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麦的夜莺:安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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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河畔,童年与戏剧

碧绿如绦的欧登塞河静谧流淌,记录着丹麦人的来来往往,见证着欧登塞的起起伏伏。小美人鱼曾在这里高歌,丑小鸭曾在这里流浪,小女孩曾在这里划亮最后一根火柴……欧登塞是丹麦最古老的城市,没有哥本哈根的繁华相拥,也没有大都市的车水马龙,它总是静静地、安详地伫立在河畔,隐没在没有街灯相伴的暗沉沉的夜色中,漫天的星星与缱绻的流云是头顶上唯一的美景,与哥本哈根相比,这个古老的小城大概要落后一个世纪那么远,可那里有安徒生的童年,是童话故事最初开始的地方。

1805年4月2日,在欧登塞的一个贫穷的鞋匠家庭里,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出生了。拥挤闭塞的小房间、由死去的伯爵的棺木架改装的木床、满满的书架与贴满图画的墙面……这就是安徒生的家,贫穷却不潦倒,狭小却很温暖。

在安徒生故居的牌子上写着这样一句话:“自由鞋匠——安徒生”,而安徒生却认为“自由思想家”比“自由鞋匠”好。这个安徒生并不是我们的作家安徒生,而是安徒生的鞋匠父亲汉斯·安徒生。在安徒生的许多作品,特别是晚期的作品里,常常提及自己儿时贫苦的境遇,他自称“鞋匠的儿子”,并说道如果父亲没有去世,并让他知道他如今的成就,他一定会为自己感到骄傲。安徒生的父亲的确并不是一个普通的鞋匠,虽然他的身高不足6英尺,而且过着十分拮据的生活,但他博览群书,崇尚自由,并且与其他鞋匠不一样,他十分厌恶酒精与赌博。贫穷和现实扼杀了许多理想,但他仍然坚持自己所应坚持的,是个十分理智且有原则的人。安徒生常常提到发生在他童年的一个小故事:1810年,安徒生的父亲要为特兰克尔城堡的女主人制作一双精美的舞鞋,为了方便工作,他被要求住在离城堡不远的小房子里,特兰克尔城堡的主人为他提供丝线,而他要自己准备鞋面。安徒生的父亲十分重视这份工作,非常认真地制作了柔软的鞋面。但是,当城堡的女主人看到这双鞋时仍然觉得不满意,甚至连试都不愿意试一下,还抱怨安徒生的父亲浪费了上好的丝线。安徒生的父亲感觉自己被侮辱了,反驳说:“你觉得浪费了上好丝线,可我却不惜浪费了我上好的皮革!”然后,拿出鞘刀抽出丝线,将鞋拿回了家。每次看到认真工作的父亲,安徒生心里总是充满敬意。在他看来,那个坐在昏暗的灯光下不厌其烦反复捶打皮革制作鞋面的父亲就像一个魔术师,这个魔术师总喜欢在夜幕降临时把玩手里的玻璃球,将它放在窗边或蜡烛下,看光影明灭。汉斯·安徒生对安徒生的影响绝不仅于此,他的才智和思想在安徒生心中埋下了智慧的火种,在日后成为安徒生许多作品的灵感之源。比如安徒生1830年发表的《关于旧鞋的思索》一文,在文中他直接引用了许多父亲的话,如“鞋或许会变破变旧,但正直心不会”。再如安徒生创作于1847年的《亚哈苏鲁》,主人公是一个不甘平庸的鞋匠,他拥有天赐的创作才华,也因此而摆脱童年的贫困,过上富足的生活。安徒生的父亲同亚哈苏鲁相比有着更远大的追求:“有时候我反思自己觉得自己可以比现在更好,我完全可以做一份比鞋匠更受人尊敬的工作。每每听到利未人唱歌,我总是忍不住想同他们一起高歌,但每次一听到那些学者批评我学识不足时,我就万分痛苦。”

正是这种追求与现实的冲突让安徒生的父亲对自己的人生充满失望,继而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他用一种细腻无声的教育方式引导安徒生去思考,两个人相处时,大多时候也是安静无语的。每当到了周末,他带安徒生去林间小路散步。他让儿子随心所欲地玩耍,尽可能地贴近大自然,而他通常只是默坐在一旁,暗中观察安徒生的一举一动。只有两个人一起看书时,安徒生才能看到父亲的笑容,因为对于他来说,当一个籍籍无名的穷鞋匠实在无趣,只有在书中他才能找到短暂的快乐。因此,他教育安徒生一定要多读书。安徒生受父亲的影响,有着丰富的阅读经历,他的父亲也为他朗读过许多故事,比如阿拉丁的故事、莎士比亚的戏剧以及霍尔伯格的所有作品。据说,安徒生出生时,他的父亲就在产床旁为他朗读着霍尔伯格的作品,读书声越大,他的哭声就越大,这让他的父亲十分高兴。

安徒生的父亲是一个多才多艺且动手能力很强的人,他从军时当过鼓手,吹过长笛,还会写诗和剪纸。同时,他的木匠活也做得很好,为小安徒生做几件像样的玩具根本难不倒他,他为安徒生制作了许多会点头的玩具和木偶,只要加上发条就可以跳舞,这些手艺后来也被安徒生继承。但迫于生计,12岁的安徒生也不可避免地走上了鞋匠学徒的道路,但这不是安徒生及父亲所希望看到的。安徒生本人也一直很痛苦没能上学。在一篇文章里他回忆道,曾经有一天,一个在拉丁学校就读的学生到安徒生家里来想定做一双鞋子,在等待过程中,他拿出自己的课本向安徒生炫耀自己在拉丁学校的一切。安徒生的父亲也看到了,他凝视着安徒生,最后在他颊上一吻,然后说:“你原本该过这样的生活。”因此,在安徒生六七岁之前,他对安徒生的教育一直亲力亲为,并且认为安徒生完全继承了他的才智,十分欣慰。这样的教育陪伴安徒生走过重要的性格形成期,对他一生影响深远。但1812年,安徒生的父亲参加了拿破仑大军,从此背井离乡,对安徒生的教育也中断了。1814年退伍归来后,他疲惫不堪,觉得自己的所有梦想也一并远去了,短暂的军旅生涯摧毁了他的健康,幻想、癔症不断折磨着他,他时常陷在梦魇里,以为自己与拿破仑并肩而战。安徒生与母亲陷入深深的恐惧与惊慌之中,企图求助“神婆”来阻止父亲走向死亡,最后却没能成功。安徒生的父亲在夜色深沉时走了,蟋蟀叫了一夜,仿佛要唤醒沉睡的父亲,可到底是徒劳无功的。安徒生同母亲一起将父亲安葬在圣克努德教堂的陵园里,流年轮转,那里已经荒草丛生,而安徒生仍然将父亲的教诲铭记在心,“父亲教导我遇事要独立思考,他给了我全部的爱,为我做尽一切”,“我绝不会勉强自己去做任何事;就算每个人都认为我不可理喻,我也不会放弃自己的想法”。受到法国大革命及启蒙运动的影响,安徒生的父亲始终坚持以“自由”和“意愿”为核心的观点,他认为得体的衣着、良好的卫生以及本性的保持都会让孩子受益终生。

在安徒生童年,对他影响最大的一本书是《无可置疑的怪异》,作者是德国的奥古斯特·H.J.拉封丹。安徒生父亲对他的教育原则多半来自这本书。这本书讲的是父亲路德维格·伯查德对儿子路德维格·约翰进行教育的故事,他对儿子的教育是独特的,因为他所有的教育都是按照依据他环球旅行的经验来进行的,而且最为特殊的一点是,母亲被排除这种教育之外。安徒生的父亲也采用了这样的教育方式,他从不限制安徒生摆弄花草、桌椅、戏服,还鼓励安徒生自由地背诵、唱歌、跳舞、剪纸,而且目的非常明确——让安徒生学会在孤独中成长,充分释放个性和想象力。因此,安徒生很少跟一群孩子一起玩,即使有也多是跟女孩子。在安徒生的《诗集》中,他这样描述自己:“一个9岁男孩从不跟朝气蓬勃的男孩儿玩耍,他总是一人默默地编着花环。”在《我的真实人生》中他也说道:“我基本上从不跟男孩子一起玩闹,即使在学校,我也很少参与他们的活动,经常一个人在屋里待着。”在他1832年的自传里,安徒生解释了自己不喜欢同男孩子玩在一起的原因:他无法忍受男孩子玩闹时的暴力。如果没有其他人的冷嘲热讽的话,他的孤独是快乐的。

安徒生的这种特立独行给他带来了同龄人的歧视和嘲笑,这使得他的成长更加孤单、更加自我。但这并不妨碍他希望一个人站上大舞台受万众瞩目的愿望。父亲带给他的教育方式在某种程度上促使了安徒生性格的养成,父亲去世后,安徒生变得更加孤独和自我,但同时也被各种嘲讽打击得敏感而脆弱。在他的自传里,他讲述了一个发生在他童年的故事,那时他在欧登塞的一家纺织厂里打工,与他同龄的男孩子不少,看着他们总是玩成一片,安徒生却始终融不进去,因为那对他来说是一个野蛮而且过于吵闹的群体。后来,安徒生孤僻、敏感的一面被暴露出来,那些男孩子让他在众人面前唱歌,安徒生本来十分高兴,不仅唱了歌,还背了诗,但得到的并不是赞扬,而是那些男孩子的哄笑,他们学安徒生唱着粗俗的小调,嘲笑安徒生像个女孩,还几次脱掉他的衣服检查他到底是不是男孩,这对安徒生来说简直是一场噩梦。他哭着跑回家,向母亲哭诉。此后,他辞掉了纺织厂的工作。而这些拿他开玩笑的工人们的恶劣形象不止一次出现在他的自传里,但每次都被安徒生寥寥数语带过,因为他对那段记忆虽然印象深刻,却实在没什么好回忆的。

在安徒生看来,他的父亲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有着睿智的头脑以及强大的内心。有一次,他要安徒生和母亲同他一起朗读圣经,但之后又说,自己并不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因为“基督也是人类,但他超凡脱俗、极其伟大”。他说自己的思想是自由的,《圣经》并非上帝所作,这世上也根本没有地狱。这些话给安徒生留下很深的印象,可安徒生的母亲却觉得这是大不敬,她颤颤巍巍在胸前画十字,迅速把安徒生抱到别处,告诉他那并不是他父亲的本意,是魔鬼占领了他的灵魂。可安徒生的父亲则说,这个世界连魔鬼都是不存在的。安徒生其实在内心里更相信父亲。在他眼里,父亲与母亲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父亲理智且思维清晰,而母亲迷信且极度情绪化。由此可见,安徒生受其父影响至深。

与身材矮小的汉斯·安徒生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安徒生的母亲安妮·玛丽·安德斯达特是一个人高马大、身体强壮的妇人,因此有人戏言,安徒生继承了父亲的才智,继承了母亲的身材。安妮·玛丽·安德斯达特是一个迷信的人,这一点被安徒生记录在一个关于彗星的小故事里:“彗星出现了,拖着长长的尾巴,燃烧着、闪烁着。无论是站在华丽的宫殿、简陋的小屋、喧闹的街道还是寂寥的荒野,它都能出现在你的视野。‘快来看啊,这是来自天堂的神奇景象!’人们摩肩接踵争相观看,每个人都受到不同的触动。在一个房子里,小男孩和他的母亲并没有跟大家一样冲出家门去看彗星。屋子里烛光点点,蜡烛一点点融化一点点变弯。这位母亲黯然神伤,这个小男孩可能很快就要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了,因为木屑指向了他。虽然这只是一种迷信的说法,但她深信不疑。”安妮·玛丽·安德斯达特每年夏天都会回菲英岛参加宗教集会,传说那里有神奇的泉水,包治百病,还有大批的通灵者。安妮常常拜访麦特·摩根斯达特,并且十分信任她,因为她会看手相,还会通过咖啡粉占卜未来,不仅能给人看病,还能给动物治病。1816年,小安徒生随母亲拜访麦特·摩根斯达特,她告诉安徒生:“如果你回家时在路上碰到了你父亲的灵魂,那他将在不久后离开人世。”事实上,安徒生的父亲确是在这一年去世了。在那个年代,丹麦人迷信鬼魂的存在。“从小到大,我都十分虔诚,甚至有时有些迷信”,安徒生在自传中写道。安徒生母亲的迷信影响了安徒生的宗教观,他从小就对菲英岛的宗教建立了难以割舍的联系,这种联系后来成为他的精神支柱。安徒生对原始农民文化充满好奇与喜爱,他认为每个人都是迷信的。在《我的童话人生》里有这样一句话:“那时,我相信我生活中一切看起来有些迷信的事都是真的,对我来说,那是一种高尚的信仰。”这是一种万物有灵的思想,也正是安徒生从母亲安妮那里继承来的。

安妮目不识丁,因此对各种神秘力量充满敬畏,她向安徒生讲述的是一个与安徒生的父亲描述的截然不同的世界,那个世界充满了各种拥有神奇力量的生命,这使得安徒生对所有生命充满敬畏。安徒生对外界十分敏感,甚至能够感知一草一木的颤动。所有生灵中,安徒生最亲近的是河神,因为安徒生每天都要渡过欧登塞河很多次,偶尔会坐在河岸上研究水车,或是一个人在故乡的小河边旁若无人地演绎自己编写的短剧。他喜欢为玩偶娃娃缝制各种各样的衣裙,更喜欢坐在用母亲的围裙撑起的帐篷里看醋栗树的叶荣叶枯,那一刻的时光走得异常缓慢而真实,睁开眼睛,安徒生可以看到每一处叶子脉络的交错与蓬勃,闭上眼睛,就是他自己的世界,很大很精彩。

欧登塞是安徒生最初接受戏剧启蒙的地方。安徒生家的邻居——邦克弗洛德夫人钟爱戏剧,安徒生在拜访她时,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诗,什么是诗人,并且开始接触莎士比亚的戏剧。在戏剧的熏陶下,安徒生渐渐长大,他十分羡慕在舞台上活跃的演员,并开始渴望自己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

作为丹麦当时的第二大城市,欧登塞也有剧院,但是这剧院与首都哥本哈根的皇家剧院是无法相提并论的,欧登塞只有那些流动剧团的演出,而且演出质量良莠不齐。安徒生有很多机会接触到戏剧。有时,他会同欧登塞当地的一个兼职演员一起参与演出。安徒生曾在一个来访欧登塞的剧团里担任临时演员,那时他还只有六七岁,连着两个晚上穿着夸张的戏服在舞台上跑来跑去,他自得其乐并且十分兴奋,甚至在演出结束后还不肯脱下戏服。

然而,做临时演员的机会并不多,想要进入剧院,还有一条捷径就是做海报邮递员。于是安徒生结交了当时欧登塞剧场里的邮递员皮特·君克尔,帮着他把当天没发完的海报分发掉。这对安徒生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机会,那些海报成为他无法进入剧院观看演出时的补偿,仅是坐在家里看着海报上演员和剧目的名字,他就可以依靠想象力拼凑出一幅完整的故事蓝图,他完全沉浸在戏剧的世界里,任想象力勃发。这种创作天分在安徒生小时就展露无遗,在《我的童话人生》里,他不止一次提到自己对莎士比亚悲剧创作的仰慕与青睐,而他在儿时创作的第一个剧本——《阿波尔和爱尔薇拉》也是受到莎士比亚的启发,将《仲夏夜之梦》中的两个角色的故事进行了改编,加入自己的想象和演绎,写成了一部悲剧。安徒生非常兴奋,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处女作读给所有人听,但是,在读给他的女邻居听时,小安徒生的创作遭到了嘲讽,被女邻居评价为满纸荒唐。安徒生十分愤懑,他的母亲安慰他说,那个女人是在嫉妒,因为她的儿子不像你一样拥有创作才华。当然,也有人鼓励这个孩子的天分。在小安徒生构思一个关于皇室的故事时,曾请教邻居皇室贵族是怎么说话的,邻居们告诉他,国王、王后应该会说多门外语,于是,小安徒生找来一本满是德语、英语、法语词组的旧词典,以此为参考,为皇室人物构思对话。语言固然是华丽的,只是除去早安、问好之外再无实际内容,语法、标点、体裁等更不用说,小安徒生无法仅用想象力弥补自己文字功底的不足,但这样的创作过程对尚且年幼的小安徒生来说是弥足珍贵的,这开启了他对戏剧的探索之门,唤醒了他天真却无拘无束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让他对生活充满好奇和探索之心,对未来充满野心和理想,这是他日后成功的基础,也让他与大多数孩子不同,他不停地接收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信息,组织创作着自己的故事,他把那些自己正在构思的故事名字都写在父亲留下的账簿背面,足足有20多条。对戏剧的热爱让他立志成为一名戏剧演员,他深信自己有特殊的才能,是为梦想而生,生活也将因此而充满考验,而所有的考验都会因为他的坚信而不堪一击。秉持着这样的信念,安徒生开始了他对戏剧的追寻之旅,哥本哈根是他的第一站,因为那里有最大的皇家剧院、最多的戏剧演员和学校以及最多的观众。