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矛盾”的继续(2)
“出手也就不见得大,究竟日本小鬼吝啬,会打小算盘,那次英美烟……”
“燕樵还是头两次办事,这指导工会的事是很麻烦的,你得给他详细说说以前的经过情形,不要东扯西拉的什么英美,什么南洋。”
“好,是了是了!”
明天过来,燕樵把一条鲜艳的领带换了下来,穿着朴素的中山装,到了一个日本纱厂门口。工人聚着的有好几百。他走上去,挑选了两位熟识的工头,把他们拉到旁边说了几句话。然后,他站到一个大木桩上面,对工人演说了:
“工会方面已经替你们办好了,你们明天就先上工,随后,资方已经答应谈判你们提出的条件。只是开除的那两个工人,据党部方面的调查,的确是红匪,不能复工,你们不要上当。……”
工人之中有人吼着,他没有听清吼些什么。可是,一个巡捕已经捉了两个工人带着走,那边又来着一队印度马巡,还有好几个穿着黑布长衫,扎着腿的人踱来踱去,对着他微微的笑了一笑。他向他们点点头。那时,工人已经散了一大半。他也不演讲了,只对那熟识的两个工头说。
“大家都是中国人,你们得劝劝。做人要知足……”
他走了,他只觉得背后有几只眼睛钉住了他的背。那些眼睛不知道比买办的一双猪眼怎么样。神气是完全不同的,这是些带血的眼睛。
但是,工人是“安静”下去了,罢工是终止了。燕樵的这种功绩一天天的积聚起来,“工人运动大家”的尊号已经传遍了他的新旧朋友的口碑。他身体都比以前强健得多,每天早晨总要喝一杯牛奶,吃过午饭总要在新的沙发躺椅上睡睡中觉。时常读“民族主义的读物”,研究中国的近百年史,谈谈提倡国货,他尤其喜欢读《清朝全史》,几十年来中国丧失的领土和主权,据他说,都要从提倡国货运动里面去取回来。那些“打倒帝国主义”的空口号是没有什么用的,徒然带着些红匪的色彩。
前好几天,他还给老婆做了两件——两件!——国货的时装旗袍,去参加国货时装的展览会。
“只是老婆的身材总不大好,不如那几位‘女同志’的曲线美来得那么肉感,这又仿佛太中国气了,在这上头似乎‘中国民族固有的美德’缺欠些,多带些西洋风味,也不妨事,”他想。他现在早已不是洋奴了,而是高等华人了,低级的趣味也渐渐的消失了,“高尚娱乐”更是每天不能少的了。反正“工作”是不大忙,比以前在洋行里差得多了。他也不必每天放了工急急的跑回去,每天总得“活动活动”,看看朋友——民族主义的朋友。那里,有时候可以碰见“女同志”。
的确,工会的“工作”说多是并不多——会费不用去收,厂方的写字间会扣下送来;会员呢——那还不容易,工厂的花名册拿来点点名,那还不都是会员吗。说少可也不少,天天总得接洽接洽,活动活动。那些工人真是没有教育,甚至于没有人性——中国民族固有的道德,时常总要闹些“小事”,他们太缺乏民族主义了,连提倡国货的浅近道理都不懂得,还是几位工头,“包”字号的弟兄们有见识,能干!
“丝厂罢工了,一万多人呢。昨天你没有来,她们一班小姑娘真了不得!警察捉了两个煽动罢工的人,她们就哄哄的聚了好几千人来抢,还动手打呢。结果,那两个女工被她们抢回去了,幸而巡捕房和中国警察帮忙,才又捉住了。今天还有几十家丝厂没有上工……她们要求恢复原有工资。”
“这还了得!”燕樵跺跺脚说,“快派一批人出去劝她们上工,这里面一定有红匪捣乱,你到‘那边’去招呼一声,请‘他们,多多帮忙,我自己也就去。”
乱哄哄的只见人头,许多女工在那里谈论,看见“工会方面”的人走来,她们就不做声了。跟着,巡警来了好几队。燕樵看见“工会方面”劝工人复工的好几个人,有被打的。他很生气。可是,等到他走近工人的时候,情形已经不同了——她们安静了许多。草场上的绿色已经告诉大家春天来了,杨柳枝边亮晶晶的刺刀照耀着温柔和暖的太阳光,也告诉大家“工会方面”的大人物来了。大家安静了许多。
“工友们,条件是好商量的,大家先上工。要知道丝业是中国的重要产业,丝业不振兴,中国不能和外国……外国……就是帝国主义竞争。要国家有自由,个人就要牺牲自由。工友们要能够牺牲自由,提倡国货。中国丝厂很可怜的,生意不好,要劳资合作才好。减低工资是爱国的国民政府批准了的。大家都是国民……国民……”他咳了几声嗽,“国民,女的也是国民,国民都要服从国民政府。国民政府现在公布了工厂法,每人只要做十点钟的工作,女工生育的时候,还有休息……”
工人是沉默了好久,她们的头是仰着的,眼光是直直的——那眼光是表现着愚蠢,怨毒,一点儿民族主义也不慌!说这样动听的话,她们也没有一点感动,真是禽兽!她们那种笨眼睛,不是表现她们是禽兽吗?!她们表面上仿佛是静静的听讲,不知道她们肚皮里面转着什么鬼念头。燕樵一面讲着,一面这样想。他似乎听见人堆里有人叽哩咕噜的说:
“十点钟工作!我们现在做的还不止十二点钟呢!”
“希罕你们的‘十点钟’,中国现在有地方只做八点钟了。”
“那地方就没你们这种‘工会’,那里是我们的工会。”
“生小孩子有休息!工资呢??”
这话都说得很低,不大听得见,燕樵还是讲他自己的:
“你们先上工,不要听红匪的煽动。”
“没有饭吃呢?!”人堆里忽然大声的说了这句话,那声音出于他的意料之外的大。他本能的——民族主义的本能的,回过眼光去看了一看几个穿着灰布长袍的“人物”和那亮晶晶的刺刀。
“不要听红匪的煽动,”他特别着重的重复了这—句句话,是怕自己的思路被人堆里的声音打断了,“没有什么苏维矮,苏维高,没有什么工农兵会议,没有什么共产主义,他们只是些杀人放火的土匪。你们不要受利用,快快上工。国民政府现在就要肃清这些红匪了,国民会议快要开会了。你们快快上工。国民会议上,全体工人的要求都要讨论的。”
“有人说国民会议是地主资本家的会议?……”人堆里又来这么一个“问题”。
“那是他们造谣,杀人放火的红匪造谣!”他很轻巧的回答了这么一句,眼光又向“那边”转了一转。
“造谣!你呢?”突然间人堆里居然敢于发出这样的一个问题。居然!
“混蛋!!你问的什么?!什么!什么!……”
……
他一路回家来,春天的夕阳更加使他陶醉了。他看着黄包车夫向他哀求添些车钱的神气,真是又好笑又好气。这班人真是没有脑筋的:黄包车夫因为外国人多给几个铜板,就宁可去拍外国人的马屁,工人为着多要几个工钱,就宁可破坏中国的民族工业。中国有这几百万几万万甘心做洋奴的人,那得不亡国!要人人都要象我这样有志气才好……那班不要脸的女工居然说我造谣,岂有此理,洋奴,洋奴!想想真要生气,我亦宁可……他摇摇摆摆的摸进了家门。
“怎么?这样晚又是喝醉了回来?”
他不做声。过了不久,他的鼾声已经呼呼的透出那静悄悄的屋子。屋子里是绿沉沉的——桌子上一盏雅致的绿枱灯,旁边还煮着莲子,澌澌的沸水声和他的鼾声相应。桌子上那绿色枱灯的圆圈之下,一本《清朝全史》展开着,露出一行字;“宁赠友邦,勿与家奴……”他老婆忽然听着他哼,他磨着牙齿,他说:
“你你你你你你你呢?!”(NIII11NE?!)
一九三一,四,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