦的事情而已。我也常对自己说:‘这样也很好,你们邀请我,我就给你们画画,甚至可以按照你们的要求去画。’”
“当时我的确很需要钱,我的第一个孩子快要出生,我需要更换一个新房子,以及需要购买其他的一些物品。人们常常说我是一个幸运的人,因为我娶了一个漂亮的有钱妻子,实际并不是这样,萨丝佳并没有什么钱。她们家里一共有九个兄弟姐妹,我没有见过她的父亲,因为我和萨丝佳认识时,她的父亲已经去世七八年了,听妻子说她的父亲奥依林堡一心只忙于政治,根本没空料理自己的财产。”
“那个老头儿你一定听说过,他是个挺有名的人,就是他同威廉公爵一起用餐的那天,公爵被人从席间叫走然后被人打死的,凶手是国王腓力普派来的。而当时奥依林堡的官衔是雷瓦登的市长兼警察局长,他总是公务繁忙,因此无暇顾及自己的财产。”
“当老头儿去世的时候,这些子女们每人可以获得的遗产大概4万吉尔德,是一个很大的数额,相当不错。可是从邻居们口中传出来当然就会额外加一个‘0’,将每人获得的遗产说成40万吉尔德,甚至可能被说成4000万银币,再折算成我们现在所见的现行钱币。但是实际上他家所有的钱财都换成了农田和房屋,可是当老头儿去世需要分遗产时,变成了农田无人租,房屋卖不掉的境况。”
“当然由于我住在阿姆斯特丹,而其余的遗产继承者都住在伏列斯兰,路程相距很远。您跟伏列斯兰人打过交道吗?可以说他们是世界上最最顽固不化、吝啬而且特别奇怪的民族。您知道吗,两年前,我们当时不得不跟他们打场官司,才得到她一个姑妈在1634年留给她的几千吉尔德的遗产,这让我们等了整整六年。而当我们千辛万苦拿到这笔钱时,其他遗产继承人又想骗取这六年的利息,实在无奈,我只能又花费二百吉尔德聘请律师帮助我们。想想那些每花费一个铜板前都要亲吻几十遍的人,真是令人作呕。”
“当我凭借自己的本事卖肖像画赚钱,并且买了许多我喜欢的绘画、塑像和其他艺术品时,他们则在一旁信口雌黄大肆宣扬说我挥霍萨丝佳的财产,并言之凿凿,可是我花费的都是自己的钱财,为何要受他们这般侮辱,于是我只能再次起诉他们,控告他们诽谤我的名誉,而厚颜无耻的他们却百般抵赖,法官都无能为力,只能将我的起诉退回。”
“这些做法丝毫没有动摇他们,他们依然继续这些毫无根据的诽谤诋毁,我被逼无奈只能换个地方在伏列斯兰再次提起诉讼,从这以后我才清净许多,终于没有再次听到他们说我挥霍萨丝佳财产的那些谣言,实际那些谣言已经被散布得很广了。虽然我当时的确挥霍了一些钱,就是去购置布利街这座新房,当时需要一万三千吉尔德,为此我写下了一些需要我忙碌一辈子才可能还清的借款单据。您想,如果我要是手里有现款,我还用得着费这么大劲吗?大家疯传说我这个穷困的画家娶了个有钱老婆,纯属是造谣。我们家现在倒也并不是非常穷,我还是有足够的能力维持我们的生活的,但是我做事却总是喜欢谨慎行事。现在只有您能了解事情的始末。”
“我感觉自己比别人好像敏感一些,总能看到或者感知到别人看不到或者感知不到的很多东西。我将这些别人看不到或者感知不到的东西融入我的画作里,就像我为别人画像时,坐在对面让我画像的人,总是自以为潇洒过人,但看到我的画作就说不像,或者可以说我将他的那种吝啬的守财奴以及妻管严的眼神描述了出来,以至于到了最后,要么他就是不要画像了,要么他就只是付给我之前承诺过金额的一半作报酬。”
“这样下去明显是不行的,目前这个阶段还不是我为了艺术追求而创作的时候,虽然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假设你今天晚上有机会去一趟‘脏面巾’或者‘黑地窖’,听一听在那儿的画界同行们的讨论,你就会听闻很多关于艺术方面的事情。他们几乎每天傍晚都会聚在那里喝啤酒,聊天,说一些个人打算。”
“而处在现阶段的我,主要任务还是尽最大努力去赚钱,只有赚到更多的钱才能支付得了我现在的房子,才能继续治疗我妻子的慢性疾病,也才能更好地抚养我的孩子,供他进一个好学校,以后还要让他上大学。”
“我想你能够了解在我们这些画肖像画的画家之中,也会像女人喜好的服饰一样,会有一种流行的时髦款式或者样式。而我掌握这种流行的样式已经有很多年的时间了,实际我自己了解,很多人巴不得可以这样说:‘凡·莱茵的确是一名画家,不过他已经失去了他作为一名画家本身所需要具有的独特性,就是他原有的那种精神和本质的独特性,那种与众不同的地方,只能说他以前画得不错而已。’他们的意思我当然明白,就是想说明我现在画的画像更多展示的是他们原本的真实样子,而不再按照他们所希望的那样描绘。我很愿意现在就带着您看一下。”于是只听到他转过头喊道:“嗨,亨德利克,请把我们的账单拿过来,我要结账,谢谢。”亨德利克马上毕恭毕敬地走过来递上了账单,然后谈论起这几天的天气,因为按照每年这个时期的天气来看,总是阴雨天偏多,而这几天居然连续三天没有下雨,真是挺不错的。而他居然在伦勃朗丝毫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将结账后剩余的零钱私自放进了自己的腰包,并且虚情假意地送我们到门口。
我们出了门向左边转了个弯,又走过两段宽阔的楼梯后便进入了一间大房子,那里一片漆黑,旁边有一扇被绿色粗呢材质的窗帘遮住的高高的窗户。在墙上我隐约看到了挂着的一大幅油画,这幅画就是在这里很容易看到的很普通的全队所有人的肖像画。过了一会儿,可能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了这个屋子里的黑暗,又在大厅的另一侧看到有个高大的木架,上面支着一幅在这里我们所看到的最大的油画,但是我却没有看清这幅画所表达的意境。
忽然屋子里一下子明亮起来,原来是伦勃朗拉开了遮挡的窗帘,让外面的阳光穿透进来,此时我能够感受到身体上一种自然的生理震撼感,感觉面前仿佛是一块巨大的调色板,上面满是各种各样绚丽多姿的色彩,这些色彩正向我袭来。我想此情此景,也只有像荷马这种历史上最伟大的语言大师能够用美妙而精确的语言描绘出这种感受。而但丁会用含蓄的低吟的神曲来赞美这种感受。蒙台涅会微微一笑,静静欣赏这一切。而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医生,一个荷兰人民中的一员,此时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自己的感觉——“绝妙”。于是即使平时并不擅长表达感情的伦勃朗,面对此情此景也不由得张开双臂兴奋地抱住我,并大喊:“太棒了,因为现在至少有一个人已经明白我试图表达的东西了。”
然后他立刻将一条长板凳拽到了这幅画作前面,拉了一下远离画作的那个窗帘,这样一弄,感觉画中间穿白色衣服的人物立即活灵活现起来,像要阔步走出画框一样。我正在感到惊奇,伦勃朗示意我坐下来,他自己随即也坐了下来,将两个胳膊支在膝盖上,用手掌拖住下巴,这也是伦勃朗思考问题时常常会用到的一种姿势,他说:“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非要带你到这里来了吧,我感觉我的运气来了,属于我自己的绝好机会,是我偶然间遇到的大好机会。班宁·科克大尉的自卫队需要请画家为他们画肖像画。他们最先想到的是凡·德·赫尔斯特,然后又有人想到弗林克,还有一些人想请其他的画家。但最后终于有一天,帕默伦德阁下找到了我,他说他看到过我为约翰·西克斯的母亲所画的肖像画,还看到过我为牧师和他的妻子画的肖像画。他非常喜欢我为牧师和他的妻子所做的画像构思及整个画面布局,用不经意的手法表达着意境,画面中很随意地在桌上放些书,两个人物不是生硬地并排而坐,而是自然且兴致勃勃交谈的感觉。所以他决定请我来作画。他自卫队的多数队员实际希望只画一幅普通全体画像,就像其他群体画像一样画面上大家绕席而坐,桌子上摆放几个餐具和几瓶啤酒,只要把他们个个画得帅气、勇猛,并且把酒足饭饱的样子展现出来就行。”
“帕默伦德阁下则是想了解,除了这样一种用如此大幅画卷及一成不变的群体画像手法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别的画像方法?实际当初我听到他的想法感觉有些吃惊,因为这种大幅群体人物画像我之前从未尝试过,不过我自己心里还是挺有兴趣的,所以请他给我几天时间考虑一下,我想尝试一下。他表示很愿意给我几天时间考虑,并且很高兴,他希望我能考虑清楚后找他聊聊。”
“于是我全身心投入工作,我尝试了许多手法,但是大多数创作出来的画稿我并不满意,只好全部丢弃了。后来我突然想到,就像在来时的路上我跟你说的那样,今天对于这些志愿兵而言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这种组织的存在实际也不过是为了大家社交聚会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可是这是因为目前是没有发生战争的和平时期,当然我是忽略了与西班牙之间的战争,因为西班牙因为战争破产,而我们却十分富足,可以从各地雇用大批人员代替我们作战。万一发生战争这些人就显得非常重要了,况且‘民众的武装’这个概念中也蕴含了十分明确的理想信念。”
“平时想跟这些穿着军服的粉刷工匠、酿造烧酒师傅以及鱼贩子们开个玩笑是很简单的,因为总是能看到他们人人举着宝剑长矛或者扛着火绳钩枪和火药筒,浑身上下装点着各种华丽羽毛饰品的身影,时常阔步行走于街道。就感觉像要将土耳其人从欧洲赶走的架势,但是其实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明白,他们这是要去哨所里喝啤酒、玩骰子,而且经常是要闹腾到深更半夜才能罢休的。不过他们最重要的任务是阻止住在布依克斯洛特村和毕姆斯特尔村的村妇,防止她们带着小鸡、鸡蛋和黄油逃过税务稽查。”
“而这些只是故事的一部分而已,也谈不上是最有趣的部分。这些人的父辈、祖父辈,都是遭受过绞刑、火刑或者其他可怕刑罚的粉刷工匠、酿造烧酒师傅和鱼贩子,他们都是为了一些与粉刷工程、卖鱼、卖酒并不相关的事情,只单纯是因为内心的良心过不去而进行了战斗,殊不知在市政厅官员的治理之下,也需要同国王统治时期一样需要战斗。他们这些人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就是这种气质把他们衬托得格外高尚,既然从他们的身上能看到这一点,我就要将它画出来。”
“于是有一天晚上我到那个颇为气派的带有海豚塑像的那幢大房子里,这里原来是德·基依赛尔为他当市长的岳父建造的,而现在则是属于辛格尔街帕默伦德阁下的住所。辛格尔街帕默伦德阁下为人非常和善,很礼貌地向我一一介绍了他的家人,随后又带我到他的办公室坐坐,然后我在那儿一边跟他聊着自己关于肖像画的想法,一边在纸上勾画着,向他解释我想画出他和他的部下离开武器仓库,正要去执行一项紧急任务的瞬间。画中出现一个老头儿正在击鼓报警,一些士兵在取短矛,另一些士兵则在整理枪支,而且士兵们的膝下还钻出来几个小孩子,夹杂在士兵队伍中间还有一只巡逻狗。而整幅画作中一定要有一个感觉责任重大的领袖式的人物,彰显出从容不迫的模样,通过这个人的从容向大家表达出这个领袖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的士兵们都会誓死追随。”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居然将自己想表达的意思全部说了出来。我记得您对我说过喜欢我给尼古拉·丢尔普所画的肖像画。那幅画我并没有直接画一幅正在为学生讲授解剖学的医生,而是想通过我的画笔让那幅画具有更加‘抽象’的意义,如果您允许我用您的那位法国伯爵朋友常说的词汇。我想通过画笔展示的是科学而不单单是一群科学家。同时也正像我现在打算画的这幅画,我将尽我最大的努力,向所有看到画作的人直观揭示‘市民的义务’,而不是让他们看到一群毫无关联的人物。您觉得这样是否可以?”对于他的想法及做法我内心十分赞同,以至于不知道如何用语言来表达出深刻的认同感。说来也是奇怪,在我看来,大多数人观看到绝美的日落、听到美妙的歌曲或者看到漂亮的女人时,都会欢呼雀跃或者口若悬河说个不停,肯定会通过各种动作或者语言来表达内心的激动之情。但是只有我不同,每当遇到令人陶醉、美妙绝伦的东西,总是令我万分激动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似乎语言不足以表达内心深刻的感动之情。
如果此时有人打断我的这种沉思,我一定会气愤地咒骂,就像印度商船上的装卸工人摔倒后将一大包米砸在自己脚上那样愤怒。然后我会重新回到属于自己的沉默世界,这可能是我遇到真正美妙绝伦的事物时的一种难以打破的状态,那时我只能一个人静静地在偏僻的小路上散步,或者独自一人坐在昏暗的屋子里,慢慢地才能平复心情,恢复到正常状态。
伦勃朗平时虽然看起来并不算是个聪明机智的人,有时反而让人感觉他很急躁没有耐心,但是看到此刻的我,他似乎能理解我的感受,因为他找了个借口离开了,让我独处。“我看天也不早了,估计差不多六点钟了,我要赶回家看看可怜的萨丝佳身体状况如何。真是很抱歉硬拉着您过来,耽误您很多时间,不过我想您应该能理解我为什么如此强烈地想带您过来。我希望自己能够画出一些优秀的作品,一些令人称道的作品,我想让所有人知道,如果他们请我来画画,只要他们给我足够的自由度,我会让他们看到绝对不一样的画作,我相信,一幅画就会让所有人慢慢了解我巧妙的绘画手法。那么邀请我画画的人也将比以前更多,这样我就可以进行实验了,我可以获得作画构思的较大自主权和自由度,请记住,这一切都要靠这幅画作来实现,我一定要让这幅画作深入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