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行而后知真:王夫之励志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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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散篇(2)

【原文】

圣人之所答为政之请,绎《书》①而遇之也。

盖孝友者圣人之天,故曰是亦为政也。《君陈》之篇能及此乎,而理则在是矣。

且圣人之大行也,得盛化神,覃②及于天下,其大用昭垂而其藏固未易测也。非有不可测之藏也,天理之流行无土不安,而性之不容已者肫然独至,盖亦昭然于日用之间,而由之者不知耳。

或以为政勉夫子,于夫子亡当也,而有触于夫子之心,乃求所以形似其行藏合一之理,示天下以无隐,爰取《书》而咏叹之曰:

《书》云孝乎!书其有以体孝之诚乎!《书》其有以极孝之量乎!《书》其达孝于政而推行之乎!《书》其该政于孝而包举之乎!今取而绎之,又从而涵泳之,惟孝友于兄弟,人无不可尽而何弗尽也;以是而施于有政,无待于施而无不施也。由此思之,吾将有以自信矣。

循《书》之言而苟为之矣,无有不顺也。晨而定,昏而省,恂恂③而率子弟之恒乎!无形无声而乐遇其天,以翕④以和而因于其性,盖将终日于斯而无有斁⑤也,行焉而无所阻也。奉《书》之言而固为之邪,无容不慎也。不苟訾⑥,不苟笑,夔夔⑦而无一念之违乎!我日斯迈而喜与惧并,我月斯征而心与力诎,盖亦企及于此而有不遑也,勉焉而固无余也。诚如是邪,以为政焉可耳。

世将授我以为,勿容谢焉。天下之亲亲长长与我均焉,而只以无惭于孺慕⑧。言有政也,斯有施也,推而准之,无所于增,奚为其汲汲哉?惟如是也,不为焉抑可矣。我既有所以为,胡他求焉!吾心之不怨不尤有其乐焉,而无可以易吾至性。业有为也,何非政也,近而取之,无有不足,抑可以逌然矣。夫安得谓我曰:“子奚不为政乎?”

呜呼!圣人之安,圣人之诚也。漆雕开⑨有其志,而量未充,曾晰⑩有其量,而诚未致。善学夫子者,其颜闵乎!不改之乐,行藏之与孝哉之称,汶上之辞,所谓殆庶者也。

窃意夫子之言甚大甚至,兢兢一字不敢妄设,犹恐毫厘千里。旧说为定公[11]己辰之故而云,恐不相当。且夫子之仕,固定公季斯[12]也。

【注释】

①《书》:指《尚书》。

②覃(tán):延长,延及。

③恂恂(xùn):小心谨慎的样子。

④翕(hé):合,聚,和顺。

⑤斁(yì):厌倦,懈怠,厌弃。

⑥訾(zī):同“恣”,恣纵,狂放。

⑦夔夔(kuí):戒惧敬慎貌。

⑧孺慕:原意是小孩哭悼追思死去的父母,后来用以指对父母的孝敬,常见孺慕之情。又引申指对其他长者和老师的思慕和怀念,还可表示对祖国的思念之情。

⑨漆雕开:漆雕开(公元前540-?),字子开,又字子若,又说作子修。汉族,东周春秋时鲁国人。孔子的学生。在孔门中以德行著称,漆雕氏之儒的创始人,著有《漆雕子》十三篇。

⑩曾晰:曾点,字子晰,亦称曾蒧。

[11]定公:鲁定公,即姬宋,为春秋诸侯国鲁国君主之一,是鲁国第二十五任君主。他为鲁昭公的弟弟,承袭鲁昭公担任该国君主,在位15年。曾于公元前500年在孔子的陪同之下参加齐鲁的“夹谷之会”。

[12]季斯:即季孙氏,春秋战国时,鲁国的卿家贵族。作为三桓之首,季孙氏凌驾于公室之上,掌握鲁国实权。三桓,是凌驾于公室的鲁国贵族,出自鲁桓公,包括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其中,季孙氏的始祖季友,谥成,史称“成季”。

6.子曰参①乎吾道一以贯之

【题解】

王夫之着重论述孔子之道。王夫之重申了孔子关于道“一以贯之”的态度,儒家之所以为儒家,是强调人应当以圣人为目标,并且圣人是可学而至。在儒家看来,孔子固然是唯一的,但是圣人不是唯一的,人人皆可为孔子。而人人之所以能够成为圣人,在于人学习圣人之道“至易至简而可大可久者”,强调人不能离开“道”。最后,王夫之强调“后之学者,争天人,分安勉,将无异于圣贤之言乎!孔曾之旨,勉也,人道也”。

【原文】

圣人示大贤以其纯,大贤告门人以其实,明作圣之功也。

盖彻乎终始而一,唯戊与物之无不尽其诚也。作圣之功,岂外求之乎?

且圣人之学,学者可至也。匪直可至,学焉而必有至也。匪直学者之能至,夫人一念之几,及乎理而协乎心者,皆至也。驯而极之,通乎上天之载;切而求之,达乎尽人之能,唯无所间而已。而特人之以私杂之,中息而不相继,则见为至赜②而不可尽耳。

是道也,曾子勉之,盖将得之。

夫子告之曰:“吾之为道,表里无殊也。初终无间也。学以尽其用,思以极其微。静也见之于参前倚衡,动而达之于天下国家。无不顺焉,无不宜焉,矩无可逾,而土皆安也。无他,不贰以二,不参以三,日新而不忘其故,老将至而不知,日夕相绍而不容于自己。斯则以坤之顺,法乾之健,散见于万事而人皆可与者也,一以贯之。而特仁不足以守之者,未之知焉耳矣。”

于是曾子信焉。门人疑焉,曾子释之曰:“夫子之道,迄乎终,无非始也;达乎表,无非里也。尽其心以尽其性,尽其性以尽物之性。才之可竭,竭以诚而不匮;情之可推,推以理而不穷。无有斁③焉,无有违焉,反身常足,而用自弘也。无他,尽者不留,推者不吝,终身而行乎酬酢④,终食而存其诚几,绵绵相续以致其密藏。斯则明以达于礼乐,幽以协乎鬼神,随感以见端而固可共循者也,忠恕而巳矣。苟其能勉以勿失焉,而岂其远也乎哉!”

呜呼!此圣人之道所以至易至简而可大可久者也。故曰:“至诚无息。”又曰:“无终食之间违仁。”

后之学者,争天人,分安勉,将无异于圣贤之言乎!孔曾之旨,勉也,人道也。达天以口口,存乎热之而已矣。

【注释】

①参:曾子,本名曾参(zēng shēn,前505-前435),字子舆,中国汉族人,春秋末期鲁国南武城人。十六岁拜孔子为师,勤奋好学,颇得孔子真传。积极推行儒家主张,传播儒家思想。他的修齐治平的政治观,省身、慎独的修养观,以孝为本的孝道观影响中国两千多年,至今仍具有极其宝贵的社会意义和实用价值。编《论语》,著《大学》,写《孝经》,著《曾子十篇》,后世尊奉为“宗圣”。

②赜(zé):深奥。

③斁(yì):厌倦,懈怠,厌弃。

④酬酢(zuò):酬,主人向客人敬酒。酢,客人用酒回敬主人。宾主互相敬酒,泛指交际应酬。

7.朝闻道,夕死可矣

【题解】

这章表达“闻道”的难能可贵。孔子认为“朝闻道,夕死可矣”。在王夫之看来,虽然闻道是难能可贵的,但却又是每个人可以做到的,王夫之强调“历乎富贵贫贱患难之涂,皆可以闻道”。王夫之认为,闻道的关键在于信道,就是“诚”。所谓“其信也笃,则其诚也不昧;如其昧也,则唯见夕死之不可,而不闻道之未尝不可也”。

【原文】

必欲闻道者,其心可想也。

夫期之夕死可矣,而道犹不易闻,况其不然者哉!夫子以人之于道,若欲闻之,若不欲闻之,而未尝不自谓且闻道也,乃为言勇于阔道者之心曰:“学者之为学,将以何为也?”而皆曰:“吾学焉,终日以其身酬酢于百为,终日以其心往来于百虑,而曰姑未即合于道焉。若是者,早已非闻道之心矣。”

今日不闻,而有他日。他日者之能不如今日,何所恃乎?偶有一闻,而犹然未闻。未闻者之能如偶闻,将何期乎?朝以此朝,夕以此夕。意起而若或夺之,气作而若或折之。爱之而不见,为之踟躇①;信之而不审,为之犹豫。夫欲闻道者,岂若是哉!

历乎富贵贫贱患难之涂,皆可以闻道,而抑皆可以俾我之卒迷。即富贵贫贱患难之涂而道在,乃以其故而遂与道离,志乎闻不志乎闻之别也。志乎闻,则富贵贫贱患难以身人之而无不可也。虽然,犹恐其志不决也。极乎博学慎思明辨之力,皆求以闻道,而抑皆或引我之大妄。竭博学慎思明辨之才而道显,乃失其则而终与道违,必于道不必于道之别也。必于道,则博学慎思明辨而唯此之为可也。虽然,犹恐其未必诚也。

则亦将自誓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乃确乎其自信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如是而天下之物无可以夺其情矣。物之可歆②可厌者,至于死而皆失其据。夕死而可,未有以不可据之宠辱得丧或易其心者也。如是而天下之说无可以惑其守矣。说之似高似深者,至于死而皆与相忘,夕死而可,未有以可以忘之繁词曲论或动其志者也。

其信也笃,则其诚也不昧;如其昧也,则唯见夕死之不可,而不闻道之未尝不可也。其志也专,则其求也不迫;如其迫也,则期闻于一日,非守死以没身而勿谖也。故欲闻道者必如是,庶乎其于道不远乎!

【注释】

①踟躇:同“踟蹰”,徘徊,心中犹疑,要走不走的样子。

②歆:喜爱,羡慕。

8.无为小人儒

【题解】

这是对于儒者的分辨。儒者,有小人儒与君子儒的分别,小人就是所谓的异端,而君子代表了儒家的正统。小人儒只是表面上遵循儒家的观点,但究其实质只是做表面功夫,并不能遵守道德准则。君子与小人的区别在于道德,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王夫之这里特别批判的便是打着儒者的旗号,做的却是小人的行径的“小人儒”。所谓“君子之所尤恶者,唯小人儒耳”。并且王夫之强调了一种社会分工的观点,认为“野人以养君子,以为君子者之必为儒也”,但是如果小人打着儒家的旗号,而接纳国家的俸禄,但其所作所为却侵犯百姓利益,就会引发官民冲突。

【原文】

且志淫而为小人,学僻而为异端,皆君子所必远也。

然于小人也教而治之,于异端也归斯受之,非其所甚戒者焉。

盖小人有掩著之天良,犹知自吾之外有君子,异端有自立之意见,固知自吾之外而有儒。

君子之所尤恶者,唯小人儒耳。为小人矣,而复欲为儒,其有悔心乎?未可保也,而洁己固可与也。为儒矣,而复滥于小人,其无固志乎?且下达焉,而初心或未忘也。

若夫小人儒者,其欲为小人也,是以为儒选于术而得儒焉,甚利便也。春习于弦而亦弦,夏习于诵而亦诵。先王之道,其在我矣。弦之所以弦,诵之所以诵,吾恶从知之,亦焉用知之乎!明王之不作,良有司之不兴,亦且役其名而推之曰儒也。其欲为儒也,乃以为小人号于世而称儒焉,可无忌惮也。文章可闻,而姑剿说之;性道不可闻,而亦妄言之。圣人之教,止于此尔。可闻者之不仅闻,不可闻者之固可闻,天下恶能诘之,吾亦何庸求之!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不谨,固且群相冒而自命曰儒也。

野人以养君子,以为君子者之必为儒也,因移其养君子者以养儒,而小人乘以受之而无惭。耕者劳于陇,工者劳于肆,安坐而享之,且恣于野人之上,而为野人之蠹①。以法绳之,则更为可杀不可辱之说以逃于法,而天下且无如之何矣。君子之辟异端,以君子之为儒也,故孤奉其为儒者以为君子,而小人遂得以附之而自骄。明不知有礼乐,幽不知有鬼神,冥行以趋焉,曾不逮异端之行,而为异端之所贱。以道绌之,则又托于能言距杨墨之徒以自诡于道,而君子抑无如之何矣。

若此者,可为乎?不可为乎?有人之心者,宜于此焉变矣。

孔子时未至如此,然已正名之曰小人儒矣,况如此者乎。赵浚谷②先生不使其子为科举之学,风味可想。

【注释】

①蠹(dù):蛀蚀器物的虫子。

②赵浚谷:赵时春(1509—1567),字景仁,号浚谷,平凉人。生于明武宗正德四年,卒年不详。著有《赵浚谷集》十六卷,与《平凉府志》,均《四库总目》并行于世。赵时春居华亭多年,著有《惠民渠记》、《复古南门记》、《朝那庙碑记》、《重修灵岩寺记》、《剡山半雾》、《仪山歌》、《夜归仪州》、《登古仪州西城》、《华亭道中》、《华亭雨雾》等诗歌。

9.子贡①曰如有博施于民

【题解】

这章介绍了圣学异端的辨别。王夫之有感于明朝灭亡时,阳明心学走入了“空荡”的地步,而未能对家国天下产生有益的影响,所以王夫之特别强调实学,即仁德不能流于“空荡”,而一定通过事情体现,所谓“仁者之事,诚于所事”。王夫之特别强调,仁学的正统不是空讲心性,否则就与佛学无异,即走入异端。而孔子赞同管仲的政治功绩,就表明在孔子看来,管仲的所作所为代表了一种仁德的方向。

【原文】

仁效于有方,非虚愿也。

夫博施济众,有其心耳,有其言耳,近譬以立达,皆以实也。此圣学异端之辨也。

且仁之自发,心之动几也,而几不可恃。仁之所函,心之本量也,而量不必充。蹶然而生,觉其皆不容已;廓然而大,觉其固不可穷。然而有所必已而穷矣,犹自以其量之可及、几之偶动者,谓吾志愿之弘深无所诎也。此言仁者之所以流于妄也。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可谓仁乎?或谓其徇事以失心,而岂其然乎!”

盖徇心以设一不能然之愿,而曰天下之待吾仁者,以一念摄之而无余也。夫子曰,若此者,将以必之圣,而圣不自必矣;将以病尧舜,而尧舜固自有其不病者也。圣不自必,尧舜可不以为病,则以此为仁者亦必穷而姑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